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又或許,以前見慣了他穿素白的袍子,刻意附庸風雅,而今見他如此裝扮,縱是已然見過好幾次,但時至今日,她仍是心生抵觸,更也心生不慣。
“不過是在想,今兒楚京的天氣倒是涼薄得緊,便是僅吹得半縷風,就已覺渾身發寒。是以如今之際,倒也懷念東陵的暖和氣候。”
思涵默了片刻,才唇瓣一動,淡漠低沉的出了聲。這話一落,她目光便稍稍朝前一落,順勢在宮奴們托盤上那些珠玉與那件絳紫華裙上掃了一眼,神色微微一深,話鋒一轉,繼續道:“攝政王此際過來,是為何意?”
她這話問得極為直白。
待得尾音一落,她便稍稍抬眸,清冷的目光再度凝在了藍燁煜麵上。
他並無太大反應,僅是微微一笑,溫潤緩道:“東陵氣候的確比大周暖和些,隻是楚京雖涼,但也並非一無所好。畢竟,氣候涼薄,自能容易讓人清醒。長公主你說可是?”
思涵淡道:“也是。本宮瞧這整個楚京之人皆極是清醒,想來攝政王這新帝磅礴的野心,他們也是一清二楚。如此,就不知攝政王空有宏圖之誌,而你那楚京的百姓,是否願意配合了。”
似是不曾料到思涵會這般說,藍燁煜神色微動,那儒雅風華的麵上逐漸漫出幾許不曾掩飾的詫異。
卻也僅是片刻,他麵色便已瞬時恢複如常,輕笑一聲,緩道:“臨別在即,長公主對微臣都不願說些吉利的?大戰在即,微臣與楚京之人,自會上下一心才是。”
他這話說得有些隨意與朦朧,似是無心將思涵之言全然否決與點破,待得這話一出,他便迅速朝思涵掃了一眼,隨即便話鋒一轉,繼續道:“微臣今日為長公主準備好了衣裙,長公主怎退回來了?”
思涵冷眼掃他片刻,回頭過來,無心再觀他麵色,“華袍加身,自然不適合風餐露宿的趕路。倘若攝政王當真要送本宮衣裙,送些幹練的衣裙過來,自會合本宮心意。”
她嗓音極為淡漠,語氣也冷冽陰沉。
則待尾音剛剛落下,藍燁煜便已薄唇一啟,平緩無波的繼續出聲,“雖為風餐露宿的趕路,但長公主好歹也是金尊貴體,自然也該衣著光鮮體麵才是。”
說著,分毫不待思涵反應,親自伸手將身後宮奴手中端著絳紫華裙端了過來,並上前兩步遞於思涵麵前,“這衣裙,長公主還是換上吧。”
思涵眼角一挑,心底也陡然起伏開來。
她倒是未料到,今兒本該是離開之際,奈何這藍燁煜竟因一套華裙而與她杠上了。
她眉頭一皺,強行按捺心緒,陰沉冷冽而道:“攝政王心意,本宮已領,但這身衣裙,本宮自是不會穿。”
“倘若,微臣定要讓長公主穿上呢?”他柔和如初的出了聲,語氣並無鋒利,但卻夾雜著幾許不曾掩飾的執拗。
這話入耳,思涵瞳孔皺縮,當即冷眼凝他,脫口的語氣,也終歸是卷了幾許怒意與厚重,“藍燁煜,你究竟想如何?怎麽,如今是突然反悔讓本宮出得楚京了,是以便想用這身衣裙來故意對本宮找茬?”
