第296章
說著,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麽,眼角也稍稍一挑,繼續緩道:“對了,長公主回得東陵了,還望長公主莫要將微臣身份公諸於眾,也算是給微臣留條退路呢,沒準兒微臣一旦敗了,大周沒了,微臣若還有命在,倒還能回東陵繼續當個閑散王爺,混吃等死。另外,東陵朝臣,雖大多看似為牆頭之草,但也不乏有真正精明能耐之人,長公主回得東陵後,便去趟攝政王府的主屋,在那龍鳳燭台的案桌下的第二個抽屜內,有一本冊子,上麵記載的皆是朝堂各臣所有的軟肋,長公主一旦拿到冊子了,不愁,治不住滿殿的朝臣,更不愁滿殿朝臣不對長公主你全然盡心盡力。再者,婦人之仁,不易治好家國。長公主若要在朝堂立威,務必,多對朝臣們下套,對番邦下套,隻要握住了把柄,長公主管起文武之臣來,自是得心應手。最後,微臣還得提醒一句,無論是三皇子哲謙還是國舅,一旦到手,長公主不可多留,務必斬草除根,而那京都的江雲南,定也不可多接觸,若是長公主信得過微臣,回京之後,便暗自差人將攝政王府地牢中的江雲南,滅了。而展文翼此人,雖有幾分能耐,但卻過於迂腐,思維言行略微局限,雖可重用,但卻不可諸事聽他,誤了家國。”
極長極長的一席話,被他以一種極是平緩幽遠的嗓音道出,似在與她全然的傳授方法一般,又或是故友促膝長談一般,兩人之間,並無任何的鋒芒與敵對,更也無任何的抵觸與威脅,有的,僅是一種幾近於詭異的平和。
思涵滿目發緊,極深極重的凝他。
藍燁煜勾唇而笑,隨即懶散自若的將目光從她麵上挪開,平緩而道:“相識一場,此番離別之際,是以想憑微臣在東陵朝堂的經驗,給長公主一些建議罷了。離別之言,肺腑為真,無論長公主信與不信,微臣言盡於此,日後,再也不會給長公主建議,也未有……那機會了,嗬。”
這話入耳,思涵瞳孔一縮,心底驀的一痛,不知何故。
藍燁煜則已無心就此多言,嗓音一挑,話鋒也跟著一轉,“晉安候已領霍玄在禦書房門外跪了許久,長公主若是有空,可要去親自懲處那二人?”
思涵眉頭一皺,神色越發起伏,“你如今願讓本宮處置霍玄了?你今日不是還當眾攔著本宮,有意維護霍玄嗎?”
他麵色分毫不變,溫潤而笑,“若未將晉安候府麾下的兵衛全數控製,一旦對霍玄與晉安候府下手,自會引得楚京動蕩。
亦如微臣今日在晉安候府對長公主所言,微臣不是不幫長公主,而是,時候未到。”
他嗓音平和幽遠,淡然自若,話語裏,也無半許的鋒芒。
然而這話落得思涵耳裏,思忖片刻,也覺這人定是對晉安候府暗中下了手。
她神色越發一沉,麵色冷冽淡漠,隨即唇瓣一動,低沉而道:“你對晉安候府做何了?”
他並未耽擱,語氣幽長,“不過是控製了兵力罷了,並未傷人分毫。而今晉安候府沒了兵衛依仗,是死是活,也不過是微臣與長公主一句話的事。”
是嗎?
這人說得倒是輕巧,但入得耳裏,思涵仍是滿麵清冷,心存疑慮。
她微微抬眸,斜眼朝他一掃,陰沉而道:“晉安候好歹也是大周元老之臣,且在朝中根基深厚,攝政王當真會讓本宮動那晉安候府?攝政王莫要忘了,本宮是東陵之人,而晉安候府之人,才是你大周之臣,之民。”
“臣民若勞民傷財,貪汙狠吏,留著也是禍害。此番送長公主一個人情,讓長公主出口氣,長公主如今則來質問微臣,可是不願接受微臣好意?”
