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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章、鳳隱雲霄1

  “南宮叔叔!”


  南宮秀經過花園裏一株高大的槐樹時,便聽得一聲脆亮的叫喊,緊接著頭頂傳來風聲,以他的功夫要躲開自然是輕而易舉的事,隻是若他躲開了,那樹上的人兒隻怕就要摔個屁股開花。所以,他隻能站著不動,任頭頂上墜下的小小少年直撲在他身上。


  “南宮叔叔,你還記不記得日子?”風兼明騎坐在南宮秀的肩膀上,兩手抱著他的頭左搖搖右晃晃,“快要到了哦,快要到了哦!”


  南宮秀就如一尊不倒翁,任憑風兼明搖著他的腦袋,身子自是巋然不動,“記得,記得,再過兩月便是世子的九歲壽辰了。”


  “那你倒底什麽時候把從雲接回來?”風兼明繼續抱著南宮秀的腦袋不放,“說好了我生辰那天送我的禮物就是把從雲接回來!”


  “我什麽時候說過這話?”南宮秀眨著他那雙隨著歲月的增添而越發如月溫柔的眼睛,一臉疑惑。


  “香姨答應的。”風兼明一聽此話頓時撲騰著他的兩條小短腿,“這話徐致也聽到了,他可以作證。”說著抬頭衝著樹上叫喊,“徐致你快下來。”


  “好嘞。”隨著一聲應答,樹上嗦嗦地便又爬下一個小小少年,正是小世子風兼明的伴讀,國相徐史的小兒子徐致,眉目十分靈動,一看便知是個猴精似的孩子,倒不大像其父。


  “唉,你們倆這麽愛爬樹,怎麽就從沒摔斷過腿呢?”南宮秀此時卻疑惑此事。想當年他與師兄們為著爬樹摘果吃可是摔斷過好幾次腿的。


  “我們本事比你大。”風兼明大言不慚,“你先說好什麽時候把從雲接回來,這是香姨答應了的,徐致你也親耳聽到了對吧?”


  “嗯。”徐致點頭,看著南宮秀道,“香姨可是從不說假話的。”言下之意則是作為她丈夫的侍衛統領南宮大人卻是完全的相反。


  香儀當初三年期滿可以出宮了,但臨到頭卻是大哭著說舍不得離開清徽君和青王,於是繼續留在宮中,而南宮秀到底是沒能抵擋住小姑娘的綿綿情意,五年前和香儀成親了,翌年生下一子,取名南宮從雲。他的師父柳重淵柳大俠,聽說小徒兒當了爹,便寫信來,說晚年寂寥,想要嚐嚐含飴弄孫的滋味,於是孩子斷奶後便送到了柳家莊,如今也長到四歲了。


  而風兼明自從小時候抱過養得白白胖胖的南宮從雲後,便對小嬰兒念念不忘,覺得那是他捏過的最肥最軟最嫩的臉蛋兒,一直想要重溫那種滋味,於是時不時便念叨著要把小從雲接回來。


  “從雲是我和你香姨的兒子,我和她一人一半,她答應了而我沒有答應,所以算不得數的。”南宮秀笑眯眯地看著風兼明。雖然還小,但已可看出未來的青王殿下長得極像他的父親久遙,隻一雙斜斜上挑的丹鳳眼卻是像足了他的母親風獨影,至於個性嘛,其聰慧刁滑完全不似父母,就連熟悉如南宮秀,有時看著也隻能對自己說,小孩子嘛,還沒定性,長大了才知道。


  風兼明卻眼珠子一轉,道:“南宮叔叔,你到底接不接從雲回來?你要是不接……”他把小手背在身後,微側頭睨著南宮秀,不用問,這姿式眼神肯定學他母親風獨影的,奈何小胳膊短腿再加圓滾滾的臉蛋兒,怎麽也沒法展現出鳳王殿下冷傲威嚴的姿態來,隻逗得南宮秀暗地裏忍俊不禁。


  “我要是不接如何?”南宮秀問。


  “那我就要我娘派人去柳家莊接人,到時候,哼哼……”風兼明向徐致抬了抬下巴。


  徐致會意,馬上便彎腰馱背,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顫顫巍巍地跪下,“草民……咳咳咳……草民接詔……咳咳咳……”


  “南宮叔叔的師父很老了吧?唉,要老人家下跪真是於心不忍呀。”風兼明憐憫地歎息。


  “唉喲!老頭子我骨頭給折了!”徐致馬上配和著倒在地上,抱著一條腿呻 吟著,“唉喲!好痛啊!徒兒,你這不孝的徒兒……”


  南宮秀額角跳起青筋。他要收回前言,根本用不著長大,現在就可以確認這就是個小混蛋!他南宮秀這輩子放棄了做逍遙大俠為風獨影賣命,難道他的兒子也做不成大俠,也難逃風兼明的魔掌不成?

  “南宮叔叔,隻有兩個月了哦,趕緊著哦。”風兼明拍了拍手,踢了踢地上的徐致,“別裝了,快起來,我們回書房去,也不知你三哥給我們抄書抄得怎樣了,呆會兒我娘可是要檢查的!”


  徐致頓一骨溜地爬起,“放心吧,我三哥那手藝,仿誰就像誰,連我爹都分辨不出,何況你娘。”


  “笨!你爹那眼神能跟我娘比嗎?”


  “倒也是,你娘那眼神比我爹可怕多了。”


  “那不叫可怕,那叫威嚴!”


  “那我爹那眼神也叫慈祥……”


  南宮秀目送兩個小混蛋飛快地跑出花園,這爬樹搗蛋、受罰抄書他小時天天都要做的事,仿佛還在昨天啊,可今天卻已是兒侄輩在做了,他驀然間覺得自己老了,心頭頗有些淒淒然也。


  青州青王宮裏,風兼明覺得自己九歲的生辰禮物已經是十拿九穩了,而在遙遠的帝都裏,卻有人在為壽辰如何操辦而發愁。


  ※※※


  帝都皇宮。


  馨寧宮裏鳳妃正與北璿璣商量,如何安排下個月皇帝的壽辰。


  雖然東始修一直未曾立後,但他一向欣賞鳳妃為人,所以這些年來一直由鳳妃掌管後宮之事。


  北璿璣入宮亦有十多年了,雖不曾生育子嗣,但東始修對她的寵幸卻依如往昔。這麽多年過去,她除了每年去趟華門寺上香祈福外,便隻安安靜靜地守在她的翠樾宮裏,偶爾去花園子裏轉轉,從不去主動結交其他妃嬪,從不滋事,怡然自得。因此鳳妃倒是有些欣賞她的為人,慢慢與她走得近了些,有時宮中雜事太多,也請北璿璣幫襯一把。北璿璣倒不推托,盡心幫忙,幫完了又退回原位,並不與她爭奪掌宮之權。


