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哪戶人家
夜色大暗,街上人來人往,喧嘩聲不息。
吃完晚飯,我和花戲雪躺在院子裏看星星,他問我楊夫人同我聊了什麽,我心不在焉的回了幾句星星月亮,他懶得理我了。
唐芊坐在石桌旁研究香料。
玉弓和妙菱托著腮,不時往嘴裏塞上一口橘紅糕,聽小媛講著哪個城哪個村裏的詭異故事。
小短腿不久前剛被吳洛差人送來,現在窩在我懷裏大睡,我一下一下梳著它的毛,昏昏欲睡。
就要入夢,妙菱的呼聲驚醒了我,我茫茫然睜開眼睛。
“大驚小怪,白長了一身膘!”花戲雪惡狠狠的凶她,儼然也被嚇到的樣子。
妙菱委屈扁嘴:“不是不是,是她講的真的很恐怖。”
花戲雪還要再凶,妙菱忽的又指著前堂驚叫:“啊!!!”
花戲雪大怒,我忙按住他,怕他一個暴怒,直接撕了妙菱。
“月牙兒?”
清冷女音響起。
我們抬起頭,一個貌美女子立在石階上,雙眸如水,靜靜的凝在我身上。
這麽熱的天,她穿得比我還多,一件翠綠色蓮花暖襖,下邊一條厚錦蝶紋長裙,外邊還披著一件乳白色皮毛鬥篷。
我站起來:“你是……”
她微微一笑:“我叫沈雲蓁。”
“沈雲蓁?”
我回過頭去,一向沉重穩氣的唐芊驚呼著起身。
妙菱顫聲,低低道:“她,她沒有影子……”
燭火落在沈雲蓁身上,地上幹幹淨淨,我一愣,她是隻鬼魄。
她揖禮:“我今日來找姑娘,是做筆生意。”
“沈鍾鳴老先生是你的祖父?”我問。
她點頭:“是。”
我要上前,花戲雪拉住我:“猴子。”
我低聲道:“沒事。”看向沈雲蓁,“走吧,大堂議事。”
天光沉降,長街人影煌煌。
唐芊和小媛關上店門,點了兩盞燭燈,用繪著漂亮圖紋的紙花罩著,溫和的光線透過燈罩,落了一室暖意。
沈雲蓁跪坐在軟席上,若有所思的望著空空的棋盤。
我拿著紙筆在她對麵跪坐,將紙頁鋪好。
她四肢健全,麵色紅潤,真教人難以相信她已經死了。
我見過許多鬼魄,上吊死的爆眼長舌,摔死的血肉模糊,葬身火海的渾身焦黑,燒得嚴重一些,整個人就剩沒有四肢的軀幹。而且鬼魄身上都罩著戾氣,時刻處於凶殘至極的狀態,沈雲蓁身上卻什麽都沒有。
她的跪坐姿勢很端正,一看便是長年規整下來的優雅之儀,身上一派清和,安寧幽靜。
我開口道:“鬼魄的生意我從來沒接過,如若是複仇業務,我是不……”
“我一直在等你。”她抬眼看我,眼眸清澈漂亮。
外邊天色已經全黑了,長街上的燈火透過紗窗照耀進來,她的臉半明半暗,光影杳杳。
“田掌櫃,我等了你兩年。”
我眉心微攏:“你知道我會來盛都?”
“嗯。”
“可如若我會沒來呢?”
“你一定會來。”她聲音清冷,顆顆珠玉落地般的緩緩說道,“聽你方才的話,你這裏不接複仇的生意,除此之外,還有什麽規矩?”
“複仇,殺人,姻緣我都不接。”
“偷竊和搶劫呢?”
“要看是誰,倘若有足夠苦衷,偷竊和搶劫不算什麽。”
她微點頭,垂下眼睛,輕聲道:“那,若我想要你幫我複仇、殺人、偷竊、搶劫,再管一管我的姻緣,你可接?”
我看著她:“你是來砸場子的嗎?自然不接。”
她輕蹙雙眉,靜了一瞬,抬眼看我:“田掌櫃,我手上有你想要的東西。”
“我沒什麽想要的,你還是另……”
本來想說另請高明的,但轉眼又想到她可是隻鬼魄,鬼魄存活於世就得用人心尖上的血肉來續命,我怎麽能將一隻血氣這麽好的鬼魄放走。
我舔了下唇瓣,打算勸服她往生,她輕輕搖頭:“你會想要的,這,同你的殺父仇人有關。”
我微微一滯。
她打量著我:“你看如何?”
