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新的巫店
盛都共八區六坊一百二十主道。
楊家與其他世家皆在青龍區和紫薇區,極近皇宮。
我的巫店在盛京區的安皓長街,大街寬達二十丈,人流密集,沿街朝南過去三裏就是名滿天下的紫清河,前朝傾覆時,常泰帝便是在這裏跳河溺亡的。
在店裏住下後我沒有再出店門一步,在後院養了不少花草,翻著師父留下來的幾本巫書或他特意讓唐芊為我準備的楊家族譜來看。
花戲雪一開始陪了我幾日,後來成天往外跑,滿大街的找好吃的。這一條街的酒樓茶肆,哪家雞腿最好,哪家雞腿最嫩,哪家雞腿最難吃,沒人比他更清楚。
小媛買了好多甜點果子和禮盒去左鄰右舍那兒拜訪,將精致漂亮的紹影花箋版印了一拓名帖,逢人就給。
晚飯都是妙菱做的,她平日做事毛糙,丟三落四,但做飯和糕點卻實為絕活,花樣百出,新奇好吃。
玉弓和唐芊寸步不離的跟在我身邊,玉弓臉上的傷疤被師公去掉了,可斷指難續,終究是個遺憾。
時間一晃七八日,店裏一單生意都沒有,一切似乎回到了最開始的平靜恬淡。
不過當初在宣城租下二一添作五時,我的心情躍雀而澎湃,雖然也不愛出門,可那時對未來滿是憧憬,成日蹦蹦跳跳,哼哼唧唧。如今不過五年的時間,我卻一下子像老掉了七八十歲,變得死氣沉沉,不愛說話了。
天色漸沉,我合上書冊,玉弓遞來暖手小爐,坐在廳堂裏看店的小媛忽的急急跑進來:“小姐!”
玉弓眉頭一皺:“氣定了再說,喘什麽。”
“豐叔,豐叔派人說,說他家夫人快來了,要小姐你,你有個,有個準備。”
我就要接過暖爐的手一頓。
“夫人?”唐芊抱著捆書從書房裏急急出來,“夫人要來這?!”
“還有,還有,那人說,小姐的親妹妹,自縊了……”
我一愣:“自縊?”
“姑娘沒有親妹妹。”唐芊走下石階,冷聲道,“姓月的遠親倒有一個,但也就是同姓,那點血緣關係早就淡了。”
“月薇蘭?”我問。
小媛點頭:“她,她死前咬破了手指,在牆上留了數行咒罵小姐的血字……”
“這些就不必說了。”唐芊朝我望來,“姑娘,夫人就要來了,我們還是準備一下吧。”
我出神的望著石桌上的青瓷小盞。
當初在瑤城,我不是沒想過要去找月薇蘭,可是我不知道以什麽身份去。
如若她說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姑姑真的那樣待過她們,那月薇蘭是該恨我。
我愧疚虧欠,可同時也恨她在師尊胸口的刺下那一刀。
“姑娘……”唐芊低低催我。
我輕聲道:“我明明才活了二十年,可我怎麽覺得,我像隔了好多世,經了好多年。”
“姑娘,人都是要長大的。”
“嗯,”我點頭,“回屋吧。”
回房換衣,唐芊說不用太刻意,從衣櫃裏拿出我不久前穿過的青袍素緞,將我的頭發微綰了一個發髻,以木簪固住,垂下的整齊疏好,直達臀上。
其實與平日沒什麽區別,但她特地沾了沾胭脂,在我唇上輕抹,笑道:“姑娘,一下子明亮了。”
我看著鏡子,點頭:“嗯。”
“這眉我就不描了,得等少爺回來。”
玉弓這時從外進來:“小姐,楊家的夫人來了。”
唐芊看向小媛:“去準備茶水。”扶起我,“姑娘,來。”
別廳裏三邊窗扇皆開著,右邊透薄的屏風映出幾絲微光。
一個高挑女人端手站在屋中,廣袖如雲,垂眸打量著熏爐,聽到動靜,抬眸淡淡的朝我看來。
觸及她的視線,我腳步微頓,而後又邁了開來,朝她走去,卻不免有些發軟。
唐芊矮身揖禮:“夫人。”
女人微微點頭,麵淡無波。
她身後那些氣勢非凡的丫鬟們也衝我揖禮:“田姑娘。”
我看著楊修夷的娘親,說不出話。
一張絕色蓋世的臉,雙眸輕淩若雪,如蘊星光,膚若霜玉,飽滿光嫩,看上去不過才三十一二歲。
她穿著雙層雲綾紫金錦衣,發髻幹淨,對齊簪著兩支花絲白玉鳳簪,在她發髻後,還垂著兩條淡紫色的清逸飄帶,窗外清風徐來,飄帶迎風如柳。渾身透滿無上的貴氣和端莊,連仙姑湯瑛都不及她一分明豔和淩人。
“楊夫人。”我出口叫道。
她微微側首:“你們退下。”
幾個丫鬟揖禮:“是。”
唐芊忙也揖禮:“姑娘,我先告退。”
在案幾旁跪坐,小媛端上茶水後退走。
“叫我伯母吧。”她淡淡道。
我點頭,從善如流:“伯母。”
“忽然造訪,唐突了。”
我望著她的眼睛,她也望著我的眼睛,我斂了下眉,直奔主題:“伯母,你找我是跟楊修夷有關嗎?”
