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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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顯笑著迎上前去,握著崔如意的手,“侯爺賞光,又是喜上加喜了!”崔如意也微笑著點頭,胡子微微抖動。陸顯向遠遠站著的陸望招手,道,“來,給錦侯見禮。”陸望見父親召喚,有些不情願地往前蹭了蹭。陸顯見狀,嚴厲地瞪了他一眼。陸望見父親眼神淩厲,隻好邁開腿,向兩人走去。
崔如意漫不經心地瞟了陸望一眼,心想,早知陸顯府裏隻有這一枝獨苗,生的玉麵朱唇,人見人誇。隻是不知怎的,近幾年來似乎不得陸顯的歡心,頗受冷落。自己也曾派人暗中查訪,窺伺陸顯的動靜,府中並無侍妾,倒也沒發現他養有外室或是私生子。這倒有些蹊蹺。
也許正如妹妹崔如心所,這陸夫人早逝,陸顯的心也再難維係在她遺下的孩兒身上了吧。幾個月前崔如心懷孕時,還曾私下對他,若是生下皇子,便可讓陸望作為伴讀,還可借機拉攏陸家的勢力。隻可惜,崔如心的胎兒產了,如今肚子也還沒有動靜。雖然目前在宮中當紅,可若是當年皇子長成了,自己又豈是今日的位份!
想到此處,崔如意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鬱,敷衍地,“貴世子真是人中龍鳳。其他幾位大人還未到嗎?”話音剛落,從回廊處走來幾個著錦衣的人,高聲笑著,“已經恭候錦侯許久,隻因剛才明國公接旨,我等暫時回避了。”
陸望抬頭一看,隻見外祖父趙合章與韋朝雲的舅舅範元吉走進庭中。還有幾個熟麵孔,也是父親的世交,自己的伯叔輩。不等父親發話,陸望已笑著上前一一行禮,然後一頭鑽進趙合章懷裏,在他身邊挨挨蹭蹭。
趙合章對這個外甥也是格外疼愛,把對亡女的思念與憐愛都一股腦傾注他身上。見陸望靠上來拉著他的袍袖,他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腦袋,道,“這外甥果然沒疼錯。”
陸顯連忙招呼,“諸位大人,請移步西廳入席吧。”眾人應聲,便往西廳走去。陸顯在前引路,崔如心率先走在前麵,其他幾位便三三兩兩地並肩而行,順便遊賞園中夜景。
陸望也乖巧地跟著眾人後頭,張望著這張燈結彩的園子,感到既熟悉又陌生。要是娘今夜也在該多好啊!這是一個奢望吧。。。
正在胡思亂想間,脖子上突然一陣發癢。他連忙低頭一看,果然是一隻毛毛的黑手正摟著他的脖頸。猴媚娘不知從哪竄了出來,酒勁可能還沒全退,正嘟著一張大嘴,往陸望臉上湊,想跟他來個親密接觸呢。
陸望被它哈出的酒氣嗆得有點發暈,連忙轉過頭去,聲道,“你給我下來!熏死我了!”猴媚娘似乎感覺出了他的抗拒,不情不願地從陸望身上滑下來,卻還是牽著他的衣角,一路隨行。
陸望幾次對它擺擺手,讓它先回去。這猴頭不是裝聾作啞,就是左顧右盼,擺出一副“不看也不聽”的架勢。陸望無可奈何,想道,“這猴頭有時精著有時傻。可別跟著我到廳裏,被這些大人瞧見了,保不齊要拿它下酒呢。”