  “每年陛下的壽辰,我等都是盡心操持,隻是陛下卻不曾盡興開懷過。”鳳妃輕歎道,秀麗的臉上已有流光飛渡後留下的痕跡,“所以這回想找妹妹商量一下,看如何安排才能讓陛下喜歡。”


  北璿璣默然了片刻,道:“其實想要陛下盡興開懷,隻需七人走到他的麵前。”十多年過去,她依然美豔如昔,眉梢眼角的細紋隻為她增添歲月的風情。


  聞言,風妃怔了怔。


  她當然明白北璿璣言下之意,也知道那七人指的是誰,隻是……想到那七人,便會想起當年梁氏、鳳氏的崩塌,盡管十多年過去,可鳳妃作為鳳氏的女兒,又怎能忘記兄長的死,怎能忘記家族淪落之淒涼,所以每每想到七人,她都心有餘悸。


  北璿璣見鳳妃沉默,輕聲道:“前天臣妾給陛下梳頭,發現陛下長白發了。”


  這話輕緩,落在鳳妃耳中卻如重捶砸在胸口,她驀然抬眸,震驚地看著北璿璣。


  東始修如今四十有六,雖說年近半百,但他身姿挺拔,步態矯健,在她眼中依然是當日她嫁的那個偉岸無倫的英雄,她怎麽也無法想象她的英雄會白頭。


  北璿璣轉頭,目光卻穿過門口,落向殿外空曠的石地,幽幽地道:“十多年過去了,陛下有了白發,他們大約也都老了。”


  鳳妃側首,望向對麵的銅鏡。


  銅鏡裏,曾經的花容月貌已被歲月滄桑淘去青春年華,時光從不厚愛誰,從不為誰而停留,它匆匆走過十多年,帶走了一代人的風華,那七人又怎能例外。


  許久,她才喃喃道:“如今他們都是一方諸侯,各有國事在身,要請他們齊聚帝都,怕是不容易。”


  北璿璣聽了她的話,隻是淡淡一笑,道:“姐姐何需操心這些,若陛下想見七王,他們無論在哪都會來的。”


  鳳妃默然。


  當夜,東始修駕臨了馨寧宮。


  就寢時,鳳妃為東始修寬去衣裳,再為他取下發冠解開發髻,頭發放下後,她伸手摸索著,果然黑發裏夾著幾縷銀絲,一時手顫,心頭惻然,幾乎忍不住掉淚。


  “怎麽了?”東始修轉頭看她神色不對。


  鳳妃忙收斂心神,掩飾道:“臣妾是在想下個月陛下壽辰的事。”


  “這有什麽好想的。”東始修掀開被子躺在床上,與鳳妃都是老夫老妻了,沒什麽顧忌講究的,來此也隻為安穩睡一覺,“隨意擺桌酒席,大家吃喝一頓就是。”


  鳳妃脫了鞋上床,卻不睡,坐在床上看著闔目躺著的東始修,許久,她輕輕問道:“陛下,臣妾想……今年的壽辰請七王回來一起慶賀如何?”


  聞言,東始修驀然睜開了眼睛。


  鳳妃說出來了,倒是心裏輕鬆了些,也躺下身子,道:“臣妾也十多年不曾見七妹和幾個兄弟了,而且四弟、八弟和七妹的兒子陛下也都沒見過呢,七妹的兒子今年也九歲了吧?他的生辰好像就差陛下一個月。”


  東始修鋒利的目光漸漸柔軟。


  “陛下,您也想見他們是嗎?”鳳妃頭輕輕偎在東始修肩上。


  東始修未答,隻是那晚,大東的皇帝徹夜未眠。


  十二年了……已經整整分離十二年了,他怎會不想念他的弟妹們!

  在當年下達封王的詔書時,他們心中便已清楚,他們八人注定分離,此生再難常見,又或此生再也不見。


  分開這些年,彼此天各一方,都身為一州之王,國事纏身是一因,不想朝中再生事端是一因,害怕相見便再不肯分離是一因……因著種種,他們十二年不曾再見。好在常有書信往來,聊慰彼此思念。


  而此刻,當鳳妃提出請七王回來為他慶壽,他便再也壓不住心中的那個念頭。


  想見他的弟妹們,那樣的迫切渴望,隻恨不得能立刻見到就好!

  翌日,從帝都發出七道詔書,分別送往七州。


  七天後,七州之王都接到了帝都的詔書,當詔書宣讀的那一刻,十數年滄桑早已練就萬事於前神色不動的七王,七張雍容威嚴的臉上,都難得的露出激動與歡喜。


  那一日,天各一方的七王,卻有著同一種心情。


  ※※※


  風獨影回到鳳影宮時,久遙已得知了消息,這會隻看她格外明亮的眼睛,便可知她此刻喜悅的心情。


  “阿影,打算哪天起程?”


  “雖說離大哥壽辰還早,但這路上又不比大軍奔行,即算輕車簡從,怎麽來著也需二十來天的樣子,所以打算五日後即起程。大哥的壽禮是早就準備好了,但既然這次要親自去,宮中幾位嫂子,還有天珵他們幾個侄兒侄女也需要帶幾樣禮物,這幾天還得準備著。”


  “記得把你和兼明的冬衣也帶上,你們大約在帝都還得住上些時日,這眼見著就要入冬了。”


  “嗯。”


  兩人言語裏,一個並未說要同行,一個也並沒要求一起去。


  這十年來,兩人相守相伴,早已有了默契,心意相通。


  他與她是恩愛夫妻,他會助她治理青州,但有一件事卻絕不會改變。


  他不會再踏上帝都,不再見她的兄弟——也是他的仇人。


  “南宮正被兼明逼著要把從雲接回來,這下要去帝都了,兼明大約不會再記掛著從雲娃娃的事,南宮也能喘口氣了。”久遙想起那日南宮秀向他吐苦水的模樣就暗自好笑。


  風獨影輕輕一笑,“這孩子,難怪這幾天老向我打聽柳家莊在哪裏。”


  “再過得些年,兼明長大了,你我便可將這青州交給他。”久遙伸手拉她在窗前榻上坐下,“到時我們便可以去逍遙天下去了。”


