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愛意
原來幻覺,往往是相伴極深的渴望而生的啊。
她頹然地望著眼前一片恐怖亂象,卻對那些屍橫遍地的血腥已是不再害怕。阿笙抬眼看了看塵土漫天的蒼穹,眼角突然模糊得令她陡然一顫。
溫溫熱熱的液體猛得滴落在手背上,卻涼得漫開了整個脆弱敏感的神經。
她真的不敢去細想若是失去他該怎麽辦,那些所謂的退路在此刻,都被絕望與顫抖所替代。
“阿瞞!”她跌跌撞撞地下馬朝那絳紅色身影跑去,近似連滾帶爬的狼狽,看見曹操滿身傷痕,血液不住地從那一道道被刀刃劃過的傷口裏滲出來,整個人已是虛弱地說不出話。
看到阿笙,他的眼睛陡然一亮,明顯有了些微的力氣。伸手撫摸她的臉以確認真實,在確定眼前是活生生的她時,臉頰隨即染上笑意。
“你怎麽,怎麽來了。”
阿笙也想對他予以回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隻能匆匆地想要挽住他的腰:“我們快走。”
耳旁猝不及防地傳來隱隱的風聲,她根本對這突如其來的暗箭來不及反應,他卻迅速地抱著她回轉身子,阿笙驟然聽見箭陷進背部皮肉的聲響。
他身子刹那間一滯,一口鮮血猛然控製不住地噴了出來,無力地放開抱著她的雙手,在地上無力地以手撐地,顫動著喘息起來。
阿笙慌忙跪地查看他的傷勢,心瞬間揪得痛不自已:“你怎麽樣了——”
他笑著搖搖頭,盡管這抹微笑看起來如此艱難。
“我可能……可能情況不妙了。”
“你沒事的,沒事的。”她慌張得語無倫次,隻能一把緊緊抓住他的手不敢放開,口中不住地叫喚,“一定沒事的——”
他握住她的手其實已經沒有什麽力氣了,虛弱的冷汗不斷地滲入她的肌膚裏。他的麵色蒼白得可怕,卻還是強裝鎮定地,向渾身發顫的她扯出一個努力的笑容:“你還記得我從前說的嗎,我還要和你登天下最高的山,看看我……我親手打下的……江山……”
他越說聲音卻越無力,嘴角的鮮血沿著下巴滴落下來,想抬手抹去卻舉不動手腕。
阿笙心裏又是一酸,挽起袖子顫抖著給他擦去血跡,抑製即將洶湧而出的淚水,聲音哽咽得自己都快聽不清:“所以你不能……死,你還有很多事,很多事要去做。若你死了,那你給我的承諾,就……就全部是假的了。”
她伸手去撫他的背,卻隻摸到了溫熱的滿手液體。她驚疑地收回手看,那是一片黑色,觸目驚心的黑。
在慘淡的日光下逐漸泛出紅色,生命在一點一點抓不住,眼睜睜,卻無能為力。
抓著她的手指微微將要鬆脫,阿笙慌忙重新抓住,在他耳邊大喊:“曹阿瞞,你別死。”
“你快走——別管我了。”他喉嚨裏卡著的鮮血讓聲音聽起來模糊不清,卻刺痛了她的耳膜。
他伸手想推她,卻怎麽也推不動。不知是他已無幾分力氣,還是她的堅決使然。
“我不會走。”
阿笙的眼眸突然直直地盯住他,糾纏的眉頭緊鎖,眼底的淚光一閃而過,倏而令他猝不及防地道:“曹阿瞞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麽多麽地愛你。”
她輕輕低下頭去吻他,動作快得幾乎讓他來不及反應。
她還從來沒有這般吻過他。
悄然而至的眼淚忽然從她的眼角滑落,淌過他的唇邊,灼熱得燃燒他的心底。
仿佛空氣都靜止了,那些恐懼,那些驚駭,與那些血流漂櫓的修羅場,都被埋入了時間的沙裏。
阿笙隻感到前所未有的勇敢突然湧上心頭,那些害怕得不到或者失去的東西一下子氤氳成了她的渴望,促使她一遍一遍地去吻他。
她想永遠和他走到最後,直至歲月盡頭,流沙皆逝。
“我永遠也不會再離開你了。”
良久,她呆呆地凝視他的臉,目光不舍得放開絲毫,近似貪戀,與深深的眷念。
