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雲誰之思6
八月二十六日。
東溟海邊的海家村,這一日依舊如平常一般平靜度過,隻是到黃昏時,忽然官道上響起了嗒嗒嗒的馬啼聲,整齊劃一的直奔海家村而來,頓讓村裏的人心驚肉跳起來,畢竟幾年前這樣的馬蹄聲往往代表著殺戮的到來。所以村人有的趕忙關門關窗閉戶不出,有的悄悄的爬在院牆上往外偷看,隻見一列馬隊風一般穿過村子,直往村東頭最近海邊的海幺叔家方向而去。
那時候,風獨影與易三如平時一般坐在沙灘上欣賞落日的餘暉。當馬蹄聲傳來時,兩人移首望去,便見沙塵滾滾,飛騎如電。
“終於是來了呀。”易三輕聲道,心底一沉。
風獨影起身,麵向那漸行漸近的飛騎。
那奔行而來的約有百餘騎左右,待馳到距離他們約有四、五丈遠時勒馬,一陣駿馬嘶鳴,百餘騎齊齊停住。然後有一人跳下駿馬,衝他們飛奔而來,一張俊挺冷漠的麵孔,赤然便是風獨影的貼身侍衛杜康,奔到丈許之地收住身形,雙膝屈地,垂首喚道:“將軍!”
風獨影移步走至杜康身前,“起來吧。”但杜康卻垂著頭不起,她微微歎一聲,“這並非你的錯。”
杜康聞言抬首,依舊是麵無表情,可微顫的聲音泄露出他的激動:“將軍,屬下……”
風獨影抬手打斷他的話,“本將明白,你都不必說,起身。”
“是。”杜康起身。
而幾丈外,那百騎均已下馬,眼見風獨影望來,刹時齊齊跪地行禮:“拜見將軍!”
“都起來吧。”風獨影抬步走過去。
戰士們齊齊起身,目光熱切的看著風獨影。
“將軍……可擔心死我們了!幸好您沒事!”
“將軍,您怎麽到這裏的?”
“將軍,您的傷好了沒?”
“將軍……”
他們七嘴八舌的問著,無不是激動而歡喜。
風獨影目光緩緩掃過她的部下,然後微微一笑。
頓時,戰士們止聲,麵上紛紛綻露放鬆而開懷的笑容,似乎風獨影的一笑便給於了他們所有的答案。
安撫了部下,風獨影回轉身望去,易三靜靜地站在幾丈外的沙灘上,神色淡然,卻顯得那麽遙遠。似乎隻這麽片刻,她與他便已隔了萬水千山。
終於……是要離開了。腦中這麽想時,心頭驀然湧現淡淡的失落。再轉身移目望向木屋,屋前海幺叔與幺嬸正相扶而出,猛然見到這彪悍如虎的百餘鐵騎頓現驚慌,待看到她時,恍然又有些明了。
“這……這些人都是來接姑娘的嗎?”
風獨影頷首,“驚擾大叔大嬸了。”
“不!不!”夫妻倆連連擺手,眼睛望一眼那些戰士,趕忙便又移開,隻覺得那些人的目光似刀子般紮人。看到風獨影亭亭玉立,神色淡定如常,而那些鎧甲如雪的戰士在她身後一字排開,如同屏障。也直到這一刻,夫妻倆才真正感覺到眼前這位姑娘真的是一位號令千軍萬馬的大將軍。
“姑娘……”幺嬸喚著,卻又覺著不妥,忙又改口,“將軍是這會就要走?還是……能再住一晚?”她目光看著風獨影,頗有些不舍。
風獨影沉吟,一時沙灘上靜悄悄的。片刻,她看向海家夫婦,“還要再打擾大叔大嬸一晚。”
“不打擾不打擾。”夫妻倆趕忙道。“老婆子你快去燒水做飯,這些……”海幺叔看看那些戰士,一時也不知道要如何喚便作罷了,“他們趕了一路,也該渴了餓了。”
“不敢勞煩,我等皆自備幹糧與水。”風獨影身後一名戰士上前抱拳道。
“啊?這……”海幺叔望向風獨影。
“勿須煩勞大叔大嬸,軍中向來如此。”風獨影道,她移目看向杜康,“今夜你們也在此歇息一晚,明日一早起程。”
“是!”杜康及百餘戰士俯首。那爽朗有力喝聲直震得海家夫婦心頭巨跳,然後望向風獨影的目光便帶點敬畏。
正在這時,嗒嗒馬蹄聲響,又有數騎馳來,卻是許淮領著數名隨從趕到了。杜康自接到飛書後即日夜奔行,到了沛城便直奔府衙,得知了風獨影在海家村後即又轉奔海家村而來。許淮擔心他接了人後直奔帝都而去,那自己一番苦心便要化之流水,是以馬上也命人備了馬追了出來,可即算他舍命追趕,依舊被遠遠甩在了後邊。