  “嗯。”風獨影依靠在他懷中,將頭枕在他的肩上,“我答應你的,我們老了時就什麽也不做,隻管去看天下沒看過的美景。”


  十年的歲月,他們並沒有老去,他們隻是更為成熟,更加恩愛。


  久遙雖不曾臨朝理政,但群臣皆知他默默輔佐青王之功,比之國相亦不差矣,百官尊敬他;他雖不是青州之王,但青州的百姓愛戴他,溫和親切的清徽君就像他們的子侄、兄弟、朋友,他們發自內心的喜歡他,更不用說天下學子對他的崇慕,他已不再隻是鳳王的夫婿,他是天下人敬仰的清徽君。


  而風獨影則越發的從容大氣,曾經明利冰冷得令人一見便心驚膽寒的眼睛,如今溫潤內斂裏透著渾厚凝重,她的人亦不再像一柄鋒芒畢露的寶劍,而是收入鞘中的神兵,雖光華盡斂卻望之自有雍容凜然的氣度。


  歲月匆匆,紅塵滾滾。


  有些人從容邁步前往,有些人茫然徘徊後退。


  ※※※


  元鼎十六年十月。


  大東的七王自元鼎四年封王離都後,第一次重聚帝都。


  他們帶著激動歡喜的心情而來,帝都裏也有很多人迫切地等待著他們地到來。


  十月初七,未時。


  青州青王車駕抵達帝都,帝城西門,大東五皇子“興王”東天珵親自迎接。


  風獨影攜風兼明下車,看到城前矗立於眾臣與侍從中的英挺青年,有瞬間的茫然。


  “七姑!”


  東天珵激動地喚著,看著那襲依如記憶中皎潔的白衣,看著那依如記憶中風姿如鳳的女子,頓時眼眶一紅,幾乎要失態哭出來。


  “天珵,你都長成大人了。”風獨影忍不住感慨。當年她曾手把手教著練劍的幼小孩童,如今卻是站著比她還要高的青年。


  “七姑!”東天珵上前幾步,看著風獨影溫柔凝視他的眼眸,終是忍不住目中熱淚盈眶,雙膝一屈,跪在地上抱緊了風獨影的腰,“七姑……這麽多年,侄兒很想你。”


  “天珵,你都是開府封王做了父親的大人了,快起來。”風獨影亦眼眶濕潤,抱著腰下的青年,如同他小時一般輕輕撫了撫他的頭,然後扶他起身。


  東天珵長吸口氣抑住眼淚,才站起身來。


  風獨影拉過風兼明,“兼明,這是天珵哥哥。”


  風兼明眨了眨眼睛看著東天珵,這個哥哥肯定會對他很好的,他喜歡這個哥哥,於是很脆地叫一聲:“天珵哥哥。”


  “誒。”東天珵立即應道,看到他那雙神似風獨影的眼睛,頓就喜歡上這個弟弟,他伸手抱起風兼明,“七姑,兼明長得真像你。”轉頭又跟風兼明道,“兼明,你來了住天珵哥哥府中如何?哥哥知道你要來,給你準備了很多的東西,吃的玩的都有,和天珵哥哥住好不好?”


  “嗯,嗯。”風兼明連連點頭,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呀轉,“那天珵哥哥你陪我玩嗎?”


  “當然陪你。”東天珵滿口應下。


  風獨影聽了,隻是搖頭微笑。


  “天珵哥哥,你真好。”風兼明“吧唧”一聲親在東天珵臉上,“娘都不給我生個兄弟,都沒人陪我說話,也沒人和我玩,一個人孤零零的可不好了。”青州世子這刻完全忘了宮裏徐致那幾個陪他嬉鬧玩耍陪他受罰挨訓的玩伴。


  東天珵一聽這話心都化了,趕忙應承,“哥哥陪你,哥哥府裏還有個小侄子,五歲了,也能陪兼明玩。”


  “天珵哥哥,兼明最喜歡你。”風兼明“吧唧”一聲再親在東天珵另一邊臉上。


  “哈哈……”東天珵樂得臉上都開了花,“兼明真是聰明可愛。”


  就這樣,大東五皇子的心很順利的被青州世子兩句甜言收買了,隻有隨同而來的南宮秀抬頭望天,抖落了一身雞皮疙瘩,感慨小混蛋裝乖裝得太肉麻了。


  周圍前來迎接的大臣這刻才是向著風獨影行禮,恭迎青王平安抵達。


  “七姑,我們走吧,父皇和幾位叔父都在等著。”


  風獨影目中柔光一閃,“他們都到了嗎?”


  “侄兒前兩天已陸續接到了二叔、三叔、五叔、六叔、八叔,今天又接到了七姑,就四叔沒到了。”東天珵道。


  聞言,風獨影歎道:“這帝都城我和你幾位叔父閉著眼睛走也不會迷路,你何必這般辛苦。”


  “不辛苦。”東天珵笑著,一臉孺慕之情,“侄兒就想早一點見到幾位叔父和姑姑,所以侄兒很開心。”


  而後,一行登車前往皇宮。


  風兼明這會換到了東天珵的車中,趴在窗邊打量著帝城,隻覺得這裏的一切都很新鮮有趣,喳喳喳地拉著東天珵說不個不停,一路上都興奮不已。


  到了皇宮,幾人下車,換乘肩輦。


  剛過第一道宮門,穿過廣場,風獨影遙遙望見第二道宮門“乾門”前矗立著一道身影,她心頭一震,命人停下肩輦。


  她下輦,一步一步走向乾門,身後東天珵牽著風兼明默默跟隨。


  離那道身影越來越近,漸漸的可看清那人的麵容,看清他額頭上的紋路,看清他眉梢眼角的滄桑,看清他臉上悲喜交夾的神情……終於,她站在了他的麵前。


  隔著漫長的十二年歲月,他們兄妹終於重逢,此刻相視都目光朦朧,呆看許久許久,誰也不敢動。


  “大哥。”


  “鳳凰兒。”


  這久遠的一聲,穿過漫漫光河,終於再次抵達彼岸。


  那刻,兩人都忍不住哽咽,都止不住眼中熱淚。


  “鳳凰兒!”


  “大哥!”


