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鳳起青州2
自那日後,風獨影便一直沉睡著。
其間龍荼、石衍、柳都尉都自三石村回來了,言道山中刺客已盡數截殺,隻是沒能找到杜康的遺體,雖沒有明說,但都知那樣的深山裏,屍身隻怕是給野獸刁了,三人隻能遺憾回來。至於三石村亡故的百姓,忻城的府尹已妥善安葬了他們。
在風獨影沉睡其間,久遙每日卯時去紫英殿聽政,其餘時候便都守在鳳影宮裏。對於風獨影一直沉睡不醒,他倒是一點也不著急,每日細心照顧,喂粥喂藥從不假手他人,還時常與睡夢中的人輕聲細語,有時便捧卷書在床前念著,更多的時候他吹笛曲給風獨影,吹的自然是那曲《解憂曲》。
豐極每日的清晨會來鳳影宮,查看風獨影的傷勢,號脈開藥,有他在,太醫基本隻司煎藥一職了。他會呆到午時離去,那時刻正是久遙從紫英殿回來。
兩人都清楚對方是世間罕有的出色人物,也都承認對方無論是品貌還是才具都不可多得,可是……他們卻怎麽也無法彼此欣賞,即使麵對麵,也隻是冷淡有禮的致意,如同是隔著一層透明的薄冰,彼此可以看得見,但無法親近。因此除非必要,兩人都默契地避開對方。
這日,豐極為風獨影號完脈,吩咐太醫改了兩味藥,等太醫離去後,他靜靜坐在床前看著風獨影。她如此沉睡已有四天,毒已清淨,傷口也在愈合,她身體底子好,大約不久後便會醒來,而那時候……他心底輕輕歎息一聲,然後自袖中取出一支白玉短笛。
片刻,輕悠的笛曲便在殿中響起,清淡安寧,如同慈母口中哼出的搖籃曲。
一曲吹完時,抬頭便見久遙站在門口,似乎已站了些時候。
見笛曲停了,久遙抬步入殿,先至床前看了看風獨影,見她神色平靜的睡著,不由微微一笑,伸手拂過她額間的發絲,仿佛自語般道:“希望她快點醒來,可有時候想想,或許她夢中才活得輕鬆。”
豐極撫著手中玉笛,沒有說話。
久遙轉過身,目光掃過他手中玉笛時,瞅見笛上掛著一枚半月形的墨玉墜。這幾天他白日黑夜的都守在風獨影身旁,自然也就對她的衣飾十分熟悉,前日宮女為她換衣裳時他曾瞥見她頸間以銀鏈掛著一塊玉,玉色雪白,形狀卻與眼前的一模一樣。他此刻看著豐極笛上的玉墜,胸口堵了一下,神色卻依舊淡然,“雍王看她什麽時候會醒?”
“睡足了自然會醒。”豐極淡淡道,將短笛收入袖中,“清徽君今日下朝要比往常早。”
“我不過代她坐在紫英殿上而已,朝政之事自有國相處理。”久遙也淡淡道,“況且有雍王在此,青州自然安然無恙。”
那日,叛軍首領穀仞領著數千殘部逃到了溱城,還未能想清是據守此城死戰到底又或是先行隱遁以待他日東山再起,城外便已被豐極派來的大將厲則行領著鐵騎團團圍住。驚駭之下,穀仞也隻能緊閉城門,準備著與雍州鐵騎來一場血戰。
不想厲則行卻隻是圍著溱城,並沒有一絲進攻之舉,反令得溱城裏的叛軍惶恐難安之外更是茫然,無奈此刻上天入地無門,隻能聽天由命。至於浚城的叛軍,本不過穀仞留下的兩千餘人,聽聞了消息後,有些頓作鳥獸四散,還有千餘賊心不死的襲擊溱城外的雍軍,想製造混亂給溱城裏的穀仞出逃的機會,卻被厲則行早早埋伏的三千鐵騎殺個幹淨,然後將浚城順順當當收回來。
所以這幾日,收到的稟報大都是各地安然,厲將軍依舊圍著溱城。
此刻鳳影宮裏,兩人不冷不熱的兩句後,已是無話可說。
豐極起身離去,走到門邊,瞅見龍荼守在殿外,訝然道:“你該回帝都去了。”
龍荼躬身道:“陛下命我留在青州。”
豐極聞言心底微歎,知兄長關心七妹,要將最信任最得力的龍荼派在身邊,他看著龍荼搖頭道,“你回帝都去,大哥身邊不可沒你,把南宮秀召回來。”
龍荼頓怔了怔,抬頭看一眼豐極,又望了望殿內。
“杜康已不在了,七妹身邊的人除了南宮秀外還能是誰。”豐極歎一聲道。
龍荼沉吟著,似乎在思考帝都的皇帝是否同意這個安排,想了片刻,他垂頭,“臣遵命。”然後轉身離開。
殿內,久遙自然是聽得門口的談話,他走至門前,望著龍荼離去的背影,這是他第二次聽到“南宮秀”這個名字,卻不知到底是何人?