這會他趕到,見禮後,即要迎風獨影回沛城。
“許大人請回,本將明日再動身。”風獨影淡淡丟下一句,即轉過身,目光掃去,望見易三在遠處海邊的礁石上獨自坐著,心頭頓起莫名的悵然。
許淮見她神色冷淡,一時心頭忐忑,不敢多說,隻道:“那下官明日再來接將軍。”然後又衝杜康抱了抱拳道:“將軍就煩請照料了。”杜康冷淡的點了點頭。許淮又目光望了眼一旁呆立的海幺叔夫婦,頗是和善的笑了笑,才領著隨從回沛城去。
許淮離去後,風獨影對海家夫婦道:“大叔,大嬸,今晚可不用準備晚膳。”
“呃?”海家夫婦疑惑。
風獨影也沒有解釋,望著易三片刻,然後還是抬步走了過去。
海邊,易三靜靜看著風獨影走來。
到了近前,兩人卻都沒有說話,隻是並肩望著夕陽慢慢沉入大海。
身後杜康對海家夫婦道:“大叔,大嬸,可與我們一道用膳。”
然後他與那百餘戰士,有的在木屋旁紮下營帳,有的去撿回了幹柴,有的下海捉回了魚,爾後有的燃起篝火,有的準備了鍋碗瓢盆,有的取出的帶來的幹肉、調味、美酒……半個時辰後,沙灘上便飄起了濃濃的香味,順著海風飄得遠遠的。
那晚,海家木屋前有了從未有過的熱鬧。那些戰士因找到了自家將軍而高興著,所以即算風獨影就在麵前,亦不能收斂他們的興奮之情。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聲歌詠,那是軍中男兒的爽朗,風獨影貫來如是,易三瀟灑從容,便是海家夫婦亦為氣氛所染,而忘了身份之別,共飲共樂。
其間,風獨影問海幺叔:“沛城府尹如何?”
甚少飲酒的海幺叔這晚喝了幾碗酒,已有些醉意,所以聽得風獨影話,頗是有些茫然。
風獨影轉動著手中的酒杯,“其在沛城為官可有暴行?可有貪名?”
海幺叔打了個酒嗝,想了想,然後搖了搖頭:“倒不曾聽過。”
“哦?”風獨影想他們平日少到城裏,大約也不甚關注這些,轉而問道:“大叔家這兩年日子如何?每年交多少稅?”
聽到風獨影如此問,夫妻倆不由麵麵相覷,似乎不知道要如何答。
一旁的易三卻有些明了。這或許便是風獨影的報恩方式,與其贈於金銀,不若給沛城給海家村一位好父母官。本朝自立以來即行“三十稅一”之製,但元鼎元年皇帝頒詔,免天下賦稅,以令百姓休生養息,元鼎二年始才行征稅。以幺叔、幺嬸這等勤勞之家,足可溫飽而有盈餘,若覺生活艱難,那必是地方官為中飽私囊而暗中額外加重賦稅所致。他看著風獨影,微微一笑,然後對海家夫婦道:“幺叔,幺嬸,直管說實話就是了。”
聽了易三的話,海家夫婦放寬了心。
“雖不能穿綢戴銀,倒也還過得下。”幺嬸先道。
“嗯。”海幺叔點頭,“前些年在申大王治下,種了地也吃不上糧,打了魚也不曾嚐過味,一年裏官府要來五、六次,除了租子,又是算賦,又是勞役,雜七雜八的,一年收成全交了都不夠。”
“是呢,那些年可真苦呢,每日餓得隻能灌水飽肚子。”幺嬸想起當年便麵現苦色。
“老婆子,別想那些。”海幺叔拍拍幺嬸的肩,轉而麵向風獨影,“如今地裏出的糧可有大半留著自家吃,捕了的魚不但可以賣了得些銀錢貼補生計,也能留下一兩條自家吃。”
“喔。”風獨影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麽。
想來許淮這府尹大抵也還算稱職的,他向自己獻殷勤雖不討人喜歡,卻不過是為著自身的前途命運,倒也無可厚非,畢竟官場上不可能有清白無瑕之人。
當夜,海家木屋外的熱鬧直至戌時過半才散了,然後各自收拾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