她嗓音極冷極冷,質問重重,也煞氣重重。
藍燁煜突然不說話了,落在她麵上的目光突然深邃開來。
一時之間,二人無聲對峙,周遭氣氛,也驟然顯得壓抑沉悶。
半晌後,待得周遭宮奴們渾身發緊發僵之際,藍燁煜終是將手中的托盤放在了思涵麵前的妝台上,隨即薄唇一啟,脫口的嗓音,淡定自若,然若是細聽,卻也不難聽出其中夾雜的厚重與幽遠,“上等的金剛紗衣,刀劍不入,剛硬而堅,萬金難求。本是打算在楚王鴻門宴之際送給長公主,隻可惜當日事態全然超出微臣預料,無暇而送。如今,微臣再將其親手送給長公主,也算是臨別饋贈,日後也算有個念想。”
這話一落,眼見思涵神色越發起伏,麵色也濃烈至極,他神色微動,突然勾唇輕笑一聲,繼續懶散隨意的道:“想來,長公主便是不願承微臣之禮,但自然也是為了東陵而惜命的。是以,至於是否要穿上這衣裙,微臣便不做勸說了,長公主自行考慮。”
說完,不再估思涵反應,僅是緩緩轉身行至不遠處的軟榻,開始吩咐宮奴們將手中東西全數放於殿內的圓桌上後速速離開。
宮奴們不但耽擱,紛紛恭敬而應,待將東西全數放下後,便全然告退小跑出殿。
一時,殿內氣氛再度沉寂。
思涵滿目涼薄,陰沉冷冽的目光靜靜在麵前的絳紫衣裙上打量。
軟榻上的藍燁煜,也未出聲,修長的指尖僅是懶散摩挲著指頭上的扳指,閑散隨和。
思涵坐著沉默良久,才終是全然壓住了心緒,開始拎著那件絳紫的衣裙緩緩踏步朝不遠處的屏風而去。
此番拿藍燁煜的東西,雖非自己真正心意。但藍燁煜說得沒錯,而今之際,何事都不若她性命為重。且此番回城之途,定是凶險難定,說不準便會有性命之危,倘若這藍燁煜所送的衣裙能安然護著她入得東陵之地,自也是一件好事。
是以,那些所謂的麵子,此際早已顯得毫無用處,更也無立足之地。且她這些日子在藍燁煜眼裏,早已是孤立無援的破敗之人,又何來真正有過麵子?
思緒至此,心境越發的沉了沉,排遣不得。縱是不曾在麵上表露太多情緒,看似冷冽平寂,奈何心裏,終歸是壓抑重重,起伏劇烈。
她一心想要傲然的活著,隻可惜她無能力去保持滿身的威儀與傲然。如今已然淪為囚徒,她早該打碎自己心底那所謂的誌氣與傲骨,從而,能屈能伸,見招拆招才是攖。
周遭氣氛,沉寂一片,壓抑重重。此番便是不轉眼朝那藍燁煜觀望,也知那人正滿目懶散的凝她,瞳色深沉。
思涵強行按捺心神,滿身清冷淡漠的入得屏風。隨即,她也不曾耽擱,待垂眸再度滿目複雜的將手中的絳紫裙袍掃了兩眼後,便開始動手換衣償。
這件裙袍,著實奢華之至,鳳紋大氣而又逼真,僅需稍稍觀上一眼,便知價值不菲,但又或許是因藍燁煜口中所說的金剛紗而為,是以,這件裙袍無疑是比其餘裙袍厚重,穿在身上,都能覺衣裙厚實,沉甸甸的。
待出得屏風,藍燁煜仍安然坐在軟榻,滿身平靜。又許是聽見了腳步聲,他突然轉眸循聲望來,待得目光掃在思涵身上時,那雙平寂幽遠的瞳孔,則是驀的深了半許,卻待思涵仔細朝他瞳色打量之際,他瞳孔已是恢複如常,甚至勾了薄唇,溫潤儒雅的笑了。
“這身裙袍,倒是極為適合長公主。”他道。
說著,嗓音稍稍一挑,繼續道:“果然還是人靠衣裝佛靠金裝,長公主這身裙袍加身,無疑再現了當初威儀。”
是嗎?
思涵眼角一挑,自知他在懶散調侃,待斜眼掃他幾眼,隨即便淡然清冷的將目光挪開,無心就此多言。
“攝政王送本宮的衣裙,本宮也已穿在身上了。此際天色已是不早,本宮,便該出發了。”
待站定在他麵前時,思涵淡漠清冷的出聲。
這話一落,藍燁煜則微微一笑,緩道:“長公主還未用膳,豈能此際便出發。再者,長公主不是還要等徐桂春一家嗎?”
