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雲誰之思3
風獨影有了駿馬,這回隻大半個時辰便到了海家村。海幺叔與幺嬸見她返來,又驚又喜,一個趕忙迎她進屋,一個將馬牽屋後係著,又去割了些青草回來養馬。易三卻是不在,幺嬸道他晨間聞得讀書聲,便去了村裏的學堂。過得約莫個把時辰後,一輛大馬車進了海家村,駛到了海幺叔屋前才停住,卻是許淮派人送來米、油、魚、肉、雞、鴨、果蔬等等,還帶了一名廚子、兩名婢女侍候。風獨影讓幺嬸將那些吃食全收了,至於廚子、婢女依舊打發他們回去了。
晚間易三回來,見到風獨影,高高挑起眉頭笑開,“將軍從此以後是要拋了鎧甲刀劍,留在這裏打魚曬網麽。”
風獨影鳳目斜睨一眼,不於理會。
當夜,在海邊的舊木屋裏,在那淺淺的海浪聲裏,風獨影酣然入夢。
第二日清晨起來,屋外已朝陽燦耀。她洗漱了後,見幺嬸還在準備早膳,便走出屋子,屋外海幺叔在修補魚網。信步走至海邊,微涼的海風迎麵吹來,拂得衣袂飛揚,海浪連綿拍打著沙岸,潮聲嘩啦嘩啦一陣又一陣,遠處有海鳥蹁躚,傳來聲聲清脆啼鳴,如此的平和祥樂,令她頗有些心曠神怡之感。
沿著沙灘走了一段便停下,負手身後瞭望遠處。這裏本是陌生之地,可她在這裏卻可感受到許久未有的平靜,這些年來,無論是在帝都還是在戰場又或是在兄弟身畔,總是有身負重擔之感,都不曾有這般的輕鬆恬淡。這於她是罕有之事,但她不想去尋思根源,她就想在回帝都之前,享受幾日這樣的清閑安寧。
靜靜看了會兒,猛地數丈遠的海麵有人破水而出,激起浪花打破了海麵的平靜,驚得她心頭一跳,然後才看清了是易三。
隻見他立在海中,抹去麵上的水,仰首呼氣,那海麵上飛過的海鳥看著他,都圍著他忽高忽低的飛翔。他抬起手臂,便有一隻輕盈飛落他的指尖,嘰嘰喳喳一陣脆啼,倒好似是在與他交談般。風獨影見之不由得微微勾唇,海中的易三似乎感應到了她的目光,轉身望來,然後抬手送飛了鳥兒,往岸邊走來,赤著的上身亦自海水中顯露,以風獨影的眼光看去,雖不比軍中那些戰士壯實,但亦是肩寬胸厚勻稱結實,完全不似他著衣時的瘦削。
待他走近了些,風獨影問他:“你一大早便遊水?”
“我在練習閉氣。”易三抬手撩開濕發衝著風獨影笑。
那刻他一身水珠,太陽在他身後,便折射出一層水光,步伐移動間,便好似是他披著一身的金光走來,襯著他俊美無儔的容顏,直若海神臨世,便是風獨影亦由不得刹那目眩。
“我想親手采珊瑚。”易三走上沙灘與她一道望向海麵,“聽海幺叔說,那珊瑚得四、五丈深以下的海裏才長著,要下那麽深的地方,這閉氣就得長了。”
“喔。”風獨影明了的點點頭,正想問問他能閉氣多久時,身後卻傳來了幺嬸的聲音,喚他們回去用早膳,於是作罷,兩人回轉木屋。
用過早膳後,海幺叔與幺嬸便去村西頭的地裏幹活去了,留下兩人在家。
因日頭有些曬了,風獨影便搬張凳子坐在門前的廊下,右手撐著下巴,眺望著遠處的大海。今日碧空如洗,萬裏無雲,映著大海一片湛藍,更顯得天高海闊,無邊無際。怔看著那海潮一浪接一浪的衝上海岸,留下一些貝殼蟹蝦,又帶走一些沙石,反反複複,無窮無盡,直看得她周身鬆怠,熏熏然欲睡。
“你為何返來?”冷不妨身後傳來易三的問話。
風獨影怔然了片刻才回過神來,側首看一眼易三,然後依舊掉轉目光落向大海。 “我有些事還未想透。”
身後沉凝了片刻,然後才響起易三平靜的聲音:“是你四哥?”