他輕笑一聲,平緩懶散的道,這話一落,似也興致缺缺,全然不欲就此多言,甚至也不待思涵回話,他繼續道:“那晉安候父子,正跪在禦書房外,長公主若信微臣,自可過去好生調教。再者,此番夜色已深,微臣便不多加叨擾了,望長公主處理完晉安候父子後,便早些休息。”
說完,全然不待思涵反應,便已開始緩步朝不遠處的屋門而去。
思涵瞳孔皺縮,深眼發緊的凝在他脊背,“今日無論如何,多謝攝政王。償”
這話一出,藍燁煜足下稍稍一滯,卻也僅是片刻,他足下步伐便已恢複如常,隨即頭也不回的笑道:“長公主,不必客氣。”
尾音一落,他已然伸手打開了屋門,踏步而出。
瞬時,屋外冷風也順著那兩道打開的殿門灌入,刹那搖晃了殿內周遭的燭火。
思涵神色越發一沉,深眼朝藍燁煜脊背打量,待得他緩步消失在殿外的燈火盡頭後,她才逐漸回神過來,滿腹思緒,全然不平。
不久,沉寂壓抑的氣氛裏,突然有宮奴小心翼翼的小跑靠近殿門,準備恭敬謹慎的為思涵合上殿門。
“慢著。”
思涵眼角一挑,低沉出聲。
大抵是嗓音太過低沉冷冽,嘶啞微煞,一時,倒是嚇得那合門的宮奴僵住了身子。
思涵滿目涼薄的將他所有反應全數收於眼底,不深不淺的問:“徐桂春幾人呢?”
宮奴渾身緊繃,神色驚惶不定,隨即死死垂頭,緊張膽怯的道:“回,回長公主的話,徐,徐桂春幾人,正,正於太醫院醫治。”
是嗎?
這宮奴雖看似膽小,但對徐桂春的消息倒是全然知曉,若非有人告訴,他自也難以去打探徐桂春之事。
如此,難不成是藍燁煜差人將徐桂春的消息告知這泗水居的侍從,隻因他早就料到,她一定會對這些泗水居的人問那徐桂春幾人的行蹤?
思緒至此,心境越發的顛簸搖晃,隱約之中,甚至也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與悵惘感升騰交織,盈盈擾擾,排遣不得。
“帶路,去太醫院。”
思涵沉默片刻,才強行按捺心神,低沉無波的出聲。
宮奴不敢耽擱,急忙緊著臉色點頭,待得思涵踏步出殿,他忙與其餘幾名宮奴準備燈籠,簇擁著思涵朝太醫院而去。
因著這座行宮本非真正的楚王宮,是以便是太醫院,也僅是由行宮中的其中一座空殿而臨時設置,位置略微偏僻,地處北麵。
此番過去,距離倒是略微有些遠,無疑得稍稍穿過半個行宮,才可抵達那太醫院。
一路上,思涵攏緊了衣裙,一言不發,足下平緩自若,但滿身無端透出的冷冽與煞氣,也著實令隨行的宮奴們嚇得夠嗆。
而待抵達太醫院時,因夜色太深,時辰極晚,是以太醫院內雖有燈火起伏,但卻一片寂靜,無人來迎接。
隨行的宮奴眉頭微皺,猶豫片刻,正要扯聲通知東陵長公主蒞臨,不料剛剛張嘴,嗓音還未鑽出嗓子眼,思涵便已淡漠無波的提前出聲,“徐桂春幾人,在哪間屋子?”
這話入耳,那宮奴到嘴的話猝不及防的噎在了喉嚨。
他神色一變,下意識的抬眸朝前方那排殿宇一掃,心生愕然,著實不知該如何回話,待猶豫片刻後,他才小心翼翼的朝思涵回道:“回長公主的話,這個,這個伏統領不曾告知奴才。望長公主稍等,奴才這邊上前去打探打探。”
“不必了。”
思涵眼角一挑,淡漠出聲,甚至未待後話全數落下,便已踏步往前,開始朝那幾間亮燈的屋子而去。
她腳步依舊平緩,但身後跟來的幾名宮奴,則腳步聲小跑淩亂,略顯局促。
又許是這些腳步聲終是擾了周遭清淨,一時,前方不遠那廊簷的拐角處突然有宮奴小跑出來,待得目光掃到思涵一行人後,臉色微變,足下也驀的加快了幾許。
思涵目光朝那迅速迎來的宮奴一掃,下意識駐足。
宮奴氣喘籲籲的站定在思涵麵前,愕然而問:“您是?”
