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神!
夜色像一襲黑色的綢緞覆蓋著垂宇重檐的公主府。
「張郎!」一個低低的聲音。
張易之轉頭,看見大殿屋檐下的太平。
那雙秀美的玉足踏在地上,竟連屐履都沒來得及穿。
周遭的宮婢聽到如此親密的稱呼,趕忙低下頭。
張易之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退下!」
待宮婢作鳥獸散,他闊步走向太平,輕聲道:
「決定好了么?」
「我……我……」太平嗓音嘶啞,似還舉棋不定。
在張易之看來,她心理防線就快崩塌了。
他摟住太平柔若無骨的嬌軀,用溫柔的口吻訴說一件決定蒼生社稷的大事:
「分兩步走,第一,我帶人夜襲玄武門,消滅頑抗的禁軍侍衛。」
「第二,宮裡的宦官,宮女,侍衛,你這邊用武力控制他們的人身自由。」
「無論陛下採取什麼應變措施,我都有能力進行鎮壓。」
「最後由我出面做惡人,逼迫陛下下詔,把軍政大權移交給你。」
太平搖搖頭,依然躊躇:「勝算很低。」
「就算成功了,如果狄仁傑等人拒不奉詔,我位置不穩,京師更會爆發大規模流血衝突。」
「我更擔心母皇想不開,在迎仙殿自縊,什麼罪名都比不過弒母,弒君更罪大惡極、不可饒恕。」
聞言,張易之雙臂慢慢僵硬,目光也越來越冷:
「你是皇帝的親女兒,你爹你娘都是皇帝!」
「你有繼位法統,事成定局之後,朝堂袞袞諸公誰敢不執行你的命令?」
略頓,他聲音冰冷至極:
「你不是喜歡猶豫,你是害怕承擔後果。」
太平那雙濕潤的眸子凝睇著他,語氣軟了下來:
「張郎,慢慢籌謀好么,當計劃縝密無縫時,再進行政變。」
「倉促奪權,我根本沒有擁有主宰天下的實力,也來不及對帝國的權力結構進行必要的重組。」
「萬一政變有些步驟出了差錯。」
她怕等待在面前的並不是主宰天下、睥睨蒼生的權力巔峰。
而是萬丈深淵。
她承受不了失敗的代價,也不願冒險孤注一擲。
「蠢婦!」張易之面色陰沉,情緒陡然失控,厲聲道:
「萬一失敗,我帶兵殺進層層包圍的禁宮,已經沒了退路,插翅難逃。」
「而你還能打感情牌,有希望留得一條性命。」
「我敢拿命賭,你竟還在猶豫。」
「項羽,袁紹,李建成這些前車之鑒還不夠么?就因為優柔寡斷淪為別人的墊腳石!」
「張郎……」太平美眸又蒙上了一層瑩潤的水霧,用手指輕輕撫他的唇:
「別說了,晚上留下來陪我,我還要你。」
昏暗的燈火映出張易之冷沉的眸色。
他竭力控制憤怒,用近乎於發號施令的語氣:
「倘若失敗,你可丟卒保帥,說你是被我裹挾。」
太平狀若惘聞。
她突然踮起腳尖,那滑膩灼熱的紅唇吻向張易之的鼻尖、嘴唇,一寸寸吻向他的耳垂。
「張郎,快抱我去寢殿,求你了。」
陡然。
「滾!」
咆哮聲響徹夜幕。
太平眼裡的情慾慢慢消失,她注視著愛郎一張森寒陰冷的臉。
「李令月啊李令月。」張易之搖頭失笑,聲線卻冷寂蒼涼:
「你是怕我去廬陵王府吧?」
太平嬌軀僵住,怔怔的看著他。
「唉。」
細微的聲音,介於嘆息和嘲笑之間。
「沒有陛下的魄力,卻學到一身陰謀算計,到這個地步了,還在使用你那點可笑的心機。」
張易之表情趨向平靜,眼神無波無瀾。
緘默片刻,他漠然道:
「殿下,以後別再找我。」
太平面白如紙,她看到張易之深邃的眸子里只有失望和疏離。
似乎從此往後,關係再不復從前。
張易之轉身乾脆利落,沒一絲猶豫,只有沉重的腳步聲。
太平眼眶更紅了,抱膝蹲在地上。
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那麼的無能。
……
黑漆漆的大街上一片寂靜,遠處偶爾有舉著火把騎在馬上的巡街武侯飛馳而過。
府邸里。
上官婉兒披著件檀色綉行雲紋的外衫,一頭青絲披散。
她神色焦慮,來回踱步。
咯吱——
閨房門被推開,張易之走了進來。
望著他陰沉沉的眸色,上官婉兒瞳仁驟然一縮。
在帝國宮廷這個天下最險惡的角斗場上浮沉,上官婉兒早練就了深刻的洞察力。
她知道。
功虧一簣。
張易之將垂帷撩起來,掛在銅鎏金的纏枝銅鉤上,笑意冰涼入骨:
「呵呵,她不敢。」
上官婉兒微張著櫻唇,顯然有些難以置信。
走出那一步,帝國最高權力唾手可得,竟然害怕了?