眾人步入西廳,依次入座。陸顯坐在正位,崔如意、趙合章、範元吉等分坐在左右兩側。陸望坐在末位,正對著陸顯。管家陸寬侍立在陸顯身旁。陸望趁空環顧四周,暗自鬆了口氣,慶幸猴媚娘沒有莽撞地跟進來。“這猴頭倒還識得大體。”陸望心想,看來平常給媚娘喂了那麽多瓜果還有點用。
這時,陸顯喜氣洋洋地站起來,“諸位公卿大人,陸顯今日忝蒙聖上眷顧,開恩賜爵,非但為陸府之幸,亦賴諸位平日扶助之功。”他滿斟一大杯酒,高高舉起來,道,“願與諸位共舉觴,戮力同心,輔佐聖明子於萬萬年。”眾人不由得一齊起身,共同舉杯慶賀齊聲喊道,“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陣慶賀之後,眾人開始舉起筷子夾菜。正在吃得熱火朝,陸望也看中了一盤水晶蝦仁,瞅準了正要下筷,忽見眾人停下了手中的筷子,表情詭異地盯著陸望。陸望不由得心裏發毛,摸摸自己點臉蛋,心想,“難道今臉沒洗幹淨?不可能啊。金雀姐可精細了。再父親之前也沒有出言教訓啊。”
正在摸不著頭腦的時候,陸寬遲疑地對陸望,“少爺,你身後。。。”陸望聞言轉過頭去,隻見猴媚娘不知從哪兒端來了一盤水果,半蹲在陸望麵前,直勾勾地看著他,還指手畫腳地指著盤中的水果。
陸望一眼望去,盤子裏裝著的都是猴媚娘愛吃的水蜜桃、甜瓜、葡萄之類,堆得琳琅滿目。心想,怪不得這猴頭剛才跟著我一路,忽然又不見了。肯定是熟門熟路地去廚房給我找吃的去了,還巴巴的給我拿過來。唉,這潑猴!
猴媚娘見陸望轉頭看他,大喜,熱情地嗚哇嗚哇一陣。陸望是知道宴會的規矩的,心中暗暗叫苦,隻盼著猴媚娘逃過一劫,不會被吃得風卷殘雲地大人們抓起來,吃了下酒。偷偷瞄了父親一眼,陸顯的臉上混合著驚異與迷茫的表情,似乎,還有一絲讚歎?
陸顯心想,一定要保護猴媚娘。心意已決,便站起來向眾人行了一禮,朗聲道,“此猴是我閑時玩伴,今日許是見府中熱鬧,特來送瓜果於我,驚擾諸位,請父親與諸位大人海涵。”
陸顯尚且沉吟,範元吉便哈哈大笑,道,“這算的什麽。事一樁。老夫還以為是府上安排在宴會上助興的呢。原來是賢侄所蓄,有趣地緊。”
崔如意撚撚胡子,斜著眼,“原來是貴府養的一個玩意。隻是還調教得不怎麽懂規矩呢。要獻果,也該先獻給明國公,怎麽還錯了長幼尊卑的次序了呢!我看是隻潑猴。”陸望抬頭,雙眼直視著他,道,“它不是玩意,它叫媚娘。”
崔如意聽聞“媚娘”二字,爆發出一陣狂笑,一邊擦著笑出的眼淚,一邊道,“我還第一次聽,給畜生取這個名字的。陸公子好雅興啊!”陸望臉漲得通紅,緊緊握著拳頭,一言不發地看著父親。
陸顯微笑,對崔如意,“別讓這潑猴擾了諸位的雅興。我這無知兒,平日不知上進,愛與這些畜物為伴,倒讓我這為父的慚愧了。今後當嚴加管教。”
崔如意不依不撓地,“聽聞公子受業於某位大儒,既然經常與此猴為伴,想來課業是極為精進的了。何不值此佳宴,賦詩一首,洗洗我們的耳朵?”要知陸望隻有八歲,在夏國的學童在這個年紀大多隻學了一點開蒙書,連對子的影子都沒見著呢,更何談詩?這崔如意顯然是有刁難之意了。
趙合章剛要開言為陸望解圍,陸望便昂首道,“不知錦侯想聽什麽題目的?侄這便做來。”崔如意眯著眼睛,看著他,“那就以荷花為題吧。不過,可要以時為限。”陸望問道,“限時幾刻?”