豐極卻似知道他心頭想什麽,道:“我們八人是玉師的徒弟,我們八人各有一位近身侍衛,他們八人俱是玉師的好友柳重淵大俠的徒弟。在杜康未出現前,南宮秀是七妹的侍衛。”
久遙頷首表示明了,然後道:“她會同意?”那日杜康的死,已讓他清楚了其在風獨影心中的地位,那麽醒過來的風獨影能同意另一個人取代杜康的位置?即算那個人曾是她身邊的親信。
豐極淡淡一笑,拋下一句“你懂七妹的為人,卻還不夠了解她的行事”便離開了。
久遙站在原地,眉頭皺了皺,走回床前,看著床榻上睡著的人,默然許久,終隻是輕輕歎息一聲。
※※※
那日後又過了一天,到第五日時,風獨影才醒來。
風獨影醒來時,正是黃昏,久遙那刻回了英壽宮洗沐,聞得消息後,趕忙收拾了便往鳳影宮去,跨入宮門一眼便看得庭院裏的景況,滿腔欣喜頓化作冰涼。
寢殿前長著一株梧桐,此刻高大的梧桐樹下並立著一雙身影,白衣的風獨影與黑衣的豐極,黃昏裏淡淡緋霞灑在那兩人的眉梢鬢角,仿佛鍍下一層薄輝,淡淡的不灼目,卻是盈盈華光流溢,有若瑤台雙璧,豐姿無倫。
聽得了腳步聲,風獨影與豐極皆轉過身往宮門看來。
與風獨影目光相遇的刹那,久遙心頭一震。曆經三石村的慘劇,曆經了杜康的慘死,可對麵那雙眼睛裏卻看不到悲傷與脆弱,清淩淩的靜如遠古幽湖。
太過平靜了。
久遙想著,一邊抬步走了過去,待走到樹下,看著她問道:“傷口還痛嗎?”聲音溫柔,態度自然,就仿佛他們是相守多年的恩愛夫妻。
風獨影既不驚異於久遙與往日絕然不同的態度,也不為之所動,隻看著他淡淡一笑,沒有回答他的話,道:“久遙,為救溱城百姓,你願助我一臂之力嗎?”
久遙一怔。
風獨影靜靜看著他。
片刻,久遙點頭,“但吾所能,盡為汝用。”
風獨影微頷首,轉頭看向豐極,“四哥,你的一萬鐵騎借我一用。”
豐極微笑,“你我兄妹何需‘借’字。”
風獨影也淡淡一笑,兩人相視的目光裏,自有一種無須言語的默契。
久遙看著,依舊是不動聲色地伸手牽過風獨影的手,“阿影,你醒來還沒用晚膳吧?”
風獨影聽著這稱呼身子一僵,被久遙牽起的手也抖了一下,片刻,她才回首麵向他,神色平靜,可嘴唇抿得緊緊的,竭力壓製胸口翻湧著痛楚,“沒時間用膳,我已命人召集群臣於紫英殿。”她這樣說著時,自然地掙脫開手,往宮門走去。
久遙不以為意,反是抬步跟上她,“我陪你去。”
風獨影既沒反對也沒有應答。
兩人一前一後跨出鳳影宮,踏上宮外的鵝卵石徑時,久遙跨前一步,與風獨影並肩行去。
庭院裏,豐極默默看著他們走遠,麵上淡得看不出任何神情,然後他也抬步離去,隻是出了宮,走的是與他們絕然相反的方向。
他順著石徑一路走過,經過一座庭園時,忽然聽得一縷歌聲飄來,不由頓步,凝神細細聽去,是一個女子在輕聲哼唱著,曲調簡單,卻勝在聲音清脆甜美,令人聽著頓生耳目一新之感。他循著歌聲走去,穿過庭園,前方一池清波,池邊一座水亭,一名少女倚著欄杆一邊哼著歌一邊往池裏扔著花瓣,看起來心情十分的愉悅。
豐極慢慢踱步過去,並沒有驚動那名少女,看著她扯著池邊的淩霄花拋灑著,清波碧水上飄浮著碎紅點點,晚霞裏隱隱透著花謝殘紅盡的哀豔之色。
“魚兒啊魚兒,你們為什麽不吃我喂給你們的花呢?”唱歌的少女忽然止了歌聲衝著池麵道,“難得我這般高興來給你們喂食,你們卻是不領情,多糟踏這些花兒呀。”
聽著少女天真的話語,豐極縱是心情低落此刻也不由得展顏。
“魚兒啊魚兒,其實今天不止我一個高興的,整個王宮……啊,不,是整個青州都高興呢,我們的主上終於醒了,不過最高興的是清徽君!”少女甜甜的聲音裏透出十二分的歡喜,“主上醒了就好啊,現在清徽君也回來了,希望從此以後他們都恩恩愛受再也不分離了。要知道在淺碧山時,清徽君雖口裏不說,我知道他心裏很是想念主上的,就跟我想念你們一樣,啊……不對,跟我想念你們是不一樣的,我想念你們是因為我一直想捉了你們做成烤魚吃,可就怕總管大人要罰我,所以我一直不敢呢。”
“哈哈……”聽到這,豐極終是忍不住輕笑出聲,頓時驚動了欄杆前的少女。
回頭刹那,香儀隻覺目中一片華光燦耀,竟是有片刻沒能看清麵前的人,等到看清了池邊的人時,不由得又是目呆神癡。
“小姑娘,你叫什麽名?”豐極含笑問道。
聽著這有如玉石叩鳴般優美的聲音,香儀驀然回神,頓時知道了眼前人的身份。她雖是第一次見到,但這些日子裏,宮裏的人誰不是談論這位豐儀絕世的雍王呢。
“回稟雍王,奴婢名喚香儀。”
“喔。”豐極點點頭,移步往水亭走去,“小姑娘,清徽君在淺碧山養病時一直是你照顧著嗎?”