「怎麼會,殿下籠絡官員,在朝堂安插心腹,連宮中禁軍都敢摻沙子,不遺餘力地暗中打造勢力……」
上官婉兒遽然失落。
她很了解殿下,有智慧能力,有城府謀略,甚至還有政治根基。
萬萬沒想到缺了膽識!
關鍵時刻才考驗人心,她高看了殿下。
張易之心頭蹭蹭冒火,眼神透著凜然寒意:
「跟李顯李旦一樣,懦弱深刻在骨子裡。」
上官婉兒輕輕嘆了一聲。
殿下錯過最好的機會。
在滿城看來,陛下病重下詔太子監國,對張郎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靂。
可恰恰相反,這正是張郎等待已久的破綻。
儒家主張中庸之道,朝堂官員大多也是一種調和折中的處事態度。
譬如屋子太暗,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
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來調和,願意開窗。
就像現在的局勢。
武三思儲君監國,向天下人傳達了強烈的政治信號。
他就是下一任帝王,陛下在提前過渡皇權。
一旦這時候殿下政變成功。
那擺在滿朝文武面前的就是一道選擇題。
武三思,還是殿下。
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士大夫,當然不想再面臨女主乾坤。
可殿下再怎麼說,也是陛下和高宗的血脈,侄子算什麼玩意?
兩杯毒藥,只好選一杯毒性小一點的。
殿下有李家血脈,能給舊唐勢力一絲希望,武家血脈,又能安撫穩定住忠於大周的官員。
殿下先坐穩龍椅,清洗鎮壓事宜交給張郎就行。
只可惜,殿下沒有跨出那一步的勇氣。
房間陷入冗長的寂靜。
突然。
張易之面沉如鐵:
「李裹兒怎麼樣?」
上官婉兒悚然一驚,直接掐斷他這個念頭:
「斷然不行,她是皇孫女,禮制上輪不著安樂郡主。」
「除非扶持廬陵王登基,立她為皇太女,再禪讓給她。」
「矯詔呢?」張易之語調低沉。
上官婉兒綳著玉頰,「法理和正統,做任何事都要名正言順。」
「安樂郡主登基,她根本無法保證巨大權力合法化,並且常態化。」
張易之目光飄忽,突然笑了起來:
「我要是去找李顯,這廝肯定屁顛顛跟在後頭搖旗助威。」
上官婉兒沒有接話。
張郎跟李唐不共戴天,屠了隴西李氏,還覆滅了復辟李唐的重臣,甚至殺了李隆基。
幫廬陵王,張郎得不到任何利益,處境甚至會更艱難。
張易之稍稍平靜情緒,凝視著忽明忽暗的燈火:
「百密一疏,任何事總有算不到的地方,李令月負我。」
上官婉兒神情恍惚了一下。
站在她的立場,政變扶植殿下是最好的結果。
一方面,殿下登基,她跟張郎就不必再偷偷摸摸。
另一方面,殿下初掌乾坤,對政務生疏,同為女性,她能得到殿下信任,保持現有的宮廷權力,甚至還能進一步擴張。
「棄如敝屣的那頂皇冠,她以後想戴上就難了。」
張易之表情難掩憤怒失望。
他踱步到桌前,看著一張精緻輿圖。
這是皇宮詳細布局。
從端門到玄武門每條道路,禁軍守備力量薄弱都被圈了起來,哪個關卡會遭到阻截,甚至連退位詔書最快到達政事堂的路線都標註好了。
耗費了婉兒半個月的心血!!!
