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南國迷情 第149章 井底和尚
因綏州之戰,種詁得了官身,授直秘閣,依然擔任機宜文字。掌帥司機密文字,所有暗諜歸於麾下。種詁陡然忙了起來,再不能像此前,兩天打漁、三天篩網。一個頭,兩個大。
於飛的事情更多,比種詁還忙。傳令兵兼勤務兵,兼格鬥教官,兼書辦,兼徒弟。此刻,正皺巴著小臉兒,翻看著一卷卷文書。身子兩邊,各堆起一座書山。
於飛記性好,被種詁抓了差。帥司海量的機密文牒,都要過一遍,記在腦子裏,以備種詁查問。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接觸了機密,於飛才知,延州派去西夏的暗諜,足有數千人之多。身份五花八門,商人、僧侶、歌姬,普通百姓、西夏官員,甚至敵將親信、高官寵妾。
但死去的更多,於飛暗暗歎息。他們生的普通,死的無聲。沒人知道他們是誰,隻留下一紙文牒。文牒之中,名字被朱筆勾畫。放下一卷,於飛再拿起一卷翻開。
一個普通的名字,讓於飛愣了下。這個名字,他昨天還聽到過。是巧合同名同姓?還是本就同一人?
於飛繼續看下去。此人名叫王信,三十歲,身高六尺三寸,圓臉大眼,皮膚略黑。三年前,王信被派去西夏,偽裝的身份,是個遊方和尚。
於飛放下卷宗,頭趴在桌案上,回想昨日情形。卻是膚施縣一樁命案,很是離奇。被田癩子當成笑話,講給於飛聽。
卻說,一名遊方和尚,因著急趕路,錯過了宿頭。正好路過一個小村子,就到一戶人家借宿。主人見是個僧人,不願留宿。任憑僧人百般求情,隻是不允。
僧人突的瞧見,主人家門外,停放著一輛車子。便說,“施主千萬慈悲,容小僧在車廂中住一夜,明日一早就走,如何?”主人無法推辭,便答應了。
誰知,到了夜靜更深,一名盜匪,翻牆進了這戶人家。不一會兒,盜匪扶著一女子出來。這女子手裏,拎著一個小包袱。倒是眉目如畫,隻是甚為慌張。兩人翻牆跳下,瞬間跑的沒影兒。
僧人並未睡著,正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僧人有些心慌,暗自思忖,自己碰巧投宿,又是百般請求,才住在這車裏。在主人家眼裏,可不是行跡可疑?定遭懷疑,說不得就是牢獄之災。
越想越覺後果嚴重,於是便連夜逃走。不想,僧人慌不擇路,掉進了一口枯井中。驚魂稍定,伸手四處摸索,想爬出枯井。誰知一摸之下,竟發現井底,還有一具屍體。
僧人亡魂皆冒,卻是逃不出去。井口甚高,四壁光滑,毫無借力之處。無奈,隻能雙手合十、默念經文,束手待斃。
天亮之後,那家主人領著村民,一路追來。在枯井中,找到了僧人。井中另具屍首,正是昨夜那女子,是主人家的兒媳。
到了膚施縣衙,一頓板子下去,僧人招供了。自認是個假和尚,本名王信,鄜州人氏。與主人家兒媳,早有奸情。此次,是騙她卷了錢財,一起逃走。
誰知女子中途變卦,僧人恐此事泄露,便殺人滅口,拋屍枯井。誰料,自己失足,也掉進了井中。贓物遺落井旁,已被別人撿走。
此案到此,真相大白。假和尚王信,被押入死牢。縣衙行文呈報州府,隻等上峰核準,即行開刀問斬。
想到此處,於飛八成斷定,這個假和尚,就是大宋暗諜。他不能暴露身份,卻招出王信之名。分明是傳遞信息,期待安撫司,能派人去救他。於飛搖搖頭,不僅是假和尚,還是個笨和尚。
“先見見這個笨和尚。”於飛自言自語。
翻身站起,就要去找種詁。誰知起的太快,身旁的書山,嘩嘩倒了下來,頓時撒了一片。先整理呢?還是先走呢?糾結了一刻,閃身出了屋。枯燥的書堆,哪有破案爽快。
剛出房門,卻迎頭撞上石彪子。石彪子推著車,車上坐著姚斌。說是車,其實是把椅子,椅子的四條腿兒,換成了軲轆。看著,就像畫本裏,諸葛武侯的推車。
姚斌將養了些時日,氣色好了很多。姚斌見到了石彪子,心情大好。再加上精心調養,身子一日好過一日。