“不錯。”她端起茶水,抿了口放下,彎唇淺笑,笑意卻沒有滲入到眼睛,“琤兒快回來了。”
“嗯。”
我點點頭,沒什麽表情。
已經快半年了,是該回來了,我很想他,可同時也很怨他。
閑雲老怪和楊修夷一起去的,他寄過不少信回來,沒說他們在哪兒,也沒說什麽時候回來,隻說了他們的近況和對我們報平安。
可是沒有楊修夷的信,一封都沒有。
我每日念的最多的人是他,擔心的最多的人也是他,心急如焚,牽腸掛肚,生生煎熬著。
可是他為什麽不給我寫信,為什麽不讓我知道他過得如何呢。
一個錦盒被推來:“田姑娘。”
我打開盒子,共盛著三塊玉石。
第一塊是極淚瑄琛,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都大,藍的璀璨晶瑩。
第二塊是一塊紅玉,古拙大氣,玉中隱然有華彩流光,像血液一般緩緩流淌。
第三塊是蘇途古玉,個頭並不是很大,色澤卻最沉拓。
她看向第二塊,淡淡道:“這是太靈暖玉,聽說你身子冰冷,這塊暖玉可幫你驅寒,以後冬日便不會那麽難熬了。”
我聞所未聞,《焜世經》上也未曾提及,該是極為稀有之物吧。
“你們巫師平日涉險較多,這塊蘇途古玉靈氣最強,你戴在身上,可用來驅邪避妖。”她又道。
我抬起眼睛看向她,她也望著我,四目相對,我的目光已波瀾萬千,她卻始終清冷淡漠,帶著那份與生俱來的高貴淩人。
其實坐下來以後,我便不再害怕了,以前以為我會緊張,如今卻一點局促都沒有。
也許嫁不嫁給楊修夷對我來說都很無謂,我從始至終沒想過真的要嫁給他,也就無所謂怕不怕他的長輩以及他們的看法。
有所求,故而有絆,再而有慮,繼而有畏怯。
無所求,心達而闊,胸寬而敞,清順而坦蕩。
莫怪君子所求至境為無競,師父取的店名真的要勝我百倍。
“伯母是想讓我離開麽。”我開口問道。
她長眉微軒:“如若是呢?”
“店麵是我師父的,我不會走。”
她笑了笑,垂下眉,纖細如玉的指骨提起茶壺,徐徐斟著,水聲叮嚀悅耳,襯得滿室安寧。
“其實我是來問婚期的。”她道。
我一愣。
她抬眸望來。
我恢複平靜:“婚期?”
雖然我不通習俗,但也知道這山下成親禮儀十分繁雜,什麽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而且都由媒妁從中周旋。我實在沒想到,她會親自跑來問我這個。
“不能再拖,也不能太急,定於九月,你看如何?”
我垂下眼睛,愣愣的望著案幾上的紋理。
“你有顧慮?”
我搖頭,其實談不上顧慮,就是難以置信。
我望回她的眼睛:“好,九月。”
“至於嫁妝……”
我咬唇,終於有些窘迫。
她又笑了一笑:“嫁妝無所謂,你同琤兒之間經曆這麽多,那些世俗之禮無需掛念於心。不過田姑娘的嫁妝,確實很特別。”
我眉頭微攏。
“我並非諷刺你,你師父待你很好,隻是聽豐叔說你為了這個不開心,我既然來了,便多嘴提一提。望雲崖的幾位仙尊皆德高望重,你能深受他們喜愛,定有你的過人之處。”
這番話說的我麵紅耳赤,我不好意思的低聲道:“不是的,他們待誰都一樣的好,我師父撿誰回去都是一視同仁的……”
她如若未聞,淡淡道:“這兩個月你便在盛都好好養著,不要一直悶在家中不動,城裏好玩的很多,姑娘家的花會詩會你可以多去看看。”
“嗯。”
她起身,我跟著出去。
她帶來的人安靜的候在門口,唐芊站在她們旁邊,容色鎮定,朝我望來的眼神滿是詢問和不安。
“你行動不便,不必送了。”她回頭道。
“嗯。”
她朝中庭走去,步上石階,那些丫鬟守衛垂頭跟上。
待她們一走,小媛心急如焚的奔來:“小姐,她沒為難你吧?”
“沒有。”
我轉身回到偏廳裏,撿起錦盒。
這,這算是訂親嗎?
唐芊走來:“姑娘,夫人對你說了什麽。”
“別擔心,她挺好的。”
我望著蘇途古玉,其實看得出楊修夷的娘親一點都不喜歡我,從始至終她都帶著一份毫不掩飾的冷漠。可是她特意同我強調這塊古玉,分明就在表示她一點都不在意我是個巫師的身份。
楊家,認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