「這事警示了我,不能把全部籌碼押在太平身上。」
張易之將輿圖徐徐捲起,放進琉璃燈里。
他回身攬住婉兒的纖腰,柔聲道:
「抱歉,累你如此周折。」
上官婉兒靠在他胸膛,喃喃道:「我心甘情願為你做任何事。」
略默,她黛眉微蹙,頹然的說:
「你要趁夜離開么?」
政變沒開始就以失敗告終,張郎只能逃離這座陛下精心布置的牢籠。
張易之目光幽沉:「我從不逃。」
「就像戰爭,本該是一場大捷,現在只能議和。」
「你知道的,我極度厭惡跟她議和。」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冰涼無任何起伏。
……
詔獄之中,潮濕陰暗處處泛著霉味。
兩個男子被五花大綁塞進狹窄的小屋裡,然後被一桶桶冰水潑醒。
神龍衛指揮使周利貞居高臨下俯視著二人,冷聲道:
「張嘉禎,張同儀,你們不該姓張的!」
瘦臉短須的張同儀頭髮一縷縷滴著水,嘶啞著聲音:
「我是朝廷命官,你們有何證據抓我?」
「證據?」
周利貞眼裡閃動著殘忍的光芒,走到他面前:
「本座是什麼存在?抓你這等螻蟻還要證據?」
話落手執鐵鎚,揚起乾脆利落砸下。
骨骼碎裂的聲音,伴隨著張同儀痛不欲生的凄厲喊聲,響徹監牢。
張嘉禎被嚇得魂不附體,縮在那裡哭都不敢哭出聲,身體之下已經是一片淡黃色的水漬。
「哈哈哈哈——」
周利貞笑了,笑得很得意。
他咧開嘴,語調森森:
「將犯下的罪行一五一十交代,本座能留你全屍。」
「呸!」
張嘉禎想吐一口唾沫,卻發現沒吐出去,因為嘴唇一直在抖。
周利貞面色陰沉,冰涼的視線轉向張嘉禎:
「拿鐵鉤來!」
張嘉禎整個人抖如篩糠,涕泗橫流。
他身體猛撞牆壁,大聲哀求:「周大人,饒命……」
牢內的蟒袍拿來一根銹跡斑斑的鐵鉤。
周利貞半蹲在地上,臉龐露出淡淡的笑容:
「本座待會在你的肛門裡塞進一根鐵鉤,掛住腸頭,鉤子的一頭拴在木柱上,把你的腸子慢慢扯出來……」
他說得津津有味,描摹細節。
一旁的蟒袍們不寒而慄。
張嘉禎瞬間覺得胃裡一陣翻滾,恐懼席捲全身,他顫抖著嘴唇:
「周大人,我招,我什麼都願意招。」
周利貞滿意頷首,側頭望向身邊的下屬,用教誨的口吻:
「撬開犯人的嘴很難么?」
「記住,刑訊這門藝術,和房事一樣,精髓在於前戲。」
「指揮使英明!」幾個蟒袍畢恭畢敬道。
周利貞風輕雲淡道:
「交待吧,曾經犯過什麼罪?」
張嘉禎哭喪著臉:
「與下屬的夫人有染,上衙時間逛妓院……」
「住口!」
剎那間,周利貞臉色沉下來,他拽住張嘉禎:
「你在耍本座?」
「你一個工部主事負責土木修繕、堰決河堤,怎麼可能沒有貪污受賄?」
張嘉禎淚水狂涌,低聲哽咽:
「卑職不敢啊!」
「張巨蟒有多冷血無情,天下人都清楚,卑職害怕被他清理門戶,他根本就是六親不認……」
說著說著泣不成聲。
定州張氏沒佔到他半點便宜,還要承受牽連的災難。
別人都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在張巨蟒這裡,他權勢熏天,家族膽顫心驚。
天下哪裡還有這樣的親戚啊!