  乾門前,東始修張開雙臂抱住妹妹,風獨影撲入兄長的懷抱,如幼時相依。


  一個擁抱,訴盡彼此這十多年的掛懷,也慰藉了彼此十多年的思念,他們是自幼相伴,她自繈褓之中由他一手帶大,她支撐著他一路前進直至登上至尊之位,他們之間情義之重,已非兄妹可表。


  乾門前,一眾侍臣、隨從都大氣不出地靜立著,看著相擁的兩兄妹,東天珵也眼眶濕濕的。


  隻有風兼明很是奇異地看著他的母親。


  自他出生,父母不曾對他有所拘謹,學業之外那是任他宮裏宮外遊戲玩鬧,有時徐致兄弟看著還眼紅,說國相家教導兒子都比王室教導世子還要嚴苛,父母對他的養育方式與民間平常百姓家的孩子毫無二致。所以他一向與父母親近,並無尋常人以為的天家隔閡與敬畏。但如果要問他怕不怕父母,那麽相較父親而言,他略略有些怕母親,身為青州之王的母親本就稟性冷肅,又是統軍千萬的名將,又為王多年,周身自然而然的便有名將之凜然與王者之威勢。


  而此時此刻,那個冷肅凜然的青州女王卻仿佛瞬間小了二十歲,如同一個柔弱的女孩一樣倚在兄長的胸前,緊緊抱著她的哥哥,眼中無聲地流下淚水。


  “鳳凰兒,我的鳳凰兒終於是回來了!”東始修緊緊抱住了妹妹,他的至寶終於回到了他的懷中,這刻他隻恨不能嵌入骨血,從此不用再受那骨肉分離之痛。


  “大哥。”風獨影閉目偎在兄長的胸前,“你不應該出來,你應該坐在棲龍宮裏,等著我……鳳凰即算離家萬裏,終也知道回家的路。”


  “我的傻鳳凰,如果可以,大哥真想去七州把你們一個個接回來。”東始修撫著妹妹的頭,眼中的淚水滴入漆黑的發中,“既然不能去七州接你們,那大哥至少要站在家門口親自迎接你們。”


  “大哥……”


  兄妹倆沒有再說話,隻是含淚相擁,歡喜又悲傷。


  許久,東天珵眼見兩人情緒慢慢平複,拉了拉風兼明,向他使了個眼色,指指相擁的風獨影和東始修。


  風兼明頓時“咚咚”地跑了過去,一把抱住了東始修的兩腿,“大舅舅!”


  那甜脆脆的聲音直令得南宮秀起哆嗦,可聽在東始修耳中那就如同一股甘甜的泉水流入心田。他終於放開懷中的妹妹,一低頭便看到了腰下那張仰望著他的小腦袋,白嫩得如同粉玉似的臉蛋上,嵌著一雙他最愛的鳳目,他心頭頓時歡喜又激動,卻故意板起臉,道:“誰教你這麽叫朕的?”


  風兼明馬上便蔫了臉,眼中湧起一圈水光,略帶委屈地小小聲道:“是兼明自己叫的,兼明覺得叫陛下太生份,叫舅舅才親熱,我們是一家人嘛。”


  “哈哈哈哈……”東始修大樂,彎腰抱起風兼明,“不愧是鳳凰兒的孩子,果然聰明,知道跟大舅舅親。”說著低頭在風兼明粉嫩的臉蛋上啃了一口,“這才是我的好外甥。”


  “大舅舅。”風兼明頓時滿臉歡笑,抱著東始修的脖子撒嬌,“兼明第一次來皇宮呢,你帶我看看好不好?”


  “好,好,好。”東始修抱著他往肩膀上一放,轉身往宮裏走,“舅舅帶你看皇宮,以後你就住在宮裏,舅舅陪你轉遍宮中每一個角落,你想怎麽玩就怎麽玩,好不好?”


  “嗯,嗯。”風兼明點著小腦袋,“兼明要和大舅舅一塊兒住,還要去天珵哥哥府裏和小侄兒玩。”


  “好,都依你。”東始修滿口應承,轉頭對東天珵道,“你回去吧,按你四叔的路程算,也快要到了。”


  “兒臣知道。”東天珵垂首答道。


  東始修抱著風兼明,與風獨影並肩往宮裏走去。


  一路,無數宮人看著這一幕,看著那個坐在大東皇帝肩膀上的孩子,皆吃驚不已,便是幾位皇子、皇孫都不曾有過如此殊遇。再看到皇帝身旁雍容閑雅的白衣女子,盡管宮中的人已換了幾拔了,但隻看形貌便知這肯定就是七王中唯一的女王——青州之王風獨影。


  到達一道宮門前,一眾隨從停步,東始修抱著風兼明與風獨影抬步跨入,宮門在身後悄悄合籠。


  前方是一片廣場,廣場正前方一座高塔,左邊一座漢白玉高台,右邊一座巍峨宮殿,這便是——八荒塔、六合台、淩霄殿。


  此刻,淩霄殿前,站著數道人影,翹首望著這邊,眼見三人到來,皆大步往這邊迎過來。


  “七妹(七姐)!”


  “二哥,三哥,五哥,六哥,八弟!”


  十二年的漫漫歲月,紅塵浸染,風霜刻劃,如今兄妹(姐弟)再相見,彼此依稀舊時模樣。伸出雙臂擁抱著,感受彼此的體溫,拉著對方的手,細看額頭鬢旁歲月的痕跡,心底歡喜與酸楚同在,好一會兒才是平複了激動情緒。


  兄妹們平靜下來後,寧靜遠瞅著還趴在東始修肩上的風兼明,故意問道:“這小家夥難不成就是我的小外甥兼明?”


  風兼明側頭看著他。來的路上,風獨影早跟他講過他這回會見到七個舅舅,也跟他說了些七個舅舅的形貌習慣,所以這會,他扭著小短腿爬下東始修的肩膀,撲向寧靜遠,“三舅舅!”


  “誒!”寧靜遠笑著抱起他,“你怎麽知道我是三舅舅?”


  “娘說三舅舅是大東朝最聰明的人,果然三舅舅一眼就認出兼明來了!”風兼明小腦袋紮在寧靜遠的懷裏揉了揉啊,揉得寧靜遠心花怒放,也就沒去想按小家夥的話,若沒認出來可就是愚笨了。


  “哈哈,七妹,這小家夥可比你小時候會說話。”寧靜遠抬手捏著風兼明的小鼻子。


  “確實。”一旁白意馬點頭,“七妹小時是金口難開,還特別不喜歡叫人。”


  趴在寧靜遠懷中的風兼明聞言,眨巴著眼睛望著白意馬,然後伸出兩手,“五舅舅。”


  “小家夥知道我是五舅舅啊。”白意馬伸手從寧靜遠懷中抱過風兼明,“你娘是怎麽教你認五舅舅的?”