崔如意磔磔笑道,“讓這潑猴從此處走到門口,如果它走出門口,你還未作出,便把這畜物拖出去煮了,給我們下酒。”接著他眼珠一轉,望著陸顯,問道,“明國公意下如何?”陸顯臉色不變,道,“錦侯良策,就讓犬子博諸位一笑吧。”
趙合章聽了,暗自擔心。陸望走到猴媚娘身邊,指著門口咕嚕了一陣。媚娘便點點頭,放下果盤。陸望便拱拱手,道,“可以開始了嗎?”崔如意道,“開始吧。”陸望便向媚娘示意。它便直立起身子,向門邊走去。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五步。。。
在座的陸府世交都暗暗為陸望捏了一把汗,隻見那猴子快到門邊了,陸望還望著盤中的桃子出神。範元吉連忙推推身邊的趙合章,聲,“還不出來打個圓場!你這外甥怕是魔怔了吧。。。還在發呆哪,別不是嚇壞了!”趙合章微笑著搖搖頭,道,“別急。”
第九步,第十步!那猴子快摸到門框了!這一刹那,陸望抬手喊道,“有了!”眾人都注視著他。他直視著崔如意,高聲吟道,
“華蓋亭亭波瀲灩,
菡萏嫋嫋舞翩躚。
方憐碧池滿眼綠,
已至飄蓬清秋。
一枕黃粱夢裏客,
三界紅塵雲中仙。
何不洗心煙霞間,
笑看落花滿山澗。”
滿堂寂靜,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聽得見。崔如意目瞪口呆地看著陸望,嘴巴都合不上。陸顯也有些震驚,心裏對教徒有方的段夫子又多了份崇敬與感激。趙合章早就聽過陸望作的幾首詩,心裏既驕傲又有些感傷。
靜謐了一刻,眾人方反應過來,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喝彩聲。陸府的世交大人們交頭接耳,紛紛讚道,“一洗老夫之凡耳啊!”“世子真是神來之筆!不似出自兒之口!”“不凡啊!可歸入一品詩稿!”
眾人正在議論紛紛,媚娘也蹦蹦跳跳地奔過來,挨著陸望蹲下。陸望親昵地摸摸它的頭,拿過起一個盤中的水蜜桃,深深地咬下一口果肉。好甜!
崔如意見他年紀大出風頭,心中惱恨,便冷哼了一聲,道,“少時聰明,往往成人之後不成器。”陸顯臉色一緊,摸著胡子沉吟不語。滿堂賓客尷尬不語。陸望見崔如意麵有得意之色,便高聲,“想來這位大人少時必定有神童之譽。”這是拿崔如意的話來堵他自己的嘴了,罵他大了不成器。
賓客們霎時哄然大笑。禦史大夫趙合章端起茶碗,用蓋子撥了撥碧綠的茶湯,輕輕吹了口氣,茶湯便現出漣漪。趙合章看著茶碗中被吹起的嫩葉,輕快地,“我這外甥年少無知,童言無忌,錦侯看老朽薄麵可要擔待著些。”
崔如意悻悻然,沉聲,“無妨,無妨。”陸顯一邊搖頭,一邊嗬斥,“年紀不知輕重。”大學士範元吉笑,“陸兄,有此良駒,人物斐然,真如玉山在眼前,令人心曠神怡。他年必能雛鳳清於老鳳聲啊。”
宴後,陸望被陸顯以“出言不遜”之名關了三禁閉,猴媚娘倒給他送了三的飯。從此,“陸家玉山”之名不脛而走,滿城稱之“陸家玉山”。直接後果是,陸望乘車出門,常被街上好事的婦女投擲青果香花。三娘總是愛惜地摟著他,“你這哪是玉山啊,都成了花果山了!可便宜了媚娘這猴頭。”媚娘這時一邊啃著車上拿回的果子,一邊滿意地點點頭。
日子一直如此平淡,直到十三歲那個早春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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