「張家有誰做過燒殺搶掠的事么?」
周利貞死死盯著張嘉禎的表情,施加威壓。
一旁的張同休忍住劇痛,冷笑道:
「別再問了,我們張家在京官員謹小慎微,從不敢逾越底線。」
「是么?」
周利貞一雙眸子越來越森寒,他一個箭步過去,鐵鉤直接插入張同休喉嚨。
鮮血飈濺,張同休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眼前只生下獄內牆壁之上搖曳的的燭火。
張嘉禎身子一下就軟了,從頭涼到腳,血液如同凝固了一般。
「聽著。」周利貞臉龐扭曲起來,雙目殺機四起:
「最後問你一遍,究竟犯過什麼罪!」
張嘉禎目光獃滯,蠕動著嘴唇:
「下屬請我嫖娼……勾搭他人婦……」
蹬蹬蹬——
就在此時,沉重腳步聲出現在走廊過道。
周利貞收斂情緒,臉上露出謙卑的笑容,彎著腰走出牢房。
「審問出張家的罪名沒有?」武三思皺了皺眉,開門見山。
周利貞猶豫片刻,恭敬回答:
「啟稟殿下,進展順利,再過一會,就將罪名呈給殿下。」
聽到這個說辭,武三思臉色有些難看,聲色俱厲:
「廢物,幾個螻蟻都處理不好,孤要你何用?」
周利貞被罵得面如死灰,忙低著頭沉默。
武三思眉角微微抖動,盯著他:
「侵吞良田,貪污受賄有沒有,憑這些,孤能將定州張氏連根拔起,讓張氏雞犬不留。」
周利貞喉頭滾動,「沒有……」
見武三思一臉森然,他連忙出言補救:
「殿下,卑職再去抓幾個張家族人……」
「算了。」武三思平息怒火,冷聲道:
「過了今夜,就是全城圍剿張巨蟒的一場惡戰,別再浪費人手。」
頓了頓,他拔高聲調:
「孤現在是監國,代表皇權,懲處任何人都需要名正言順。」
周利貞聞弦知意,小聲的說:
「工部張嘉禎辱罵陛下,結黨營私,公開販賣鎧甲器械,造反之心昭然若揭。」
他這才反應過來,何必多此一舉呢?
權勢在殿下手上,白的也能描成黑的,誰敢有異議?
武三思負手而立,保持著氣度:
「依照律法,該誅張氏九族!」
「殿下英明。」
周利貞奉承了一句,接著道:
「明天,卑職就把張嘉禎的罪名公之於眾,張貼全城。」
「逮捕張家在京族人,然後帶神龍衛去定州抄家。」
武三思突然想起皇族的慘狀,心中殺機已熾,陰森森道:
「一定要掘墳鞭屍!」
「可憐張家祖宗一世英名,死後卻被他的孫子玷污和連累,連靈魂都要在九泉之下背負恥辱,不得安寧!」
「遵命!」周利貞大聲應下。
武三思踱步到牆邊小窗戶,喃喃道:
「孤要讓天下人看看,什麼叫鐵血手腕,什麼叫帝國儲君。」
還有,什麼叫武周帝國未來的皇帝!
