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太平瑣事(6)
藺逐對於真相的執著,陰陽已然在檔案記錄和親身經曆兩方麵都見識過了。她見他滿目堅定,眸光純澈,不由得想起了藺澄。
——他們這樣的人,既是聰明純澈,又大多心有頑執。自有其超出旁人的好處,也有其遠勝於旁人的不好之處。
她心頭微動,麵容卻依舊沉靜如水,如同大多女性都會比男性心性更加仁厚柔軟一般(說難聽點,即是“婦人之仁”),語聲淡淡地試探他道:“於人世而言,真相固然重要,但它從來都不是必要的。”
“斯人已逝,今人尚在。無論是這卷宗之中的陳年舊案,還是先前程慕予和姚夫強的案子,對於與所謂的真相息息相關的人而言,都已經過去了。真相不真相的,已然沒有任何意義。”
“這些‘真相’究竟是繼續塵封,還是公之於眾,都不過是人間的事。對於他們而言,早已不重要了。所謂的區別和意義,隻在於我們這些旁的人罷了。”
藺逐安安靜靜地側耳傾聽著她的話。
在她話音徹底落下的時候,他才用他那冷然磁性的低音炮從容不迫地回答陰陽道:“你說得對。”
陰陽竟在他這簡短的一句回應裏,聽出了幾分盈盈的笑意!
她頗為驚訝地側眸望過去,果然看見了藺逐嘴角噙著一抹誠然、清淺的微笑。
像是巍峨屹立的冰山之上融化出一條清溪,潺潺澹澹,滋潤撫育出冰原之上的苔蘚地衣,開出叢叢絨絨的小花,白日裏追逐引映著暉光,臨夜裏又悄然泄露出溫軟的香風玉露來。
——是晴光映雪那般的熠然好看,亦是無論日夜皆恒溫明淨的赤誠坦然。
這一抹微笑裏,有問心無愧,也有一往無前;有擇之無悔,也有流水高山。
果真是聰明純澈,卻注定心有頑執。
陰陽不由得在心底暗歎了一聲,算是又深一層地明白了藺澄對藺逐戀戀不舍的又一重緣由。
除了愛慕之情外,藺澄對藺逐,或者是說寧澈,有著趨光者的本能——因為他始終是她羨慕、景仰且夢寐以求想要成為的那種人。可她卻被困在了走不出的陰影與黑暗裏,永遠也走不到他並肩的那行列去。
寧澈寧澈,寧靖純澈。是沉靜穩重,更是澄澈勇毅。
藺澄與寧澈的名字同樣取自“澄澈”,卻頂著意思相近的名字一路越走越遠。他們都純粹且執著,可寧澈的純粹與執著皆在光裏,而藺澄卻隻能存於暗處。
後來,藺澄成為了程惜,更是同以前的那個藺澄愈發地不同了。可寧澈成為了藺逐,依然那般光明磊落,誠摯執著。
“我們所追逐的真相,不過是人間的真相罷了。”藺逐全然讚同陰陽的話,毫不吝嗇地向她闡明了自己的想法,“世事無常,如觀萬花。屬於各人各事自己的真相,自有天地秩序處置。我等身在人間,為的是人間的規矩,求的自然是人間的真相。”
世事無常,如觀萬花。萬花筒下,各眼看各花。可人間的真相,統歸卻隻需要一個說法。人間之真相與真相可以是兩碼事,人間之真相與人間之真相也可以是兩碼事。
陰陽沉吟須臾,終還是開口問了他:“藺逐,你覺得,什麽是真相呢?”
何為真?何為真相?真相與真,誠然也可以是兩碼事。
“實際發生過的事實,即為真相。如此定義真相,是趨於‘真實’的選擇。這樣的‘真實’往往是唯一的,而與之相對的‘虛假’則能夠有萬萬千。趨於‘真實’並非是因為所謂的真假之間存在著必然的是非優劣,而是為了人間之秩序使然。”
藺逐難得主動一口氣說了這麽多的話,連帶著神情都顯得格外奕奕然。
“人間廣闊,而人類之力不及天道神通,無力約束管理所謂的‘虛’象,故而選擇了更趨於‘實’象的所謂‘真相’。若人間皆以此虛實之分銘記於心,便能成眾心之太平,從而才能夠有人間之天平。”
“人間須要法度方能維之以太平。如果連我們都不能夠秉持與堅守法度,那麽又該由誰來秉持與堅守呢?”
“每個人都有自己所要追逐的‘真’,或有他們自己的‘真相’,或有他們自己願意擁有的‘假相’。如若連我們都不願意去追逐和守護人間實際的‘真相’的話,那麽這人間又有何‘真’可共言之呢?”
陰陽當然看得見他眼眸深處含著的光亮——她甚至能夠感覺到他氣息與魂靈的生息波動。她也在此清楚分明地感知到了藺逐的頑執於他的得失取舍。
他的執著使得他整個人連同精神魂靈都在閃閃地發著光,格外的明亮照人。這是他於人間的光亮美好之處,亦是羈絆住他、使其困頓不前的關鍵所在。
若非他由內而外地如此執著,或許憑他的資質,能夠和薄家那位太子爺博弈比較一番心性能力。可他心有頑執,而薄家那位又超乎意料的深沉聰明。
可即便如此,陰陽也沒就此放過他。
出師於了不起的陰界聯盟藝術學院的陰陽大人披著她那淡漠平和的“人皮”,假作困頓不解的樣子,有些遲疑地再問藺逐道:“若是……‘人間之真相’與‘我之真相’有所衝突呢?身在局外,凡事自然容易看得清楚。可如果有朝一日我等身在局中,又該如何取舍?”