思涵瞳孔一縮,一時之間並未言話。
藍燁煜深邃平緩的目光在她麵上掃了兩眼,也不多言,僅是轉眸朝不遠處的殿門望去,當即而道:“將長公主的洗漱之物送來,再將早膳端進來。”
這話一落,殿門外頓時有宮奴緊張恭敬而應。
則是片刻之際,不遠處的殿門再度被宮奴輕輕推開,幾名宮奴也魚貫而入,待輕手輕腳的將洗漱之物與早膳全數擺放在殿內的圓桌上後,便極為識趣的主殿告辭。
思涵冷掃藍燁煜兩眼,並未言話,僅是主動行至不遠處的圓桌旁,端了洗漱之物便入得屏風洗漱。
而待一切完畢的出得屏風時,便見那本是坐在軟榻的人此際竟已坐定在了殿內的圓桌旁,那雙悠然深邃的瞳孔,也懶散柔然的朝她落著,隨即薄唇一勾,平緩而道:“正巧,微臣今兒早朝過後也未用早膳,長公主若是不嫌,微臣便在長公主這裏蹭蹭飯了。”
他嗓音極為的懶散平和,溫潤得當,雖話語內容略顯地痞無奈,但那脫口之聲,卻又醇厚溫潤,亦如三月春花一般,朗然盡顯。
不得不說,這廝本有風華之貌,奈何卻做腹黑之人,著實令她唾棄。
好好的富貴日子不過,閑散之王不當,卻偏偏要去爭什麽天下!
心思至此,思涵瞳色也越發冷冽半許。
她並未言話,僅是徑直往前朝他靠近,而待滿身清冷的坐定在他身旁的圓凳上時,他那隻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已是恰到好處的將一隻布了菜肴的玉碗推送到了她麵前。
“長公主趁熱吃。今日一過,長公主便該路途奔波了,到時候吃食,自然無這行宮中的禦膳豐富。”
他自然而然迎上思涵的眼,平緩而道。
此番近距離觀察,隻覺他雙眼中的赤紅血絲已然不見,比起昨夜的疲倦來,今日這廝無疑是懶散閑和,清雅得當的。
這倒是奇了。
昨夜她從太醫院返回,夜色早已濃厚,時辰極晚,那時的藍燁煜,還站在閣樓上憑欄而望,便是後麵會休息,但短短的時間,自然也是休息不好才是,更別提能將眼中那赤紅的血絲全然卻了。
思緒至此,一股疑慮之色逐漸在心底浮蕩,但卻並非濃烈。
僅是片刻,她便故作自然的將目光從他麵上挪開,低沉淡漠的就著他的話出了聲,“路途所食雖無行宮禦膳豐盛,但因歸心似箭,定也不會覺得有何不妥,反倒還會心生愉悅。”
藍燁煜眼角微微一挑,“看來,長公主能如此言道,想來,長公主對這楚京著實不滿了。若是不然,倘若楚京能讓長公主滿意,長公主自也不會一直心心念念的記著東陵。”
思涵並未言話,僅是稍稍垂眸,就著他推送過來的碗開始就食。
此番胃口著實不佳,但卻因即將趕路,是以也強行逼著自己多吃了幾口,待得一切完畢,筷子而放,抬眸,竟見藍燁煜仍在靜靜凝她,甚至待得她徑直迎上他的目光時,他神色竟也分好不動,整個人也無半點倉促尷尬之意,反倒是勾唇朝思涵微微的笑著,雖渾身上下一派風雅,但若是細觀,卻也不難察覺他瞳孔中夾雜的幾許複雜。
思涵眉頭微皺,“你這樣看著本宮作何?”
他並無耽擱,平緩而道:“微臣在想,長公主會何時回微臣的話。”
思涵瞳孔一縮,清冷的將目光從他眼睛挪開,低沉沉的道:“攝政王此番過來,想來並非是專程為本宮送衣,甚至專程問本宮是否滿意這楚京吧?”