「你說,孤該如何折磨張巨蟒呢?」他眼底突然有一絲戲謔之色。
死在孤手上,對你而言,或許是一種救贖和解脫吧。
周利貞正要說話。
「轟!」
「轟轟——」
宛若驚雷炸響,遠方突如其來的幾聲霹靂,讓走廊所有人都一哆嗦。
武三思瞬間變了臉色,勃然大怒道:
「張巨蟒有動作了,迅速準備!」
……
夜色沉沉,光燭耀眼。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莊嚴肅穆的紫宸殿,滿朝文武匍匐在地。
御座上,一個俊美的男人輕拂袍袖,威勢凜人。
他朗聲道:
「諸位愛卿,給前朝開國皇帝擬一個謚號,她是自開天闢地以來第一位女帝,她這一生壯闊波瀾……」
「不!」
一聲厲吼響徹寢殿。
武則天緊咬著牙,額頭已然沁出了汗珠。
睜開眼,她怔怔凝望著床前那一地慘白的月光,恍惚不知自己身處何方。
直到看清這熟悉的寢殿和龍床,她急促的呼吸聲才慢慢地平息下去。
「陛下——」
陪寢的宮娥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幾時了?」
「回陛下,亥初三刻。」
想起那個噩夢,武則天睡意全無。
負責通報內外的宮婢見狀,硬著頭皮稟報:
「陛下,狄公還跪在皇城。」
想起那個耄耋老人,武則天輕嘆一聲:
「傳他進來。」
在宮娥的攙扶下,她半倚著西番蓮紋的薑黃色大團枕,坐於軟榻之上,撥弄著腕間纏的一串沉香木佛珠。
「朕什麼時候才能睡個好覺。」
「也許,只有你死了。」
半刻鐘后。
狄仁傑在內侍的帶領下,提起紫袍下擺跨過門檻走進寢殿。
周圍宮娥微微屈膝見禮。
「參見陛下。」
狄仁傑嗓音有些沙啞。
他滿懷複雜心情看向床榻,陛下臉消瘦了一些,未施脂粉,皮膚上皺紋無法掩蓋地暴露出來。
武則天輕輕看著那雙渾濁而疲憊的雙眼,「又是來遞交辭呈?」
「是。」狄仁傑表情沉凝嚴肅:
「臣請乞骸歸鄉。」
武則天綳著臉,「朕不準,天下人也不准許,朝堂不能沒有狄懷英。」
狄仁傑有些心灰意冷,喟然道:
「臣就算繼續站在朝堂,到頭來也只能獨善其身,再也沒有針砭時弊、激濁揚清的動力。」
武則天深長的看著他:
「你對朕不滿?」
狄仁傑沒有正面回答,轉而勸諫:
「陛下,太子倉促監國,實在不妥。」
這番話說得極為委婉。
如果談及病情,那就是戳穿陛下冠冕堂皇的遮羞布。
其實他何嘗不想逃離這個漩渦,這般抵觸武三思,絕對會遭受對方的嫉恨報復。
可作為帝國首席宰相,天下官員之首,這是他的職責所在,因此不能不諫。
武則天審視著他,淡淡道:
「朕會安心養病,病好了,朕就廢黜武三思監國之權。」
言下之意,朕牢牢掌控著局勢,等張巨蟒一死,朕就會王者歸來。
狄仁傑心頭掠過陣陣悲涼,他言辭突然變得尖銳:
「陛下,太子隨便一項政策的更迭,就將影響大周幾百萬戶百姓!」
「就在昨天下午,二十多個官員遭到政治清洗,就因為曾經短暫依附過張昌宗。」
「上科狀元就因為出身寒門,崔玄暐一紙公函,連降三級!」
「還有……」
察覺陛下表情毫無情緒變化,狄仁傑話音止住。
說再多,她在乎么?
她眼裡只有中山王,不惜一切代價要誅殺。
武則天冷著臉,沉聲道:
「自古以來,臣子永遠不會站在君王的立場。」
「張巨蟒就像重軛,沉沉壓在朕的肩頭,朕必須為大周社稷除掉這個禍害。」
其它的一切,她都無暇顧及,也無力顧及。
她要用鐵一般的事實向世人證明——
她武曌是不可戰勝的!
狄仁傑聞言,神色黯然。
他能理解陛下對權力的過度執著和眷戀。
甚至在他的立場和態度,也贊成誅殺中山王,讓天下人謹守君臣綱常之禮。
可陛下已經失去理智了!
你不能為了殺一個人,連蒼生萬民都不顧吧?
