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東京風華 第38章 風聞言事
籠罩在開封城上空的陰雲終於消散了。大雨斷斷續續的下了七日夜,再不放晴,城裏估計能行船了。就是這樣,如今城裏也是災民無數,靠著官府的賑濟過活。
有大戶人家設了粥棚,施粥行善。一到飯點兒,一個個粥棚前麵,都是扶老攜幼等著施粥的窮苦人,甚至有些還是從無憂洞逃出來的。隻是此時,卻也無人關注了。
姚七蓬頭垢麵,穿的也是破破爛爛,擠在人群裏等著施粥。他都不記得自己被關了多久了,無盡的折磨,早已摧毀了他的心智,變得渾渾噩噩。
大水倒灌無憂洞時,人人都在逃命。看守他的人不見了蹤影,他終於隨著一群逃命的人,逃出了地獄。
雖說逃出來了,但他知道自己活不長了。他的身體已是千瘡百孔,現今不過剩下一口氣而已。但他想活,很想活。
終於輪到他。舀了粥,姚七顫抖著手,端著他的半碗粥,一步一步的向著牆角挪過去。他靠著牆慢慢的坐下,低頭喝了一口。真香啊,曾經大魚大肉、山珍海味,也沒有這個味道。
他緩緩的閉上眼睛,似要睡去,腦子裏出奇的清亮起來。他記起了自己的過往,爹娘、渾家,還有賭坊。
汝南王府的侍衛田璋,是個爛賭鬼,而且賭品極差。有次出千被當場抓住,一頓好打。按照行規,出千剁手。為求保住手,這廝竟說他知道一個天大的秘密。
說汝南王府有一本神秘的賬冊,得到後富可敵國。姚七自是不信,但田璋被打的狠了,終於說出了實話。那不是賬冊,而是一本名冊,記錄了朝廷百多位官員的陰私。掌握了名冊,就是拿住了官員的命脈。
姚七怦然心動。他曾經接觸過一位豪客,出手豪闊,人很仗義。雖未明言,但是姚七知道,那人是西邊兒的暗探。不知這名冊能否換來富貴?
他很快就見到了那位豪客。一番閑談試探之後,姚七說出了名冊之事。豪客吃驚不小,卻並不急著許諾。
“姚兄弟想要換取什麽?”米擒古裏問道。
“自是金銀珠寶。”姚七登時一喜,急急的說道。
“哈。”米擒古裏大笑一聲,說道,“好,某就是多金銀。”
“五百兩,金子。”姚七狠狠的說道,雙眼盯著米擒古裏。
“好說,你拿來名冊,我予你金子。”
“好,一言為定。”
兩人哈哈大笑,宛如兄弟一般,卻是各懷鬼胎,誰也不會輕易相信誰。姚七轉著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念頭,米擒古裏卻是打著得了名冊殺人滅口的主意。
半個月後,姚七在田璋的配合下,潛進了汝南王府,竟是出奇順利的拿到了名冊。但在撤離的時候,還是漏了風,被王府侍衛發現追殺。
憑著對東京城的熟悉,姚七在追殺下逃脫,但腰上中了一箭,也差點要了他的性命。就在他虛弱的躲進無憂洞,以為萬事大吉的時候,真正的災難降臨了。
他的死對頭,京城十虎的老五郇煜帶人堵住了他。姚七隻來得及將身上的木匣藏進石縫兒,轉臉就被一群人打的昏死過去。等他再次醒過來,已經落在郇煜的地獄了。
飛來的橫財,就是飛來的橫禍啊。這是姚七最後的意識。
沒有人注意他,也沒有人關心他。等到有人發現了姚七的屍體,也沒有太大的驚訝。感歎了一句“又死了一個。”然後便招呼人手,將屍體抬上了一輛板車,送到城外燒掉,免得傳染疫病。
皇帝這兩天沒有睡好,腰困神乏,眼圈發黑。皇後有孕,貴妃關進了冷宮。立時有懂事的官員,給皇帝進獻了兩名美人兒,身姿婀娜、知情識趣,令皇帝夜夜流連,欲罷不能。