我斂去神情,故作平靜的看著她:“這一年我發生了許多事,打聽我不難,想知道我要什麽更不難。”
她笑了笑,道:“田掌櫃說自己不管姻緣,可是五年前你卻接了陳素顏的單子。你確實不能殺人,但你十三歲和十六歲時殺過人,一個強盜,一個惡人。你不接複仇業務,但你自己便有血海深仇在身,田掌櫃,你能否以己度人,設身處地?”
我心底生了絲不悅。
她又道:“五年前你音訊全無,世人皆說你死了,我卻在兩年前就知道你會在一年後回來,並又引起天下軒然。”
我皺眉:“你究竟想說什麽。”
“這些不是我打聽的,是我祖父告訴我的。”她看著我。
我頓時愣了。
小媛嘀咕:“那便是你祖父打聽的唄。”
“她祖父十一年前便去世了。”唐芊低聲道。
我不可思議:“是你祖父的鬼魄?還是他……”
“排算。”
若是別人說這樣的話,我一定會出言譏諷,因為連師公都無法排算出我的命格大運。
可是沈雲蓁的祖父是沈鍾鳴,一個連師公都欽佩的大儒大道的智者。
唐芊看了我一眼,對沈雲蓁道:“難保不是你為了糊弄我家姑娘而瞎編的,畢竟那幾樁事都已經發生了,不難打聽。”
“那我說一句話。”沈雲蓁一笑,“田掌櫃一定會信的。”
“什麽?”
她一字一頓道:“安生湖水,萬劫不複。”
我捧著水盞的手一抖,開水濺到棋盤和棋盅上,將白色棋子染了層晶潤。
“小姐!”
唐芊和小媛低呼一聲,忙收拾棋盤,拿布來擦。
我眼眸睜得很大,難以置信的望著沈雲蓁。
這件事我從沒跟任何人說過,連當初將我生靈引去春鳴山的行言子都不曾知道。除了燭司,燭司偶爾是喜歡八卦,但從來不屑管我這種閑事。
“姑娘?”唐芊來接我我在手裏的水盞。
我鬆開手,道:“雖說我師門與你祖父有些淵源,可我同他素未謀麵,他何以要排算我的命盤?”
“他隻能盤算出這些。”沈雲蓁認真道,“爺爺在盤算我命格時知道我與你會有一番際遇,他能排出的,也隻有你這幾年的命盤,田掌櫃,你現在信我了嗎。”
如何能不信……
她又道:“月家亡族與十巫其他後人不同,月家是被四股勢力同時撕碎,我知道其中兩股,一是萬珠界,二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我一凜:“誰?”
她搖頭:“我不知道,這要靠你去查。”
心跳飛快,我看著她:“這就是你所委托之事?”
“隻是其一,不如這樣,田掌櫃聽完我委托的所有事情,再決定要不要接我的單子?”
我點頭:“好。”
她徹底放鬆,微做思量,不疾不徐道:“第一件事,幫我找到我的屍骨。第二件事,幫我殺了我夫君如今的妻子。第三件事,幫我找到我的親妹妹。第四件事,幫我或偷或搶,弄到行登宗門的淨魂去冥盅。第五件事,幫我拆散我心上人和他的未婚妻。”
“你的意思,你夫君不是你的心上人?”小媛問她。
“嗯。”
唐芊低聲道:“莫非是,石千之?”
沈雲蓁抬眸朝她看去。
我皺眉:“且不說你已經死了,就算你活著,你也已嫁給了別人,你心上人娶誰與你有什麽關係?你還不準別人有自己的生活麽?”
沈雲蓁麵色微冷:“娶誰都行,便是不能娶公孫婷。”
“公孫婷?”我看向唐芊。
她端著手,頷首道:“是公孫家旁係七爺的庶女,在同輩裏排行十七,都叫她十七娘。”
我問沈雲蓁:“你與她有宿怨?”
“我沈家親近楊家和南宮家,”沈雲蓁淡淡道,“因為政見原因,公孫家的人慣來與我不合,我及笄那年的花朝節,那些姐妹便集體針對我。公孫婷一個庶女,為討長姐們歡喜,故意強出風頭,在我麵前做盡小動作。其中故作無心,將墨硯潑在了我的裙子上,引來那群女人的嘲弄,我讓人將她扔進了湖裏。”
“你今年多大了?”