朝野都很清楚,中山王一直顧及社稷安危,極力想跟陛下達成平衡。
可陛下竟然主動撕破臉,不留一絲餘地。
武三思監國,就是驀然打開的潘多拉盒子,將瘋狂吞噬著一個個無辜的生命。
如果中山王僥倖不死,那天下將陷入徹底的瘋狂!
如果人心失去了,那道德秩序將蕩然無存,與亂世何異?
帝國宰相,眼睜睜看著盛世墜落亂世,餘生將承受多大的煎熬和痛苦?
寢殿一陣無言。
過了很久。
武則天擺擺手,面無表情道:
「朕乏了,狄公退下吧。」
既然做了決定,就算是錯的,她也會堅持走下去。
狄仁傑心力交瘁,疲憊的說:
「陛下,老臣……」
轟!
轟轟——
遠處似有驚雷綻響,在寂靜的夜幕異常刺耳。
狄仁傑滿臉駭然,有股不詳的預感在心中滋長。
難道是中山王動手了?
「來人,給朕即刻去查!」
肅殺的寒意蔓延在寢殿。
武則天整個人陰沉的如同被蒙上了一層寒霜,眼底洶湧著濃烈的殺意。
宮娥疾步而去。
君臣二人面面相覷。
冗長的等待,宮娥腳步虛浮,踉踉蹌蹌的走了回來。
她的表情極度駭然,如見鬼魂。
「誰在作亂?」武則天厲聲問。
宮娥神情獃滯,口中重複道:
「龍……龍……龍……」
轟!
猶如平地起驚雷,武則天騰地從御榻上跳起。
「龍?」狄仁傑眼中填滿了惶惑。
……
「梆梆梆!」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更夫敲著胸口綁著的銅鑼,沿著大街小巷喊叫。
他剛無力敲了一下。
「嘭!」
一棟宅子在爆炸聲中轟然崩塌,巨大的煙塵席捲夜幕,無數碎石塊裹挾著烈焰朝四周散射。
「天塌了,天塌了。」更夫神色慘白,趴在地上瑟瑟發抖。
聞到刺鼻的硝煙味,他嚇得不敢挪動分毫。
恐懼之餘不禁疑惑,那兒不是中山王府方向么?
不知過了多久,硝煙味逐漸消散。
更夫才敢探頭去看。
這一看,他看到了永生難忘的一幕。
一個體型巨大的怪物盤踞在廢墟中,渾身金光閃閃。
頭上還長著分叉的兩隻犄角,身有十幾丈,還有四足。
更夫張大著嘴巴。
這……這……這不就是傳說中記載的龍?
「龍!」
「龍啊!」
更夫如若癲狂,沿著長街嘶喊。
遠處街鼓聲急促,巡戈的武侯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
慢慢的,遠處望樓上旗號翻飛。
而且不止一處,四面八方的望樓都在傳遞著同一個消息,整個神都城都幾乎被這消息填滿。
這一夜,整個神都城沸騰!
金龍!
世間真有龍!
中原永恆的圖騰出世了!
這樣的消息造成的轟動,有多麼恐怖,簡直難以想象。
無數百姓被吵醒,他們不顧宵禁,披上衣服沖向中山王府。
那可是見首不見尾,出沒雲霧而神秘莫測的龍啊!
當百姓跌跌撞撞趕到中山王府前,就見到金色光芒澎湃如潮。
而一道修長的白袍踏在龍上,衣袂飄飄,一頭墨發在金芒中狂舞。
這種畫面,太過神跡,讓百姓產生一種謫仙下凡的感覺。
震撼!
無與倫比的震撼!
在場所有人都是懵了,腦子發麻,渾身顫抖。
「不是龍,是龍骨……」
「是一條真龍的骸骨,還散發著金光。」
「天啊,中山王踩著真龍之骨。」
驚嘩震撼之聲,響徹天地。
所有人都是腦子發懵,口乾舌燥。
這一幕驚爆了所有人的眼球。
彷彿中山王頃刻間便能飛入雲霄,翱翔天地。
撲通——
無數百姓雙眼赤紅,臉上呈現出一種極致的狂熱。
他們激動而虔誠的跪伏在地,感受龍骨福澤。
漸漸的,朝堂官員聞訊趕到。
一股股涼氣自他們心頭升起,蔓延全身,幾乎陷入昏厥。
膝蓋像是不受控制,軟癱在地。
全跪了!