坐在皇帝的龍椅上,皇帝有些昏昏欲睡。例行的朝會,一番禮儀之後就會散去。重要的事情,皇帝會召宰執重臣崇政殿另坐。謀不訣於眾人嘛。
但是今日,有些詭異。皇帝終於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兒。正想著,有人出班奏道,“臣監察禦史裏行盧允,有本奏。”大殿裏發出嗡嗡的聲音,被殿中侍禦史喝止。
“臣彈劾兵部郎中、權開封府吳遵路,顢頇老邁,致京師百姓流離失所、死傷無數、疫病叢生,實乃開封府治事無能,草菅人命,祈請陛下,將其奪職問罪,以正朝綱。”
大殿裏沒有任何聲音發出,但個個心裏跟明鏡兒似的。這是有人看中這個位子啦,吳遵路你老了,趕快騰地方吧。
被人彈劾,無論有罪無罪,均需停職回家待罪,等著皇帝裁決。吳遵路出班,雙手摘下官帽,立在一旁,也不辯解,就等著發落。真當開封府是個好差事嗎?早不想幹了,誰要誰拿去。
皇帝不好當即表態,扭頭看向宰相呂夷簡。呂夷簡出班奏道,“啟奏陛下,可令有司詳查,是非功過,自有結論。”
“可。”皇帝一點頭,查過之後勉勵幾句,這件事就算過去了。總不能彈劾幾句就真撤了職,那還有何人做事?
皇帝以為這朝會到此就可以結束了,誰知,一場巨大的風暴席卷了整個朝堂。百官群起攻擊的場麵,一下子嚇住了趙禎。急匆匆的結束了朝會,幾乎是逃出了大慶殿。
開始隻是幾名監察禦史,彈劾皇城司建有密冊,羅織朝廷官員陰私事,構陷誹謗,行不法事。
但是後來,竟引來朝廷百官聲援,人人憤慨,對皇城司喊打喊殺,直要裁撤皇城司。皇帝終於害怕了,皇城司激起了眾怒,就算是皇帝也壓不住。
可惡的王懷舉,皇帝恨恨的想著。
人都說,當你感到害怕的時候,會下意識的尋找安全的地方,或者向感到安全的人靠攏。此時,皇帝一邊憤恨著王懷舉,一邊奔著坤寧宮而來。
皇後不在坤寧宮,卻是去了玉璋苑。當得知了棉籽油的危害,皇後幾乎悲憤到崩潰,就在皇帝的麵前大哭了一場。七年,不能懷孕竟是遭人陷害,哪個能忍得?
得知真相後,皇後對於飛的疼愛,更多了感激。若不是這個小家夥查出棉籽油,自己還在懵懂不知,照食不誤,哪裏會有身孕?若真生下的是個兒子,那可不是一句救命之恩能報答了的。
於飛身邊親近的宮女和五名玩伴,被陳景元帶走訓練,皇帝皇後都知道。所以,皇後特地從西軍遺孤中選了十名男童,十名女童,一起住進了玉璋苑。和於飛一起讀書,一起玩耍。
於飛現在的變化很大,個子高了,身子壯了,比之六七歲的孩子,也是不差。曾經的豆芽兒樣,如今可是一點沒有了,虎頭虎腦,敦實有力。
也許是習練無相神功的緣故,雙目湛然、神采奕奕,皮膚白皙、隱隱透出光澤。穿著合身的錦袍,已是頗有幾分玉樹臨風的姿態。
皇後笑眯眯的曬著太陽,身邊圍著一群宮女內侍,小心的侍候著。皇後的目光一直在於飛的身上,看著他煞有介事的給二十個孩子上課。
是的,上課。講述的是算術,後世小學的算術。奇形怪狀的阿拉伯數字沒人見過,但是很好理解。小孩子可塑性強,才幾天功夫,加減已不是太大的問題。
於飛已經從奪命一刀的恐懼中恢複,前世今生,也沒有經曆過這樣的一幕,眼睜睜看著刀刃從鼻尖劃過。
不過他很快總結了教訓,太缺乏臨戰的經驗,隻注意眼前,忽略了窗外。意外的發生,往往就是忽略了細節。他如果稍微謹慎點,以他敏銳的靈覺,應該早就覺察到窗外還藏有敵人。
謹慎,再謹慎一點。這是他給自己的警告。