“昆哥兒,哪裏去?”石彪子問道。
“我要去破個案。”於飛嘻嘻笑道。
“哦?可說來聽聽?”姚斌很感興趣。
“好吧。”見姚斌發問,一時不好就走。轉身推開門,請姚斌和石彪子進屋。都是親近可信之人,倒也說得。
這間房,裏外套間。外間是待客,裏麵一間,存放卷宗。待坐定,於飛講起來龍去脈。石彪子隻當聽故事,姚斌卻是聽出了門道。不由得神色一喜,眼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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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兵麟州之事,已經定下。此次,種世衡以康定軍為主力,率兵三萬,不日就要出征。隻是為隱秘行軍,知道此事的人不多。種詁被分派了任務,率領一部暗諜,為大軍前哨,收集情報。
石彪子與姚斌道別,卻不想,姚斌聞聽出兵麟州,卻另有了一番計較。姚斌屈身黑虎寨,並非不問世事。相反,他心有大誌,時刻關注著宋夏戰事。對李元昊、野利等人,頗有了解。
如今,李元昊渭州大敗,不得不撤軍。聞聽已派出使節,從渭州趕赴東京,向大宋求和。野利在麟州占據優勢,或許,在李元昊看來,如此形勢,正好和大宋討價還價。
但姚斌發現了機會,隻要稍加挑動,就能把局麵翻過來。將野利的優勢,變成李元昊的猜忌。一旦起了猜忌,李元昊必定調回野利。但野利怎肯放棄?那時,他的堅持,就是殺死自己的屠刀。
姚斌來見種詁,就是要說這件事。而此刻,聽了於飛之言,更覺成功可期。因為他的計劃裏,還少一個送信人。如今,送信人從天而降,怎不大喜過望?
“昆哥兒,這個案子,緩緩再破。”姚斌說道。
“為何?”於飛一怔。
“借此人之手,先斬了野利榮旺。”姚斌沉聲說道。
於飛小臉兒先是一垮,接著就是一喜。他可不笨,前後一想,立時明了姚斌的用意。脫口而出,“離間計。”
“嗬嗬,昆哥兒果然通透。”姚斌讚道。
“什麽離間計?”石彪子一臉懵。不是說破案麽?怎麽又是野利,又是離間計。腦子已經糊塗,瞪眼看著姚斌。
“兄弟啊,這事兒你不擅長。”姚斌安慰道。人跟人,不能比啊。不是說,人比人,氣死人?於飛眨眼看穿,石彪子卻是百思,還不得其解。硬讓石彪子想透?那是難為人。
時候不長,姚斌坐著推車,被抬進了帥廳。龐籍坐在上首,種世衡打橫而坐。延州走馬鄭全,坐在種世衡對麵。種詁和於飛,隻有站著的份兒。姚斌的計劃,驚動了龐籍。
野利榮旺乃是宿將,兵法韜略一流。在他手下,禁軍可沒少吃苦頭。此人位高權重,更是西夏皇後的兄長。若真能除去此人,麟州不戰而勝,那可是大宋之福。
姚斌半世蹉跎,卻不想,在身體殘疾之後,竟有了機會,讓他可以一展所長,實現心中抱負。姚斌有些激動,一時竟不能言。
種世衡離座,嗬嗬一笑,走過來,輕拍姚斌臂膀。“姚先生,上座乃是龐帥。這位,乃是鄭走馬。你有何言,盡管說來。”
姚斌穩穩心神,抱拳行禮。“草民姚斌,身有殘疾,不能全禮。還請龐帥、種帥、鄭走馬見諒。”
“姚斌,將你之計劃,細細說來。”龐籍說道。
“草民之計劃,乃是離間元昊和野利。”姚斌說道,“野利權重,素為元昊所忌。今時元昊退兵,野利獨據麟州。卻是天造良機,隻要一紙書信,必能除之。”
在座之人,皆對元昊了解甚深,知其猜忌心重。卻不想民間草野,也有人琢磨元昊,並據此製定計劃。細細一番詢問,龐籍不由深深讚歎。看似簡單的離間計,卻是算透人心。
由種世衡給野利榮旺,寫一封信。信中說,野利投宋之心,官家已知之。高官厚祿皆許之,唯盼野利早日來投。
這封信到了野利手裏,明知是詐,他卻不敢隱瞞。必然連人帶信,送到李元昊手裏。為何?元昊猜忌心重,野利豈能不知?敢保證自己身邊,沒有元昊的密探?
