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又見阿瞞
秋去春來,燕歸雁飛。不知不覺兩年過去,阿笙正在庭院裏趁著太陽曬被褥,空氣中若有若無地漂浮著微塵。
突然幽蘭帶著喜悅與激動的語氣笑著走進來,就連素來不苟言笑的石香此刻也是笑臉盈盈,阿笙正詫異著,幽蘭過來拍了拍她的頭,一邊嘻笑一麵大聲告訴她:“有一個大大的喜訊,我們要一起搬到洛陽去啦!”
“真的嗎?”阿笙頓時心也如野兔一般蹦跳起來,她這兩年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何日再重回洛陽,如今夙願成真,她驚喜得隻覺在夢裏一樣。
幽蘭點點頭,“朝中大將軍何進掌權,征辟了海內名士二十餘人入朝做官,我們家公子和荀攸公子都在其列呢。你想想,若是咱家公子日後當了尚書之類的高官,該是何等尊榮。”
荀彧濟世安民的願望終於可以實現了。她既為能去洛陽慶幸之餘,又為他感到高興,不由得接下幽蘭的話頭:“這可不僅僅是尊榮華貴,天下百姓若能得公子救護,更是幸事。”
這時唐菱走過來見阿笙在曬被子,便踮起腳尖幫她。她這兩年越發出落成黛眉雲鬢,腰肢窈窕的美人,眼中涉世未深的天真讓人忍不住心生保護的念頭。
她拍著手向往未來的生活,期待道:“在洛陽若是遇到一個真心對我好的人,我一定要嫁給他。”
幽蘭忍不住捂著嘴偷笑,阿笙也邊曬被子邊樂:“你才多大,就想著嫁人。”
“我不小了,我今年都滿十六了。”唐菱清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反駁她道:“隔壁周家月娘和我一般大,連孩子都到抓鬮的年紀了。”
經她這麽一提,阿笙才想起來,自己也已經十八歲了。她原來都沒意識到年輪在逐漸流逝,如今一想內心竟平白蒙上絲絲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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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驅車到了洛陽,朝廷撥給他們的府邸是一座頗為清幽的宅子,有一片片雪雕玉琢的白梅,在春寒的料峭裏沁著縷縷芬芳。阿笙在住處打開窗子,一剪梅花樹枝便伸到她的房間裏,氤氳冷冽而綿綿的暗香。
時值上元佳節,洛陽城內四處喧囂熱鬧,張燈結彩披紅掛綠。
阿笙和唐菱自然是一早溜出府到街上溜達閑逛,入了晚整個洛陽便是凡間盛景。遠處未央宮點上了長明燈,近處市坊裏鑼鼓齊鳴,花山燈海,間或夾雜人們的歡聲笑語和此起彼伏的爆竹聲。。
未出閣的姑娘們和婦女紛紛在這一天群聚觀燈,有俏皮的女孩故意遺落下花鈿等待公子的撿拾,拋去媚眼和青睞。
阿笙見前麵有台傀儡戲,心下想看,這是她還從來沒有見過的新鮮玩意兒,便問一旁東張西望左顧右盼的唐菱:“要不要一起看?”
唐菱搖頭:“我還想去別處逛逛。”
阿笙想到上次的事情,有些不放心她,便細細叮囑道:“別隨意和其他人搭話,快些逛完了就來這裏找我。”
唐菱連忙應承著,往賣花燈的一排攤子那走去。隻見攤前掛著幾台走馬燈,伴著時間的流逝慢慢轉動變換新的圖案,畫的都是些古時的傳奇故事。
她仔細往其中一盞荼蘼花形狀的走馬燈上看去,上麵畫著戰國末年韓憑夫婦相思樹的愛情傳說。好色的宋康公奪去了舍人韓憑的妻子何氏,並罰韓憑做苦役,何氏在城樓上一躍而下以死明誌,而韓憑不久也隨其自盡。縱然宋康公下令不得讓他們合葬,但兩座遙遙相望的墳墓依然長出了兩棵大樹相互連結交錯,上有一對鴛鴦哀哀啼鳴,故此被人們稱為相思樹。
她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向攤販大叔指著那盞走馬燈道:“老板那盞燈我要了。”
幾乎就是同一時刻,另一個低沉而有磁性的男聲與她的聲音一同響起:“我要買那盞燈。”
她不禁驚詫地看去,眼前的男子身材頎長,有著一雙狹長的桃花眼,卻意外的透著智慧和含蓄的深邃,整個人的氣質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深沉。
男子目光一觸到唐菱的臉龐,便微微驚住了。他還是第一次見過這麽美貌的姑娘,卻美而不妖,宛如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蓮,濯濯兮沾不得汶汶雜塵。她的心也必如她的外表一般純真無邪,讓他頓時心生愛憐。
“既是這位姑娘也要花燈,那在下豈敢將它買下送給姑娘。”男子彬彬有禮地笑著,伸手遞給攤主十文錢,把花燈輕輕放到唐菱手上。
唐菱霎時紅了臉,她低下頭不敢看男子的眼睛,緊緊地握著花燈的牽繩,直到攥出些汗來。荼蘼花的形狀在明滅燭火的映照下顯得精致秀美,重瓣富麗,微微晃著她的眼。
她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他的名字,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公子喚什麽名字?”