“我死時二十歲,若我未死,今年二十有二了。”
“已經七年了。”我說,“你還真能記仇。”
“記仇?”她冷然一笑,“我一生閱人無數,區區一個公孫婷,我不會與她計較。隻是她逢迎附勢,阿諛奉承,掂不清自己重量就強行出頭,這種作怪的性子,她會拖累我的石郎。”
我提筆在紙上落字:“我先記下,可人不會一成不變,一葉一花機緣之下皆能左人性子,如若她如今溫順乖巧……”
“神正其人正,神邪其人奸,她不會變的。”
我不置可否,寫完後提筆:“前邊提到的四件,你再說一遍。”
她眉心輕擰著,良久,輕聲道:“田掌櫃困不困?”
“現在不困。”
“我的事說來有些亂,我此生也不算多長,我便將我的故事一一說給你聽吧。”
我點頭:“嗯。”
小媛重送來一杯熱茶,我伸手捧著,沈雲蓁虛望著我的茶盞,靜靜道:“爺爺無兄無妹,膝下獨子,我父親又去世早,整個沈家就隻我們爺孫二人。爺爺名聲大,不論是世外大家,亦或官場權貴,皆極力來拉攏和巴結。爺爺清高潔身,無欲無求,若說非有什麽缺點,便是太過寵我,那些人遂將主意都打到了我身上。”
“爺爺死後,這些人便肆無忌憚來我府上騷擾,求我為他們在爺爺那些故交和學生麵前辦事說話,求不成,便報複。一來二往,我與盛都長安府中階衛郎將石千之相識相交,後我遭友人陷害入獄,石千之全力救我,出獄後我傾心於他,願委身下嫁。卻在那時,我又遭人所害,被左家七郎和我姨娘用媚藥迷了心神,失了清白。”
我憶起當日小媛遞來的冊子,道:“左顯?”
“是。”她點頭,陷入悵惘,“我不是什麽貞潔烈女,失了身便會尋死覓活,不過我真的無臉再見石郎了,幹脆就嫁給了左顯。”
“你的嫁妝是存心辱他的吧。”
“對。”她沒什麽情緒的扯了扯嘴角笑起,“一套龍鳳竹玉碗筷,色澤極差,碗筷上還有明顯的缺口,我就令人用托盤呈著,穿了大半個盛都,從長安區沈家隨我進了紫薇區左家大府。”
我由衷道:“這是損人不利己,就算左顯不揍你,你就不怕左家吃了你?”
她雙眸微眯:“我豈會在乎這個?我很小的時候就從爺爺那兒知道,我今生活不過二十二歲,所以我因左顯而失了清白之後,我想都不想,便直接嫁給他了。”
“後來呢?”
“後來……”她低低道,“我敢這麽做,就是抱著將左府鬧得雞飛狗跳的心思進門的。隻是我沒想到,左家其他人對我冷嘲熱諷,處處針對我,左顯卻絲毫不計較。他沒有同你說的那樣揍我或刁難我,他待我極好,比我爺爺還要寵我,天上地下,任我胡來。”
“你心軟了?”
“我畢竟是個女人。”她垂下眼睛,“他這麽寵我待我,我再狠硬也不忍再鬧,我斂了我身上的銳刺,不再處處惹事,變得安分守己,但與他夫妻情深是不可能的。”
小媛弱弱出聲:“那,你們可同過房行過房.事?”
我忙輕咳一聲。
沈雲蓁麵色淡淡,搖頭:“自然不可能,所以他納了個小妾。”
小媛咕噥:“到底還是個男人啊……”唐芊忙拉她。
沈雲蓁看向唐芊:“左顯納的誰,你知道麽?”
唐芊看了我一眼,答道:“左家七郎一妻一妾,五年前娶沈家嫡長女為妻,三年前納蔡家五女為妾,兩年前沈氏……”她微頓,續道,“沈氏與外姘私奔,一年前蔡氏生下雙胞子,扶為正室。”
我問:“你死於兩年前?”
沈雲蓁冷笑:“蔡詩詩她爹那時任吏部郎中,家境與左沈兩家不可相比,卻也是個正五品官,要她為妾,她怎肯委於人下。”
“你的意思是……”
“她下毒害我。”
“太可惡了。”我怒道,“她害死了你不算,還要拿汙水潑你,說你與人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