  “娘說五舅舅是大東最博學的人。”風兼明先“吧唧”一口親在白意馬的臉上,接著小臉兒微皺,“兼明看著五舅舅就想到滿屋子怎麽背也背不完的書。”


  “哈哈,看來怕背書這一點跟你娘小時一樣。”白意馬笑嗬嗬地伸指刮了刮風兼明的臉蛋兒。


  “可不。”華荊台聞言接道,“七妹小時背不出書來,每次都是哭喪著臉看著四哥,看得四哥心軟了,就去向玉師求情寬限一日,回頭再幫她背書。”


  “嗬嗬……”風兼明傻笑著扭頭去看風獨影,眨了眨眼睛,意思是說:原來青州百姓眼中威若神明的青王小時候也有這麽一遭啊。接著就向華荊台伸出手,“六舅舅,兼明也要抱抱。”


  華荊台伸手抱過風兼明,抬手搓揉著他的小腦袋,問:“說吧,你娘是怎麽編排你六舅舅的?”


  風兼明一邊努力在華荊台的大掌中抬起腦袋,一邊道:“娘說,比廟裏的菩薩還要金光閃閃的肯定就是六舅舅。”他說完了眼睛瞅著華荊台肩膀上的豹頭金臂環,“六舅舅,這隻豹子真威風!”瞅完了豹環,眨巴眨巴看著華荊台,亮晶晶的眼睛裏滿是期待。


  華荊台頓時就想起了小時候搶了風獨影半隻包子後被她咬的那一口,真是血淋淋地痛啊!可這會兒——和這雙跟風獨影幾乎是一模一樣的眼睛對視,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種疼痛,最後隻能咬牙摘下手臂上帶了多年的臂環,“來,威風的小豹子當然要給我威風的小外甥戴!”


  “嘖嘖嘖!六哥竟然把金子送人了!”南片月抬手撐在額頭上望著天,“這天是要下紅雨了吧?”


  華荊台瞪他一眼,“送我外甥,我心裏樂意!”


  “謝謝六舅舅!”風兼明歡快地接過臂懷納入懷中,然後從華荊台身上滑下,撲向了南片月,“小舅舅!兼明一直想去找你玩,可就是商州太遠了,娘不給我出門,還以為得等我長大了才能去商州,那時才能見著你呢。”


  南片月見小外甥獨獨就說要找他玩,可見是另眼相待,頓時喜笑顏開,一把抱起扛到肩上,拍著他的小屁股問道:“兼明為啥要找小舅舅玩呀?”


  “因為娘老指著我的鼻子罵‘你怎麽比你小舅舅還淘氣搗蛋’,所以我一直想找小舅舅啊,要是跟你一塊玩,說不定我娘就不罵我了。”風兼明一派天真地道,童稚的眼神瞅著南片月,似乎在說:我娘罵的肯定就是你了。


  “哈哈哈哈……”


  東始修率先大笑出聲,餘下幾個兄長也是忍俊不禁。


  南片月抱著風兼明,委屈地望向風獨影,“七姐,你怎能把兼明和我相比呢,你不覺得我小時候那叫可愛嗎?”


  “娘,到底是淘氣還是可愛呀?”風兼明也望向風獨影。


  一大一小兩張臉,形貌不同,卻神情相似,以至風獨影看著,便忍不住去按額頭。


  “八弟,你是不是到八十歲還是這副模樣?”一直不曾吭聲的皇逖終於忍不住歎氣,“我不用問也能想象到,嚴國相在商州該是如何地操心勞神。”


  “二哥,你不覺得,八弟若能活到八十歲,會要比現在還不如嗎?”風獨影也歎息著道,“大哥當年真是英明,派了嚴國相去商州,他們一臣一君,足以向世人詮釋何謂嚴父頑子。”


  “哈哈哈哈……”


  寧靜遠、白意馬、華荊台皆大笑點頭,隻東始修略掩目側頭轉向一邊,似乎也對嚴玄嚴國相深懷歉意。


  被兄姐一翻嘲笑,南片月垂頭與風兼明麵麵相覷。


  然後風兼明伸出小胳膊同情地抱了抱南片月,“小舅舅,沒事的,兼明喜歡你,到你八十歲了還是和你一塊兒玩。”


  “兼明真乖。”南片月眼含熱淚,還是小外甥可親,他放下風兼明,“來,咱們拉鉤約定。”


  “嗯。”風兼明伸出小指,兩人還真是認認真真的鉤手,“小舅舅一定要活到八十歲哦,到時兼明一定會去商州找你玩的。”


  “還用說,小舅舅一定等著你來。”南片月點頭承諾。


  拉完了鉤,風兼明乖巧地走到皇逖麵前,既不撲,也不纏,隻是仰著小腦袋,認認真真地恭恭敬敬地叫道:“二舅舅。”


  皇逖看著眼前的小人兒,這就是七妹的兒子,這就是他的七妹的骨血,頓時心頭熱流滾過,蹲下身子,伸手抱住他,沒有說話,隻是緊緊地抱著。


  一旁的南片月卻要使壞,“兼明,你娘是怎麽跟你說二舅舅的?”


  風兼明用小臉蛋貓一樣在皇逖的頸窩蹭了蹭,“娘說,要是看到一個人,你就手腳規規矩矩地不敢亂動,那個人肯定就是二舅舅。”他伸手摟著皇逖的脖子,悄悄地卻又以大家都能聽到的聲音說道,“二舅舅可威嚴了!”


  “哈哈哈哈……”


  幾人再次大笑。


  “七妹,這孩子的性子真不像你。”寧靜遠再一次道,“鬼精鬼精的,倒像是我兒子。”


  “我覺得像是我的兒子。”南片月爭道。


  “唉!一見麵就摘了我的金臂環,這撈金的手段像我才是。”華荊台卻道。


  “我倒覺得膽子大,像我。”一直含笑看著這一切的東始修出聲道。


  “好了,你們也別爭了,反正不管性子像誰,都是咱們的孩子。”白意馬好笑地看著幾個兄弟,“都別站這了,進去吧。”


  風兼明趴在皇逖懷中,目光從他肩膀望去,正看到淩霄殿門口探出一個腦袋,悄悄地看著他。


  “啊!有老鼠!”他猛地叫一聲,嚇得那隻腦袋縮了回去。


  “什麽老鼠?”