香儀點頭的同時睜大了眼睛看著緩緩走近的人。她本以為這世間的男子再沒比清徽君更出色的了,直到此刻看到這位雍王,才知那“東朝第一人”的稱號名不虛傳,與清徽君可謂是朗日皓月,各有勝場。
“小姑娘,來,坐下。”豐極在水亭裏的石桌前坐下,“你在淺碧山那麽久,山中的風光如何?那兒什麽樹長得最高?什麽花開得最漂亮?”
香儀雖知道坐過去不合禮,隻是看著亭中的人卻無法拒絕他,不由自主的便走了過去,在他的對麵坐下,答道:“淺碧山裏有許多百年的銀杏樹,長得有數丈高。山裏還有許多山茶樹,開的花最是漂亮了。”
“喔。”豐極眼眸裏漾著淡淡一點笑意,“小姑娘既然看過老樹、茶花,可是常去山裏玩嗎?”
香儀趕忙點頭,“清徽君常去山裏散步,奴婢自然跟隨著,所以山裏的景色看得多,看到不認識的樹啊花啊鳥啊,一問清徽君準能知道。”
“哦?如此看來,清徽君很是博學啊。”豐極淺笑雍容。
“是啊,是啊。”一聽豐極此言,向來把清徽君視作神人般的香儀頓比誇了自己還要高興,“清徽君懂的可多了,什麽寫詩作畫吹笛下棋的,他全都會,便是書院裏的那些先生都比不上他,還常上別院來向他請教。便是耕田種地的粗活,他也懂,還領著別院裏的人在院外辟出荒地來種菜呢……”
那日的傍晚,泱湖的水亭裏,香儀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說著她敬仰的清徽君。而豐極靜靜坐著,靜靜聽著,臉上一直帶著淺淺的笑容,甚至有時當香儀說到高興處尋求他的認同時,他都會頷首致意。
時光一點一點流逝,眼見著夕陽漸漸收斂光輝,斜斜撲向西山的懷抱,香儀的話匣子也倒得差不多了。
“雍王,清徽君這次回來後,是不是再也不會離開了?”說到最後,香儀忽然看著豐極問道,清亮如小溪般的眼睛裏盡是祈盼。她以前是不喜歡王宮的,也覺得清徽君在王宮裏過得不快活,還不如長住淺碧山好了,可這兩年,她伴著清徽君在淺碧山上住著,朝夕相處裏,她再是天真卻也看清了一些事,再加上這幾日主上病重,清徽君種種焦灼擔憂的表現,她知道即算回到淺碧山去,清徽君便是身健體泰,這心上隻怕就要生病了,生一種“相思病”。所以她希望清徽君從此後可以和主上一起在這王宮裏快活的過日子。
豐極沒有答話,他站起身,走至水亭邊,垂眸看著水麵,淩霄花瓣在水麵上隨波起伏,水中的魚兒在花瓣間歡快的穿梭,朝升夕落與它們無關,人世的滄桑亦與它們無關。
許久,亭中低低的響起豐極清晰的回答:“自然,清徽君日後都會在這王宮裏,伴著她朝朝暮暮年年,直至白發蒼蒼。”
聽到那樣的回答,香儀卻未能歡欣而起。
她隻記得暮色裏,殘餘的一點霞光照在那個人身上,暮風吹拂著他墨色的衣袍,仿佛墨色的焰火在微光裏翩舞,炫得讓人不能直視,可那個人的神情卻如樹蔭下的泱湖,清涼清澈,晃動著淡淡陰影。
“小姑娘,你要是一直在這王宮裏,自然能看到那一天。”
說著那句話時,豐極回首轉身,目光自香儀身上掠過,隻是一瞬,香儀卻是一震,以至窮其一生,亦不曾忘記此刻,不能忘記目光相碰時撞見的那個——溫柔得近乎哀傷的眼神。
那日的最後,豐極何時離開的,香儀都記不得了,她隻是呆呆立在亭中,等她回神時,天邊已淡月初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