“大娘娘,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講完休息,於飛走到了皇後的身邊兒,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來。
皇後娘娘的好意,於飛接受了。二十個孩子,的確讓玉璋苑熱鬧了起來。但是怎麽安置這些西軍遺孤,還是頗費了一番腦子。
於飛認真想過,大宋也許有很多的問題需要改善,可他不懂。但是大宋缺錢這個問題,他似乎能幫上一點小忙。
要掙錢,得會算賬。從小培養一批掌握現代計算方法的人,將來肯定是有用的。比如,開錢莊。
“何事?”皇後笑著問道。
“請大娘娘派宮裏的匠人,幫我做這個。”於飛將圖紙遞給皇後,上麵畫的是算盤。隻是這年頭大宋都用算籌,算盤是新鮮物件。
“這是何物?”皇後看了看,猜不出做何用。
“算盤,計算又準又快。”於飛道。
“哦?如何使用?”皇後算過賬,知道算籌很複雜。有時算著算著就算忘了,還要從頭來,頗費心力。於飛略一講解用法,再背了幾句珠算口訣,立刻就把皇後鎮住了。
皇後是有見識的,立即就體會到這個物件的價值。這是足以顛覆當前算籌計數的超凡工具。她立即命人去安排製作,拉著於飛繼續問著珠算的口訣。
“來人,去翰林院,找個精通算學的來。”片刻後,皇後放棄了,她已經聽得糊塗了。心裏直是感歎,天才神授,果不我欺也。
入夜後,汝南王府顯得異常安靜,幢幢樓閣的暗影,像是一頭頭趴伏的怪獸。簷角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晃,地上的陰影,更是變幻出各種奇怪的圖形。
趙允讓的書房裏亮著燭火,他卻並沒有在看書,而是靜靜的站在窗前,看著皇宮的方向。
雖然看不見,但他一點也不陌生,那裏的每一幢樓閣,每一條道路,每一條河渠,他都記得清楚。他在那裏生活了八年,一草一木都熟悉。今夜有風,適合放火。
窮十數年之功,花費無數心血,他整理出了一本名冊,掌控朝堂聲音,無往而不利。
當年能夠成功的逼迫趙禎,不得不同意接了十三子進宮,傳承帝位,就是得了名冊之助。滿朝文武,無不聽從調遣。隻是時運不濟,趙曙出生,壞了他的盤算。
但如此重要的名冊卻被盜了。使盡了手段,翻遍了東京,名冊就像是消失了,再也不見蹤影。他就是氣的吐血,也是毫無辦法。但卻像一把刀懸在頭頂,隨時都可能斬下來。
這種感覺讓趙允讓徹夜難眠,心驚肉跳。思來想去,終於想出一個無奈的辦法。既然找不回名冊,那就廢了它。
趙允讓的計劃中,王懷舉是一個關鍵人物。因為他的身份,令文武百官忌憚。隻要創造一個機會,必然會被群起而攻之。
派人給王懷舉送信,引他夜闖唐介府邸,隻是序幕而已。
真正的大戲,是他派人傳出王懷舉私建名冊、記錄陰私、構陷朝臣的驚悚消息。
有了夜闖唐宅的引子,再加上陰私構陷,朝臣們心裏的驚懼可想而知,豈會放過皇城司?定能讓王懷舉吃不了兜著走。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趙允讓將名冊之事,栽在了王懷舉身上,再加上今晚的一把火,嗬嗬,就算以後有人拿出真的名冊,還有何人肯信?定是栽贓。再與汝南王府無關。
隻是,多年心血就這樣化為泡影,真是不甘啊。讓火燒得更旺一些吧。趙允讓咬牙切齒的詛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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