  幾人皆疑惑,看著風兼明。


  風兼明指著殿內,“剛才看到一隻很大的老鼠,我一叫他就跑了。”


  風獨影卻清楚兒子是什麽性子,她也看到了殿中探出的腦袋,猜那肯定是南片月的兒子南承赫,抬手拍了風兼明腦袋一掌,叱道:“沒禮貌,要叫承赫哥哥。”


  這會幾人都明白了,不由暗自好笑。


  南片月衝殿裏喊道:“承赫,你出來。”


  他的話落下,片刻後,才從殿內走出個十歲的少年,比風兼明要高出半個頭,五官麵貌卻是端秀裏微帶陰柔之氣,正是南片月的長子——南承赫。


  “承赫見過七姑姑。”南承赫先向風獨影行禮。


  “乖,起來。”風獨影扶起他,看著他的麵孔讚道,“這孩子生得可真好看,比小八要強。”


  那邊風兼明已從皇逖身上滑下,走了過來。


  “兼明,這是你小舅舅的兒子,叫承赫哥哥。”風獨影把他拉到南承赫麵前。


  風兼明歪著腦袋看著南承赫,直把南承赫看得臉紅了,他才行禮叫道:“承赫哥哥。”


  南承赫紅著臉重重點頭,然後向風兼明回禮。


  “唉!”南片月看著直歎氣,“我怎麽覺得兼明才是我的兒子。”


  “哈哈哈哈……”


  幾個兄長再次大笑,那朗朗的笑聲穿過廣場,直傳到宮門外。


  那些守候在門外的侍從無不驚訝,這些人竟然在宮中如此喧嘩,而那些老人如侍衛統領龍荼、內廷總管申曆這些,卻皆眼角微濕的感慨,這宮中有多久不曾有過這樣的爽朗笑聲,陛下又有多久不曾如此開懷。


  ※※※


  那日,淩霄殿前兄妹團聚歡喜不已,而在青州淺碧山上,久遙剛給學子們講學完畢,正慢步往行宮走去。


  書院離行宮並不遠,走路不過小半個時辰,所以久遙來碧山書院講學時,總是早上從行宮出發走到書院,下午再從書院走回行宮,也不帶隨從,一個人悠哉悠哉地走在山路上,看山看樹看花,自有一番滋味。


  這時正是金秋時節,滿山的黃葉、紅葉裏夾著幾抹淺綠色,山風吹過,樹木婆挲,遠遠望去,隻見黃色的滔漭推湧著赤色的波濤,夾著綠色浪花翻舞,就像是連綿不絕的彩河,讓人看著便耳目生妍,心曠神怡。


  久遙就走在這滔滔葉河中,一邊欣賞著山景,一邊想著阿影和兼明應該已經抵達帝都了,大約正開心的與她的兄弟相見。走著走著,他心頭驀然一動,不由轉頭,便看到右旁遠處坡上的楓樹下站著一名青衣男子,雖已年近不惑,形容氣韻依然冷逸出塵,襯著火紅的楓樹,像幅畫似的。


  久遙震驚地看著對麵的男子,幾疑那是一道幻影,以致他那刻呆立著不能動。


  對麵的青衣男子亦靜靜看著他,不言不動。


  “二哥?”久遙呢喃,撥動兩腿移過去,走至楓樹下,激動欲泣地伸手,想要確認這是活生生的人還是隻是他的夢,他已經曆過太多太多這樣虛幻而痛苦的夢了,他已不敢相信他的親人他的族人還有存活於世的,“二哥,真的是你?你還活著?”


  青衣男子微有動容,伸出手,拉住久遙的手,那份力道讓久遙確認了這是真實的。


  “二哥!”久遙熱淚盈眶,緊緊地握住兄長的手,生怕一放鬆了便是一場幻夢。


  久迤默默看著她,過得片刻,眼神漸漸變冷,“你還記得我是你二哥?和仇人成婚,和仇人生子,教治仇人的子民,你還配為久羅人嗎?”


  久遙頓時臉色劇變,灰白一片。


  “你忘記了久羅山上的血?忘記了久羅山上無辜死去的族人?”久迤冰冷的眼睛裏湧現仇恨,“你現在還有臉叫我二哥?”


  “……”久遙張口,卻無言以對。


  他從不曾忘記久羅山上的血,從不曾忘記久羅山上那夜的慘劇。


  這些年來,他一直以為久羅族就餘他一人,雖有風獨影相伴,雖有愛子相親,可是從不曾忘記他是久羅人,他永遠無法根除心底深處那份族滅親亡的刻骨痛楚,那些血與痛總會有他一人獨處時襲上心頭,可是……他隻能將那些收起藏起,以他的心為墓地,在心底建一座墳墓,埋葬著他的親人,他的族人,埋葬他的仇恨,他的悲痛。


  “你還是久羅人嗎?你還叫久遙嗎?”久迤冷冷盯著久遙,“享受仇人溫存的你,沒有資格再用這個名字,你是久羅族的叛徒!”


  久迤的目光與話語,如同最鋒利的冰劍,瞬間刺入久遙的胸膛,直達深處那道舊傷,頓時血肉翻飛,劇痛難當!


  “二哥……”久遙麵色慘白,眼中光芒明灰不定,仿佛風中之燭。


  “不要叫我!”久迤厭憎地看著他,“看到你如今的模樣,想起我們這些年的痛苦,我便以與你曾是兄弟為恥!”


  聞言,久遙眼中驀然閃現一點光芒,“我們?你是說……族中還有人活著?那大哥……大哥活著嗎?久玖呢?他們都活著嗎?”


  他的聲音那樣的小心翼翼,語氣中的期待是那樣的急切,以至久迤那刻轉過頭去,有些不忍麵對這樣的弟弟,“大哥從山上摔落,雖為人所救,但重傷之下足足在病床上躺了一年才算是活過來。”


  久遙忍不住嘴唇哆嗦,心頭歡喜又痛苦,“活著……活著就好。”話落,眼中的淚也滾下,終於……不再隻是他一個,這世上還有兩個血脈相連的親族活著。


  “久玖當日從山上逃出時動了胎氣,又經一番驚嚇,身體耗損過甚,拖了兩月生下早產的孩子後便死了。”久迤的聲音低澀,如同在石上碾過般,沉滯而痛苦。


  久遙眼中才冒出的一點歡喜頓時熄滅了。


  一時,兩人皆靜默無語,山間隻有秋風拂過,帶起一陣瑟瑟冷意。


  許久,久遙望著空曠的山野,滿懷蕭索道:“二哥,有‘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之說,亦有‘死者長已矣,存者且偷生’之說,我們算是哪一種?”