“幸蒙姑娘相問,在下姓賈,名詡,字文和。”他卻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她近乎喃喃的詢問,睫毛顫了顫,認真地回答道。
原來他叫賈詡。唐菱忍不住抬頭偷眼覷他,卻發現他也在注視著自己,她頓時手足無措,慌忙轉身,臉上的紅暈燒到了耳根:“我叫唐菱,菱角的菱。”她磕磕巴巴地說完自己的名字,不敢再去看賈詡的反應,趕緊撥開擁擠的人潮去傀儡戲那找阿笙。
與此同時的戲台紅幕前,傀儡木偶被幕後人操縱的根根絲線提著,伴著琴聲與配音上演百轉千回,蕩氣回腸的故事,引得觀眾興致勃勃與一片叫好聲。
阿笙看得目不轉睛,英姿颯爽的西楚霸王項羽著一身盔甲,挽著紅衣明媚的虞姬在陣前接受萬軍歡呼,意氣風發,宛如天神。這時的他年少英雄,與美人相知相伴,在這天下所向披靡唯我獨尊。
可惜再美好的傳說也抵不過天命難違。
四麵楚歌淒淒,江東已是迢迢。霸王被困垓下,不舍地為美人作歌,悵歎虞兮虞兮。美人舞劍和之,自刎相隨,那樣讓眾人隻敢仰視的霸王緊緊地抱著她,泣涕得不能自已。
一幕終了,周圍觀眾皆是一片唏噓落淚。阿笙亦是看得胸口悶得慌,擦了擦被塞住的鼻子。正當要拿袖子抹眼角時,似是猝不及防,她突然聽見了那個已是三年未聞的清朗聲音。
“阿笙姑娘原來在這裏。”
隻有曹操會這麽稱呼她。親切間帶著尊重,熟悉而不失禮節。
她的心陡然一顫,有些不敢相信地眨了眨雙眼,似乎要將眼前這個一襲絳色神采飛揚的青年深深地刻在腦海裏。
三年未見,他愈發舉止俊爽,煥發奪目的風姿,又有著成熟沉穩的味道。阿笙不明白為什麽自己一見到他,就仿佛長籲一口氣如釋重負,心似七弦撥動了一曲宮商,夜空的繁星也失了顏色。
他見阿笙刹那間愣住了,唇邊不自覺地揚起笑意,身體前傾湊在她旁邊輕聲耳語:“不知阿笙姑娘還認不認得我呢?”
阿笙這才從呆怔中反應過來,對他略帶調笑的話卻是早已習慣,並未麵露慍色,反而直視他明亮的雙眼露出一抹微笑:“連曹公子都還記得我,我又怎會忘了您呢?”
“阿笙姑娘這般讓人見之難忘的妙人,我再沒見過和你一樣獨特的女子,自然不敢忘卻。”如三年前一樣,輕輕抬起手,揚起衣袖小心翼翼地為她拭去眼角殘餘的淚水,動作溫柔得讓她驀地心底漾開春水。他望向台上剛落幕的傀儡戲,偏頭問她:“阿笙姑娘可是感動於項羽虞姬的生死相隨?”
“霸王勢盡,虞美人不願成為他的負累而自刎,霸王亦是不願苟活。這樣的佳話,足以流芳百世。”阿笙想到那個淒美的故事,不由得輕歎。
他卻像是不同意她的話,抬起頭看向星空:“比起做以死殉情的虞姬,我情願讓我所愛的女子做那高祖的呂後。”
阿笙不解:“呂後心狠手辣,將戚夫人做成人彘殘害,你又何出此言?”
他深深地望向她,眼裏有旁人看不見的暗流湧過:“昔日高祖讓呂後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太後,從此大漢江山盡在其掌心。這都是高祖留給她的榮寵,正是她想要擁有的東西。項羽枉為一世霸王,卻連虞姬都保護不了。我絕不會讓我所愛的女子如虞姬般連性命都失去,隻會盡我所能保她周全,她想要什麽我會拱手送上。”
這偌大一個世間,他是第一個說出此等言論的人。他的眼神裏閃著驕傲自信的火焰,言語之間將山河視作掌中之物,仿佛項羽在他眼裏也不過是一個丟了江山輸了美人的失敗者。
成王敗寇,不過如斯。
但他的所愛又是誰呢?阿笙不敢去猜測,更不敢去問。她抿抿唇,不由自主地害怕他說出別的女子的名字,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有這樣的恐慌。
月色迷離,人間喧囂。漆黑的夜被璀璨的燈火映出片片連亙的亮色,扶搖而上的花燈帶著多少人的思念盤旋在空中。
他見她陷入了沉思,並不知道她內心不斷翻湧的猜疑,以為不過是在心生感觸。於是他又問道:“那我敢問阿笙姑娘,是否如呂後一般愛這江山?”
阿笙緩過神來,努力把剛才內心的恐慌從腦海裏驅除,雖是不明白他話中深意,但還是若無其事地笑道:“這如畫江山誰會不心生眷戀之念?我雖是女子,亦向往得鹿中原的快暢,若能坐觀天下,便是不負此生。”
他看向她的目光裏有種令人猜不透的深意,她隻敢認為那眼神裏包含著讚許,其他的她不敢去多加揣測,怕讓自己平白無故地失望。
這時唐菱粉紫色的身影突然跑過來,拉扯著她的袖子往人群外走,卻是撲麵而來的慌亂。
“阿笙姐姐,我們快回家吧。”她的語氣很急促,臉龐上的紅暈燃燒得如晚霞下的桃花,隔著衣袖都能聽到她撲通撲通的心跳。
阿笙被她緊緊地抓住手拉著跑出去,隻能回頭再望了曹操一眼。人群太喧鬧,她聽不清楚他在對麵告別的聲音,隻能依稀辨認出“後會有期”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