若是瞞下,最後讓元昊得知,事情更糟。但送去就沒事兒嗎?那可不盡然。又為何?元昊猜忌心重啊。這信就是一枚種子,隻要栽進心裏,隻會越長越大。
元昊會試探野利,令其退兵。但如今,野利占據優勢,麟府指日可下,又怎會甘心放棄,退兵回去呢?他必定上書元昊,一邊表達忠心不二,一邊力陳麟州機會難得,拖延撤兵。但他越是如此,元昊隻會更加疑心。
“果然好計謀。”種世衡麵現喜色。
“這送信之人,卻需仔細斟酌。”龐籍撫須說道。此計卻是精妙,直指人心。以元昊的性子,成功的可能極大。
但是,不難想象,元昊得到此信,勢必會追查。所以,此信送出之時,就要左遮右掩、神神秘秘,好似藏著巨大陰謀。然後,故意露出破綻,讓西夏細作偵知。
落在元昊眼裏,宋軍這般作為,那就是欲蓋彌彰。但姚斌此計,就是引導元昊,作出錯誤的判斷。元昊隻要入了轂,那麽,野利榮旺的死期,也就不遠了。
“回大帥,送信之人,已經有了。”於飛躬身說道。
“哦?”龐籍不由一愣,這才注意到,在種詁的身後,還站著一個少年。個頭不矮,英氣勃勃,但是麵相尚嫩。
一轉念,龐籍反應過來。這位少年,可不就是白馬銀槍?心下甚是好奇,麵帶笑意,說道,“你且說說,是何人來送此信?”
於飛倒也不懼,跨前一步,躬身行禮。一五一十,說了假和尚之事。姚斌的計謀,於飛早想的通透。若要瞞過元昊,這封信就要送的曲折。假和尚惹上官司,豈不是最好的掩護?
一名暗諜,殺人被抓,深陷牢獄。偏又越獄逃走,奔行數百裏為野利送信。這一番做作,李元昊會怎麽想?
宋軍煞費苦心,繞這麽大個圈子,閑著無事麽?隻會認為,宋軍是為了保護野利。反過來,豈不更加印證,野利投宋之事,是千真萬確?從而引發元昊殺機。
龐籍聽完於飛之言,哈哈大笑。轉過頭,對種世衡說道,“仲平啊,你家麟兒了不得啊。”
龐籍滿眼欣賞之色。姚斌用計老辣,畢竟年歲不小、閱曆深厚。但於飛小小年紀,竟也能洞悉此計,足見智慧不凡。
不由盯著於飛,看的愈發仔細。這一細看,竟覺的很熟悉。於飛白白淨淨,五官端正,一雙眼睛不大,卻透著靈氣兒。眉細而長,鼻梁挺直。龐籍越看,越是疑惑,隻彷似在哪裏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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