  久迤不語,隻是看著遠處的山峰,看著那些枯黃或殷紅的秋葉,恍然間看到的是妻子死時枯萎的容顏,是久羅山上流下的族人的鮮血,那令他痛苦不堪,忍不住閉上雙目。


  良久,他才喃喃,“那又有何區別,總之死去的再不能返來,活著的總是無能為力。”


  久遙回首,看著他,忍不住問道:“二哥,你如今住在哪裏?大哥呢?他在哪裏?”


  久迤轉頭看著他,靜靜地看了許久,從弟弟的神態裏,他知道弟弟是真心的關懷著他們,想要知道他們的近況,隻是……他沉吟許久,才開口:“我來,便是想要你幫幫大哥。”


  “大哥怎麽啦?”久遙頓時急了,“要我做什麽?”


  “你隻需做一件事,便是幫了大哥,也等於是救了大哥。”久迤看著他,眼中有著期待,也有著忐忑。


  “什麽事?”


  “將青州掌握在你的手中。”


  那輕淡的語氣落在久遙耳中,卻如驚雷當頭劈下,他瞪目望著兄長。


  “你幫不幫?”久迤追問一句。


  “二哥,為什麽要這樣做?”久遙滿臉驚愕之色。


  “我隻問你,你要不要幫大哥,願不願掌握青州來救大哥?”久迤卻不答他,隻是目光盯緊了他。


  “二哥,為什麽要如此才能幫大哥?你告訴我!”久遙心頭驚疑不定。


  “我隻問你答不答應。”久迤守口如瓶。


  “二哥。”久遙無奈又酸楚,“隻要能救大哥,我願意拿我的命去救。”


  久迤微震,可隨即他卻輕輕笑了,笑聲淒涼,笑容慘淡,“你是不願意?青州是她的封地,在你心中,我們兄弟的性命又怎及得上那個女人,是嗎?”


  久遙看著兄長,亦是滿懷苦澀,“二哥,青州不止是阿影的封地,青州是無數百姓的家園,那些百姓和我們的族人沒有兩樣,我不能拿青州冒險。可我願意救大哥,就如同我願意拿我的性命來保護阿影一樣,你們都是我最重要的親人。”


  久迤聽了,依然隻是淒然而笑,“你不願意掌握青州,又談什麽相救。”他說完即轉身離去。他知道他沒法說服他的弟弟,早在當年年少的他執意下山,他就已清楚他的性格,他來此與其說是抱著一點希冀,不如說是來讓自己徹底死心。


  “二哥?”久遙追上他,“你要去哪?大哥他在哪裏?他到底怎麽啦?”


  久迤搖頭,“大哥離開前跟我說,讓我從此當他死了,那麽你也就當大哥已經死去。我現在要去找我的侄子,大哥臨別前跟我說過,他有一個兒子,托付給了他的救命恩人。所以我現在要去找到大哥的兒子,至於你我,從此永不相見,各自保重。”


  “二哥!”久遙要拉住他。


  久迤甩手便掙開了,同時從樹林裏躥出一隻斑闌大虎,他跳上虎背,大虎馱著他便往山林跑去。


  “二哥!”久遙急步追上去。


  這一聲叫喊急切又悲切,令得久迤忍不住回頭,看著向他奔來的弟弟,一時心頭淒楚又酸軟。這是他的弟弟,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十數年吃喝一塊,骨血相連,而從今以後……


  “你既然喜愛那個女人,那就時時刻刻守在她身邊吧。”


  拋下這一句,久迤再沒有停留,馭虎而去,眨眼間便消失蹤影,隻留下久遙呆呆站在原地,看著空曠的山野許久,才是失魂落魄地回到行宮。


  大門前,他也不進去,隻呆呆坐在台階上,茫然望著前方,門前的侍衛隻當他在欣賞風景,也不去驚動他。當他再回神時,天空已化作緋紅一片,滿天的雲霞紅得像血一般濃稠,令人看著便生出一種不祥之感。


  久遙看著暮色裏的天空,猛然一陣莫名的慌亂,忍不住便有些心悸。


  為什麽二哥會在這時候來找他?這十多年都沒有消息,他們到底是如何過的?為什麽說要救大哥就得掌握青州?大哥到底怎麽啦?

  一個個念頭從腦中閃過,直弄得他心神慌亂,沒個定處。


  胡思亂想中,腦中忽然閃過二哥離去前最後說的那句話,一股寒意自心頭冒出,難道是阿影要發生什麽事?帝都裏……帝都裏七王齊聚,難道是?他猛地站起身來,直把門前的侍衛嚇了一跳。


  二哥是來提醒他的!


  “過來!”久遙抬手招喚屋頂上刷著羽翅的青鳥。


  “嗄!”青鳥展翅飛下。


  “去,快帶我去帝都!”久遙跨上青鳥的背。


  “嗄嗄!”青鳥撲騰著翅膀,頓時飛向高空。


  而行宮前的守衛們,茫然看著一人一鳥騰空飛去,直到看不到影兒才是回過神來,清徽君方才是說要去帝都?

  這……這……還是快快飛信稟報王都的國相吧。


  ※※※


  久遙飛離青州之際,正是豐極踏入帝都之時。


  東始修親自於乾門接他入宮,而在淩霄殿裏的幾個一得消息,也都走出大殿等候。


  暮色蒼茫裏,豐極踩著赤色的晚霞徐徐行來,墨袍依舊,儀容未改,蕭蕭肅肅,將滿天的綺雲襯得暗淡失色。


  “四哥,你可算是到了,就等你一個了。”


  “四弟,你可來了。”


  兄弟們熱情迎上前去,激動又歡喜。


  “二哥,三哥,五弟,六弟,八弟。”


  豐極依次見過幾個兄弟,最後轉身望向風獨影,風獨影也靜靜地望著他。


  “四哥。”


  “七妹。”


  兩人輕喚一聲,含笑相視。


  時隔十餘年再見,他們相逢一笑,從容淡然,仿佛過往的一切都已隨著時光之河流去,可平靜的麵容下心境如何,一聲問候裏又飽含多少情義,或許隻有他們自己知道。


  但有生之年再見,你我彼此安好,這便是最大的幸事。


  “鳳霄,來見過你二伯、三伯、五叔、六叔、八叔和七姑。”豐極牽過他身後十一歲的少年。


  豐鳳霄上前,儀容端整,“鳳霄見過各位伯父、叔父、姑姑。”