雙角四足十幾丈,金光古韻,龐大巨物散發滔天的威勢。
這是龍脈!
帝國的龍脈被張巨蟒找到了?
或者說?
此獠就是伴著龍骨而生!
念及於此,群臣面色霎時蒼白。
極有可能!
難怪能力那般逆天,世間無人可與其匹敵,此獠就是帝國的國運啊!
在這等偉大而無上的存在面前,他們連螻蟻都遠遠不如!
整個街道鴉雀無聲,似乎變成無人絕域。
所有人都斂首低眉,莫敢仰視。
龍骨上面,站著一尊凜然不可侵犯的神祇!
上官婉兒乘著馬車趕來,見這一幕,她美眸瞪大,震撼到了極點。
距張郎離開僅僅兩個時辰,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條龍骨跟史書記載的一模一樣。
難道龍不是古人是臆造的產物?
張郎是龍?
怪不得那麼粗長,莫非是龍鞭?
上官婉兒腦袋陷入宕機狀態,過了很久,才從震撼中回過神,慢慢理清思緒。
這絕不是龍骨,是一條鬚鯨的骨骼,一直藏在張府府庫。
張郎曾帶她秘密參觀過。
可她依稀記得,鬚鯨骨骼渾身皆白。
但現在這條龍骨有歲月的斑駁,關鍵還是犄角,難道是下頜骨插入眼窩?
四肢又是怎麼弄的?
還有金色光芒……
真的能憑手段偽造出來么?
太震撼了!
就算知道丁點內幕,她也很難遏制眼裡的驚駭。
龍骨的出世,帶來的衝擊力實在太大了!
歷朝歷代,都有記載龍的事迹,可無人見過。
而現在,一條龍骨盤踞在側,誰能不激動狂熱?
時間緩緩流逝,街道兩旁到處都是瓜果,肉脯等祭品,地上鋪滿了剛宰殺的豬牛羊,百姓紛紛祭祀祈福。
連和尚道士都在開壇做法,外國胡人捧著十字架跪在地上。
無論什麼教派,在龍骨面前,都跪了。
上官婉兒見狀,喃喃道:
「封神了!」
張郎用封神的方式,告訴天下人,儒佛道三家,不管你是哪路神仙,見到我,必須跪!
「陛下駕到——」
長街盡頭,尖銳的嗓音刺破雲霄。
可滿街百姓無動於衷,依然狂熱的注視著龍骨。
金吾衛站成一個半圓形,弩機端平,弓弦絞緊又放下,一副誠惶誠恐的姿態。
他們哪敢用兵鋒指向真龍啊!
「不可能……」
武三思嚇得往後一跌,一屁股癱坐到了地上,深入骨髓的恐懼彌散在四肢百骸。
鳳輦上,武則天只覺耳邊嗡嗡直響,腦海里掀起了驚濤駭浪。
那一瞬,她冷得渾身麻木,體內涼得通透。
這一幕,顛覆了她的認知。
炎黃子孫的守護神,凌駕於皇權之上,無上權威的象徵——
龍!
它真出現了。
她嘴唇微微發抖,渾身止不住的打著寒顫。
這一生,第一次生出渺小之感。
「假的!」
「這是假的!」
「假的啊!」
武三思面色慘白,環視著四周。
只見每個人皆是獃滯震撼的模樣,連狄仁傑都滿臉震怖。
「龍……」廬陵王李顯差點跪倒在地。
龍不是古人臆想。
它真實存在!
那九五至尊又算什麼?
平民百姓不能濫用龍紋,不準穿有龍紋的服飾,龍袍龍袞只能帝王穿。
可現在張巨蟒……不,女婿站在龍骨上面。
那他是什麼?
超脫人間範疇,凌駕於帝王之上?
豈不是神?
廢墟之上,璀璨奪目的光環在張易之身上交織閃耀,無人敢直目而視。
那一刻,龍骨彷彿散發出滔天的威壓。
魔來斬魔,佛來殺佛,天地之間,唯它獨尊!