說著,耐性缺缺,“都是明眼之人了,是以攝政王也無需在本宮麵前拐彎抹角。攝政王此番過來究竟有何目的,直說便是。”
這話一出,藍燁煜極為難得的歎了口氣,“不過是臨別之際,是以想與長公主敘敘舊罷了。”
說著,落在思涵麵上的目光越發深了半許,“今日一別,許是以後長公主與微臣再無相見之日。不知,長公主出發在即,可對微臣有何話要說?”
思涵神色幽遠,一時之間,並未言話。
藍燁煜微微一笑,漫不經心的問:“此時此際,長公主對微臣,難道全然無話可說?”
思涵眼角一挑,心底深處的複雜之意,再度濃烈半許。
待得兀自沉默片刻後,她終歸是再度轉眸朝他望來,森然複雜的瞳孔全然迎上他那雙平緩深邃的眼睛,隨即唇瓣一動,低沉而道:“臨別之際,本宮自是有話與攝政王說,隻是就不知本宮若是問話,攝政王是否會認真回話了。”
他麵色分毫不變,俊美的麵容依舊儒雅朗潤,從容如初。
“長公主問話,微臣,自會認真回話。”他並無半分耽擱,這話也說得極為自然。
思涵淡然點頭,逐漸將目光挪開,低沉而道:“那些所謂的虛言,本宮便不多說了。而今,本宮問你,你這橫掃天下的野心,是何時有的?”
“十歲之際。”
他嗓音依舊平緩無波,但這番短促的話語卻再度令思涵措手不及的怔了一下。
“微臣自小便隨生母被趕出楚京,顛沛流離,看盡了世人險惡,人心無情。最初,微臣滿心之願,是吃飽穿暖,後來,則是富貴榮華。再後來,則是橫掃*,光複,公孫一族。”
“公孫一族?”思涵瞳孔一縮,下意識目光朝他落來低沉出聲。
他麵色依舊毫無任何變化,僅朝思涵微微而笑,點點頭,“微臣的娘親,姓氏公孫。當初微臣娘親嫁給楚王後,便全數拋卻了家族使命,一心為楚,致使公孫一族被人聯合而攻,朝夕而毀。微臣的娘親被楚王趕出楚京後,帶著微臣四處逃命,抑鬱不得,最後滿身仇怨,含恨失足葬身於青州河裏,屍骨無存。那年,微臣正好十歲。”
冗長的一番話,極為緩慢的鑽入耳裏,雖他的語氣並無半許的緊蹙與鋒芒,然而這番一字一句的敲擊在心底,竟也是牽扯出了濃烈的起伏與厚重。
與藍燁煜認識這麽久了,也鬥過幾月的嘴,甚至二人時常鬥智鬥勇,互相抵觸擠兌,但時至今日,這藍燁煜,才算是第一次在她麵前坦白他的身份,坦白他的過往。
他大楚皇子的身份,此際早已無需懷疑,隻是他這番話,無疑是令她疑慮重重,理之不清。
亦如,什麽公孫家族,什麽使命?再者,大楚以前的公孫皇後,不是葬身在楚王宮裏的麽,怎突然又葬身在青州河裏了?
思涵滿目起伏,麵色複雜濃厚。
待得片刻後,她才強行按捺心緒,低聲而道:“大楚以前的公孫皇後,不是葬身在楚王宮中?”
藍燁煜平緩無波的道:“微臣的娘親,好歹也是驕傲之人,豈會容許自己葬生在楚王宮中。隻是她終歸還是太過高估了她自己,未料自己會溺死在青州河裏。”
說著,平緩的嗓音越發幽遠開來,“自打十歲那年開始,微臣便不求富貴榮華了,隻求橫掃*,光複公孫一族。我娘親未能完成的仇怨與使命,微臣,便替她完成。也許日後流芳史冊之際,微臣,還能將她的名字添上,嗬。”
他言行並無任何異樣,便是說出這等磅礴森硬之言,他竟也無太大的反應,整個人依舊淡定如初,從容自若。
思涵心頭震得不輕,她滿目複雜的凝他,“本宮雖不知以前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那所謂的使命究竟重要如何,但藍燁煜,本宮以為,你閑散傲然,定不會為他人而活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