聞言的瞬間風獨影轉頭望向易三,目光明利,仿如冰劍,可易三就那樣靜靜站著,麵容平淡,似乎他隻是問了一個尋常的問題。
對視片刻,風獨影垂眸轉頭。
易三搬過一旁的凳子也坐在廊下,兩人中間隔著那三尺寬的木階,一左一右的倚著廊柱,倒真似是看門的。
坐了片刻,易三從袖中取出竹笛,隨即便吹奏了一支曲子,那曲子柔媚多情卻又帶著淡淡的憂愁,十分的動聽。
風獨影亦不理他,隻是坐著,目光怔怔望著前方。
不一會兒,一曲吹完,易三卻又順著那笛曲的調子輕聲唱了起來:“叔於田,巷無居人。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他的聲音低沉輕緩,倒似是含著十分的情意, “叔於狩,巷無飲酒。豈無飲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叔適野,巷無服馬。豈無服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注○1]
那一支歌,他唱到最後,卻是反反複複哼著一句“不如叔也”,當他唱到第八遍之時,風獨影猛然抬頭,惱恨的瞪著他,“閉嘴!”
易三卻不惱,道:“是嫌這句不好聽?那我換成‘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隻為汝!’如何?”
風獨影已握起的拳頭聽到這一句時,猛然頓住,然後呆呆看著易三。
他念著的這一句,當日在北海玹城時她也曾聽大哥念道,那時滿心慌亂,而此刻忽從易三口中聽到,卻是滿懷酸澀。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隻為汝……當日這話,又是為誰而念?一時間,她呆坐如泥塑。
易三見此,倒是收斂了笑聲,然後輕輕歎息一聲。
聽到這聲歎息,風獨影回過神,轉過頭移開目光,靜默了許久後,才問:“你為何知道?”
這話卻讓易三沉默了,看著風獨影漠然的麵孔,心頭莫名的生了些惱意,於是道:“我怎麽知道,可我就是知道了。”
風獨影側目望他一眼,然後又移開了目光。
“你有什麽想不透的?”易三忍不住又問道。
風獨影沒默了會兒,沒答反問:“你是什麽時候發現喜歡上你的那個青梅竹馬的?”
這話倒問住了易三,他想了片刻,才道:“不知道,反正跟她幾乎是記事以來便在一起,在我還不知道媳婦兒是什麽意思的時候就知道她會是我的媳婦,等明白了意思後也沒什麽不樂意的,畢竟她可是我們那裏最聰明美麗的女孩兒。”
風獨影睨他一眼,頗有些鄙夷的樣子。
易三攤手,“這怎能怪我分不清,要換作你肯定也一樣,你如今不也有想不透的麽。”
風獨影靜了片刻,然後搖頭,道:“我分得很清。”
她眼眸望著前方,目光空濛,仿佛眸中有著萬千過往。
“我們雖是一起長大,可是十二、三歲時我便知道四哥與其他哥哥是不一樣的。我看到他,就會格外的開心;他看我一眼,我就會緊張得動都不敢動一下;玉師教我們的功課,他總是第一個學會,總是做得最好,於是我也就拚命的學,隻為他念詩時我能續下一句,隻為他吹笛時我能知曲中意,隻為他出劍時我可與之折招,隻為他知《六韜》、《三略》我便要知行軍布陣……他學了什麽我便要學會什麽,這樣便可與他並肩而行,這樣才能一直站在他的身旁,才能永遠的與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