  “快起來。”白意馬伸手扶起侄兒。


  幾人打量著豐鳳霄,少年和他的父親一樣,穿著墨色的錦衣,五官文雅,長得並不像豐極,隻是眉宇間透著一種超乎年齡的沉靜之態,已像個小大人樣了。


  “這孩子長得倒不像四哥,一定是長得像他娘。”南片月笑道。


  “兒像娘好,有福。”白意馬撫著豐鳳霄的鬢角。


  “我也覺得像他娘好,要是像四弟,那長大了還不也要傷盡天下女兒心。”寧靜遠則道。


  華荊台聽了,頓時反駁,“三哥,你也好意思說這話,我倒覺得你傷的女人心更多。”


  “我最多也就傷我家那幾個”寧靜遠不以為然,“可四弟當年大婚,閩州無數女兒淚流成河……唉!可憐可歎呀。”


  “哈哈,這倒是。”南片月馬上附合,“當年商州的女子一聽豐四郎取親了,許些個就傷心得要自盡了。”


  十幾年不見,他們兄弟情誼依舊,甚至連這種互為打擊譏諷為樂的相處之道亦沒有變,所以對於兄弟們的調笑,生性嚴肅的皇逖沒有出聲訓斥,就連豐極本人也隻是含笑聽著。


  這些年,他們作為一州之王,時刻謹記君主身份,已有許久不曾如此如玩鬧,也有許久不曾如此肆無忌憚的說話,此時此刻,他們說著笑著,是如此的溫馨又開懷。


  “兼明,還不見過四舅舅。”風獨影推了一把風兼明。


  豐極早就看到風獨影身邊的小小少年,此刻移目注視,不由有瞬間的恍神。


  風兼明也在呆呆看著他。他早就聽說過這個四舅舅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但他一直覺得他的父親才是最好看的,可此刻見了,盡管他依然心向他父親,可一雙眼睛還是被這位四舅舅給驚豔到了。


  “兼明?”風獨影敲了敲兒子腦袋。


  風兼明回神,才是走到豐極麵前行禮,“兼明見過四舅舅。”


  “乖。”豐極扶起他,然後牽著他的手看著他。


  這就是影的兒子,也有這麽大了,長得真像他的父親。他輕輕感歎,這麽多年過去,此時此刻,心頭依然止不住有些酸澀,以至那刻他的目光隻落在孩子的眼睛上,那雙神似其母的鳳目。


  “四舅舅,你真好看,比我看過的那些美人還要好看。”風兼明仰頭看著豐極天真地道。


  “哈哈哈哈……”南片月頓時大笑,其他幾人也是忍俊不禁。


  “兼明也好看,比四舅舅見過的那些孩子還要好看。”豐極好笑地輕彈他的額頭,然後拉過兒子,“來,兼明和鳳霄哥哥認識一下。”


  風兼明眨著眼睛看著豐鳳霄,豐鳳霄也靜靜看著他,然後兩個孩子相互一笑。


  “鳳霄哥哥好。”風兼明行禮。


  “兼明弟弟好。”豐鳳霄也行禮。


  “承赫,你還沒行禮呢。”南片月拍了拍兒子。


  “承赫見過四伯。”南承赫先上前給豐極行禮。


  “乖。”豐極扶起他。


  南承赫再跟豐鳳霄見禮,“鳳霄哥哥好。”


  “承赫弟弟好。”豐鳳霄還禮。


  東始修看著站在一塊兒的三個英秀少年,驀然輕輕歎息一聲,“看到他們,就想起當年的我們。”


  他的話頓時勾起了弟妹們的回憶。


  “可不是,當年我們相遇時,比他們還要小呢。”南片月道。


  “真是……人生百年,彈指之間。”寧靜遠感歎。


  風獨影看著三個孩子,然後伸手牽過安安靜靜的豐鳳霄,“這孩子的性情很像四哥。”


  豐鳳霄抬頭看著姑姑,從她的目光神態裏,他能感覺到這位姑姑對他的疼愛之情,於是他對著風獨影微微一笑,眉眼間頓有了春風醉月之意,可以想見當他長大成人時,該是何等的迷醉人心。


  “真像。”風獨影喃喃,看著豐鳳霄的目光也慢慢地有了複雜神色。


  豐極看著風兼明則道:“兼明倒是長相性格都肖似他的父親一些。”


  “四叔,侄兒倒覺得兼明長得像七姑,你看他的眼睛。”


  一道聲音插入,卻是東天珵跨入宮門,他身旁一名青年與他同行,身後跟著一列內侍、宮女,手中皆捧著或提著食盒,為皇帝與他們弟妹們送來了晚膳。


  幾人看著那名白衣青年,都有刹那怔忡。


  “見過幾位師兄、師姐。”青年上前與幾人見禮。


  “是師曠!”南片月當先走過去拉著他,“天啦,剛才我都以為是玉師到了!”


  “師曠長得可真像玉師。”寧靜遠也是看呆了眼。


  “無論是容貌還是神韻,真是一模一樣,方才我都要以為是玉師再生了。”華荊台也走過去拉著玉師曠,“小師弟也是大人了。唉,我一直想找你算帳呢,當年玉師去逝,你竟然是下葬了後才寫信告訴我們,讓我們連玉師最後一麵都沒見著。”


  玉師曠淡然一笑,“師兄與師姐的孝心父親是知道的,他老人家並不在意這些形式。”


  “雖則如此,我們這些做弟子的卻總有遺憾。”皇逖開口道,“日後你成親,一定要告訴師兄、師姐,你不在意形式,我們幾個卻早已備好了禮物,你總不能讓我們一輩子也送不出去。”


  “二哥說的有理,師曠要記下。”白意馬也道。


  玉師曠微微一笑,點頭,“師曠記下二師兄的話了。”


  “來,兼明,鳳霄,承赫,去見過小師叔。”風獨影道。


  風兼明三個與玉師曠見禮後,他悄悄附在豐鳳霄的耳邊嘀咕,“鳳霄哥哥,你有沒有覺得小師叔像畫上的神仙?真想伸手去摸摸他的鼻子,看有沒有熱氣呼出。”


  他的話雖輕,但在場之人哪一個不是耳聰目明的,一個個頓時忍俊不禁。


  “滿腦門子的古靈精怪。”寧靜遠敲了敲風兼明的腦門。


  “好了,都別站在這兒。”東始修牽起風兼明,當先往大殿走去,“我們去用晚膳。”


  風獨影牽著豐鳳霄,豐極牽著南承赫,並著皇逖、寧靜遠、白意馬、華荊台、南片月、東天珵、玉師曠一道往殿內走去。


  今日的家宴,是他們八人分離後的第一次團圓宴,是夜開懷暢飲,歡醉一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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