“——我們所處的位置特殊,要看到的,注定不能隻是人間這一麵。”
藺逐聞言,一時竟有些怔住了。他恍然間想起,眼前的這位應陽姑娘還是個鬼見者。她眼中所見的世界,生來就比他人更加廣闊與豐富。
“我……還不曾遇到,經驗所限,恐怕不能如實地答你這一問。”藺警官默了默,從唇邊流出一聲含蓄地混雜著無奈、尷尬與抱歉之情的輕淺微笑,有些汗顏地反問陰陽道,“應陽,你……曾遇到過這種情況麽?”
這麽說來,藺逐不由得心生幾分慚愧——他一路走到特別專案處,雖說是經曆頗豐,但總體上來說仍舊是順風順水。若不是藺澄,他恐怕此生都不可能遇到應陽口中所言的“人間之真相”與“我之真相”相矛盾對立的情形。
應陽這話問得好,可他目前仍未切身遇到過,所以不能夠誠摯實際地回答她。所以,藺逐便隻好語氣慎微地反問於她,希望他們能夠在她的親身經曆裏有所借鑒與收獲。
這話因為問的是陰陽,基於了解彼此心性的同事立場而言,其實算不上是冒犯之語,反倒是顯得藺逐分外坦然與誠摯。
——不懂就問,虛心求教,共同進步。試問這樣的好領導,哪裏去求?!講真,很多領導別不懂裝懂,胡亂指揮一通便已經是很感人的了。
麵對藺逐的反問,陰陽默了一默,忽而想起了當年一念之差救了的藺澄。她垂眸思忖了少許,顯然不願過多描述地輕描淡寫道:“……算是遇到過吧。”
機緣也好,業障也罷,這終究是她的因果。
“你可有解?”藺逐不動聲色地會了意,貼心周到地偏移了話題的重心。
陰陽抬眸,坦然地與藺逐四目相對,黑白分明的雙眸襯得她神色寡淡的臉龐分外認真而又可信。可她的眼底太深,藺逐看到的注定不會是她眼底完全的真意。
她沉靜如水地解釋道:“於我個人而言,有解。”
因為——她是陰陽尊神。她會麵臨的“人間之真相”與“我之真相”相矛盾的局麵,與藺逐會遇到的,截然不同。
“世間沒有絕對的真相,亦沒有唯一的解。天道蒼茫,我等不過隨心而已。”
“所謂的‘真相’,也是能夠騙人的——就如同心髒能夠欺騙我們,大腦能夠欺騙我們,五官五感都能夠欺騙我們那般。”
“但本心不會欺騙我。”
“我之本心,在我的魂靈元神,而不在形體感象。”
“天道立命,天道衍真,天道化心。天道生眾息萬象,除心之外,於我皆為他物。眾息萬象無窮無盡,難解之處,天道以心予我為指引。”
毫筆既落,生死成文。因果開落,得償其所。
天道昭昭,因果輪回。她化身於世,敬得天地眾象,亦償得起這因果始終。
藺逐聞言,下意識地對此沉默了。
他並未理解陰陽的話,卻無端覺得肅穆沉重,不知該說些什麽。他隱隱地意識到,陰陽同他所說的,與他試圖所理解的,實則是截然不同的兩者。
直到這故事的結尾,藺逐才終於全然明白了陰陽此時此刻答非所問一般給予他的回答——不愧是陰陽大人啊,當真是所言非虛,言出必行。
就在陰陽和藺逐兩個淡漠寡言的人為此陷入了小小的凝滯,雙雙打算轉移話題的時候,饕餮閣的鈴聲響了起來——這是同行的客人到來的鈴聲,屬於饕餮閣高端大氣上檔次的超智能係統的一部分。
饕餮閣包攬民食樓頂層,有客期間,饕餮閣除了本批的客人之外,除非客人要求,否則沒有一個工作人員會出現在饕餮閣樓層內,連菜式都是通過上菜係統,走自己的“直達電梯”高效運輸,而後“自行”上桌的。
與此同時,同批的客人擁有享受饕餮閣定製服務的資格,“饕餮閣”也會有自己確認顧客資格的方式。確認資格合格後,便能夠自己開門放行,迎貴客進門,並通過合適的鈴聲給閣內已到的同行客人以預先的提醒。
果不其然,鈴聲收聲須臾,饕餮閣的大門便自動移開,悠悠現出了門後薄二少的英姿。
移門打開的時候,閣內的所有人幾乎都是第一時間下意識地向門那邊看去,以致於戴細水就這麽身不從心地直挺挺地與薄雲起對上了視線。
戴細水:……
薄雲起:……
那什麽……感覺今兒見麵,還是有那麽些尷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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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瑣事”這一小卷大概還有1-2章,差不多這一天聚會結束就over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