這話剛落,思涵身後的宮奴急忙道:“這是東陵長公主,特意過來探望徐桂春幾人。你且快些為長公主帶路。”
宮奴瞳孔一顫,滿麵恭敬,不敢耽擱,忙朝思涵道:“長公主請。”
整個過程,思涵一言不發,森然的目光,也僅是隨意朝麵前之人冷掃,麵色與神色並無太大起伏。
待隨著那太醫院宮奴入得其中一間屋子時,瞬時之間,濃烈苦澀的藥味撲鼻而來,甚至一股股熱浪之感,也刹那間拂走了滿身的涼薄冷冽。
她神色微動,麵無表情的抬眸朝屋內一掃,則見,那不遠處的榻上,正仰躺著一人,而那榻旁的地上,正有名孩童蜷縮著身子坐著,小小的腦袋邁入了膝頭與臂膀裏,似是正在孤零零的打盹兒。
許是察覺到了聲響,那孩童突然醒了過來,驚惶畏懼的雙眼頓時朝前一落,待得看清思涵麵容後,他怔了怔,呆了呆,隨即眼睛驟然通紅,癟了癟嘴,強行忍住情緒,低低而道:“長公主。”
短促的幾字,稚嫩而又厚重,哽咽而又無助,縱是這孩子在強行忍耐情緒,但嗓音中的哽咽之意,渾然掩飾不住。
思涵駐足,滿目深邃的凝他,不動聲色的將他所有的反應全數收於眼底,一時,也越發覺得,這般孩童的倔強委屈模樣,無疑也是像極了當時初回宮中的她,也曾記得那時,她從高高在上的東陵公主一夕之間變為了家破人亡的苟且之人,那時,她也是倔強的,執拗的,甚至將滿腹的悲痛全數收於心底,咬牙切齒的堅強,不至於落淚大哭。
思緒至此,目光,也無端的沉了半分。
僅是片刻,她舉步往前,最後站定在了孩童麵前。
孩童手腳並用的從地上爬起,強忍情緒,也強忍壓製著眼眶中那些搖搖欲墜的淚,低低而道:“長公主可是來看我娘親的?”
思涵並未出聲,僅是緩緩點頭,而後,才將目光從孩童麵上挪開,凝在了榻上的徐桂春身上,隻見,她滿麵慘白,唇瓣發紫,雙眼緊閉,除了因呼吸而身子略微起伏之外,整個人,破敗猙獰,似如病入膏肓一般,毫無生氣。
她瞳孔一縮,眉頭幾不可察的皺了起來,轉眸朝身後那拘謹而立的太醫院宮奴低沉而問:“徐桂春身子如何了?”
那宮奴渾身發緊,低垂著頭,也未耽擱,當即恭敬緩道:“今日徐桂春一家被送入宮來時,皇上便已下令讓太醫院竭盡全力搶救。他們三人中,僅徐桂春一人受傷最是嚴重,但今日已有太醫院三位太醫一道為其療傷診治,她已性命無憂了,估計等會兒便可醒來。而徐桂春雙親,僅是因驚嚇過度神經略微受擾,身子並無大礙。”
是嗎?