太平心臟驟緊,全身血液都彷彿凝固,悔恨的情緒翻江倒海。
她酥胸劇烈起伏,真的有一種五內俱焚之感,後悔到幾乎窒息!
舉世無雙的祥瑞啊!
有了這條龍骨,一夜之間就能引導滿城輿論,然後像瘟疫一樣傳遍天下。
如果是她站在龍骨上,連禁軍都會倒戈相向。
而且政變有了合法性,加上嫡女身份的正統性,她將是亘古以來第二個女帝!
為什麼?
太平突然極其痛恨自己的軟弱。
上官婉兒悄悄瞥了她一眼,能察覺出對方強烈的情緒變化。
最好的機會一旦錯過,就錯過了。
上官婉兒隱隱明白張郎的意圖,先造神鋪路,為以後稱帝做準備!
與其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真就不如自己上。
場中百姓神情依然狂熱,像是虔誠的信徒朝拜神明一樣。
中山王,就是蒼生社稷的神明!
踏踏踏——
輕緩的腳步聲如擂鼓捶在眾人心頭。
萬眾矚目之下,白袍身影從龍骨緩緩而下。
他神情異常平靜,忽視了無數道敬畏的目光。
「母皇,聽說你病了?」
萬籟俱靜,只剩聲音回蕩。
百姓這才後知後覺,陛下什麼時候來的?
武則天聞言脊骨發寒。
帝王自詡真龍轉世,她現在說病了,豈不是告訴天下人,龍已經不行了?
那該輪到誰上位?
眼前這隻真龍。
她佯裝淡然的說:「易兒,朕吸了口龍氣,病竟然全好了。」
「是么?」
張易之面無表情,目光冷漠:
「母皇,可兒臣覺得你病了。」
轟——
此言不啻于晴天霹靂,群臣腦海里炸開了鍋。
逼宮!
極其強勢的逼宮!
難道張巨蟒想讓陛下滾蛋?
望著那金光閃閃的龍骨,武則天恐懼襲遍全身,面色慘淡:
「不……不,朕病好了。」
周遭的大臣都能聽出陛下聲線的顫抖。
陛下徹底慌亂了。
群臣不禁有些恍惚。
陛下當年為了稱帝登基,在天下瘋狂製造祥瑞。
幾年前,張巨蟒也是憑藉「神仙大足」才從牢獄脫身。
而龍骨出世,什麼祥瑞能比得過這個呢?
但這個祥瑞只屬於張巨蟒!
此獠又是皇帝的義子。
雖然在法理上沒有繼承權。
可在天下人眼裡,皇子踏龍攜無上聲威,這是要主宰江山啊!
武則天很快平緩情緒,想出對應之策,她啞聲道:
「傳朕旨意,廢黜儲君監國之權。」
此話,並沒有掀出什麼波瀾。
武三思如遭雷擊,頹然的坐在地上。
他創造了一個歷史。
史上最短暫的監國太子誕生了——不足一天。
群臣看向武三思的目光帶著憐憫。
你還想跟張巨蟒斗,連陛下都在此獠面前敗下陣來。
監國之權是一定要廢黜的,陛下此時要緊緊攥住皇權,依靠幾十年積累的聲望坐穩龍椅。
自己的統治都岌岌可危,還會分給你監國之權?
張巨蟒這招太毒了!
龍骨真也好,假也罷,可百姓就信這一套。
歷朝歷代的皇帝,誰不是自稱真龍?
此獠直接擊潰陛下的心理防線,還在自己身上加了神權的色彩。
當神跡傳遍天下,越來越多的人會為此獠搖旗吶喊。
張易之面色平靜,黑寶石般的眼眸透著沉靜和深邃。
偽造龍骨,只是參考前世的營口墜龍事件。
一年前,他就在為太平做準備,考慮到女子繼位的困難程度,只有多賦予神權色彩。
誰料她這般不中用,張易之已經不再對她抱有幻想。
前路再多荊棘,還是得自己上。
先造勢,再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