思涵麵色稍稍鬆緩半許,低沉而道:“你們先出去。”
這話一出,宮奴們不敢耽擱,當即恭敬應聲告退。
待得眾人全數出得屋子後,周遭氣氛,也全然沉寂平靜的下來。
思涵稍稍鬆了麵色,緩緩屈身坐在了徐桂春的榻邊。
孩童緊緊的朝她,而後竟突然在思涵麵前跪了下來,小小的身子幾乎都跪得快要匍匐在地,待得思涵眼角一挑,心生微愕之際,他突然低低而道:“全兒今日聽說,我娘親與外祖母二人能逃過一劫,全是長公主救得。全兒在此多謝長公主,隻求長公主一定要救救我娘親,她到現在都還未醒,全兒怕,我怕。”
他這話前半段倒還能忍住情緒,隻是話剛說到一半後,似也不知想起了什麽傷心事,竟驟然間情緒狂湧,那一直在眼眶裏壓製了半晌的淚,終歸還是落了下來。
且他這一哭,似如情緒突然崩塌一般,全然抑製不住了,大哭之下,似也要將滿身的驚恐與無助全然宣泄開來。
偌大的哭聲,在這沉寂的氣氛裏顯得格外突兀刺耳。
思涵眉頭稍稍而皺,無波無瀾的心底,無端的,逐漸生了波瀾。
她深眼朝孩童凝著,不言話。
待得許久後,孩童嗓音都哭啞了,再也哭不出來了,僅得抽著身子,而後抬眸,可憐巴巴的望她時,思涵才極為難得的放緩了嗓音,平寂而問:“可哭夠了?”
孩童一怔,一時有些不知該如何回話,但待片刻後,他便也懵懂的朝思涵如實的點了點頭。
思涵繼續道:“你若是哭夠了,本宮,便開始與你說說話了。霍全,這世上之人,每個人,皆有煩惱,皆有無助之時,隻是,命運終是無情,你若要渡過難關,便也隻能堅強,咬碎牙也要堅強而立,如此,你才能護得住你自己,護得住你娘親,更護得住你外祖母與外祖父。”
孩童神色一僵,那滿是淚水的稚嫩麵容漫出了幾許愕然與懵懂,似是有些不懂思涵這話。
思涵深眼凝他,也不打算多做解釋,繼續道:“你娘親這裏,已無大礙,許是等會兒便可醒來。而今,本宮且問你,你可想讓你自己堅強,甚至,強大?”
這話入耳,孩童麵色頓時一變,他急忙抬手用力的擦了擦麵上的淚,微扯著嗓子道:“全兒自是想堅強,自是想強大,可是全兒不知該如何去做。”
“你若不知,本宮,可教你。”思涵神色複雜,低沉而道,奈何這話一出,榻上的徐桂春竟突然蘇醒,整個人驀的開始咳嗽起來。
她咳嗽得有些低弱,陣狀並不大,然而即便如此,身子也隨著咳嗽而顫動起伏,那蒼白的麵容,竟也因咳嗽而逐漸出現了兩抹略微不正常的薄紅。
思涵神色微動,心底暗自歎息,隨即稍稍伸了手,開始為徐桂春順氣。
孩童驟然驚喜,頓時從地上躥了起來,小小的身子當即趴在榻邊,急呼,“娘親你醒了?你可還有哪裏不適?傷口可還疼?娘親,你若疼了,便給長公主說,長公主可以讓太醫進來醫治你,娘親……”
徐桂春強行止住咳嗽,垂眸,強行扯著慘然的笑容朝孩童笑笑,隨即唇瓣一動,寬慰道:“娘親沒事了,全兒莫擔憂。”
說著,眉頭大皺,目光朝思涵落來,喘息不及的繼續道:“長公主,我爹娘他們……”
不待她後話道出,思涵神色一動,稍稍放緩了嗓子,幽遠平寂的道:“你爹娘如今也正於這太醫院醫治,他們身子並無大礙,你且放心。”
徐桂春緊皺的眉頭終是稍稍鬆懈開來,艱難的點點頭,待得目光再度掃到自家兒子那滿是驚喜卻又焦急擔憂的稚嫩麵容時,她心口一揪,繼續道:“可否勞煩長公主差人將全兒送至我爹娘的屋中,我有話,想與長公主獨說。”
思涵眼角一挑,心底猝不及防一沉,待得沉默片刻,正要言話,那孩童已是焦急緊張道:“娘親,我不去外祖父外祖母屋中,全兒想陪著娘親。”
許是著實害怕被送出屋子,孩童已急忙伸手,緊緊的抓住了徐桂春身上的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