“主公,元讓帶了三萬精兵前來增援!”突然,前方來了幾個英勇颯爽的將軍跨馬而來,給他們帶來了如曙光般的希望。
阿笙眼前一黑,許是累了太久,早已精疲力盡。她實在是撐不下去了,一頭栽倒進他的懷裏。
她做了一個悠長而略有些縹緲的夢。
她夢見曹操脫去戎裝,一身絳色衣裳,握住她的手,一筆一畫,寫下一首詩。
可那詩句具體是何,她怎麽看也看不清楚。
她輕輕放下手中的墨筆,踮起腳努力地去吻他的唇。她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如此大膽,又好像,他們早該這般了。
隨即他低下頭吻了她。
這是一個和往常都不一樣的吻,深長得好似來自過往無盡的思念與愛意,把她整顆心都完完整整地包容進這份如水的溫柔裏。
她隻感覺自己的心,在不住地怦怦跳。她甚至覺得,她和他早在第一次相遇之前就有了羈絆。
他伸出手臂,緊緊地抱住她,好像要把她用力地揉進胸膛裏,再不肯放開。
“阿瞞。”她緩緩睜開眼眸,輕輕喚道。
曹操站在她的身邊,身上的傷痕已被白布包紮好,正溫柔地注視著她。他看見麵前的女子眼眸濕潤,似乎是陷入了一場不願醒來的夢境。
“我夢見你吻了我。”阿笙輕輕說。
他突然笑了。“這不是夢。”他身子緩緩靠近她,倏而吻住了阿笙柔軟的上唇。
她忽然意識到,他們的心,自始至終一直都是相連的,隻是需要一個契機,終於得以浮現。
就好像,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東西,到頭來發現就在自己身邊一樣,虛幻卻真實得足夠令人滿足。
管他呢,那些世間的非議與飛短流長。哪怕世界荒蕪,皆為灰燼煙滅,在這人世裏,隻有麵前的他才是唯一的真實。
***
建安元年,曹操入京迎駕。
洛陽早已是滿目瘡痍,盡管有許多百姓在努力重建家園,可終究是無可挽回的殘垣頹壁。
本該君臨天下威風無比的天子劉協,此刻卻戰戰兢兢地坐在一張被火燃燒過的龍椅上,麵黃肌瘦的模樣完全就是個還未成熟的少年。
他雖是麵容有些呆滯,眼睛卻透出敏銳的聰慧,在看見曹操前來救駕時,雖是麵上長籲一口氣,眼底卻有著幾不為人所見的戒備,“愛卿此番前來救駕,朕感激不盡。”
曹操深施一禮,恭恭敬敬道:“陛下乃大漢天子,臣世受大漢恩惠,此舉理所應當。”
他看上去極盡臣子知道,卻無人窺測他內心真實的想法。
漢帝大悅,封曹操為司隸校尉,百官均以其命是聽。
曹操挽著阿笙的手走在原先宮殿的禦花園裏,說是禦花園,其實經曆那場延續了三天三夜的大火之後,早已衰敗得枝條荒蕪,其葉離離。
“不想這年輕皇帝居然淪落至此。”阿笙注視著遠方在淺灘上嬉戲的白鷺,感歎道。
“你以為的天子,都是如昔日高祖光武帝那般凜凜如日嗎。”他站在陽光下麵,聲音卻毫無溫和的氣息。
阿笙輕輕拂去飛到袖裳上的小蠅,說:“我隻是想不到那樣英雄的後代,竟會落魄到這般境地。”
“因為這漢家早已不是從前的大漢了。那般北伐匈奴封狼居胥的快意瀟灑,早已隨著漢室的頹敗慢慢地剝蝕,這天子的顏麵,也在隨之蒙塵罷了。”
她微微偏過頭望向他,輕道:“我知你絕不僅僅是在回憶那分快意與瀟灑。”
他微微有些銳利的明亮眼眸忽然盯住她,兩人目光瞬間相接。他唇角牽出一抹笑意,緊緊注視她道:“笙兒果然是我的妻子。”
阿笙伸手從前麵的枝頭摘下一隻泛著粉色的嬌嫩桃子,捧在手心看向他道:“你要吃嗎?”
他笑著搖頭,近乎寵溺地扣了扣她的頭:“你先洗洗啊。”
“阿笙姐姐。”正當她張口欲咬時,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陣女聲,略帶沙啞與塵煙的氣息。
阿笙詫異抬頭,卻見一位穿著墨綠色深衣直裾的女子正看著她。這女子麵容憔悴,明明應該很年輕,看上去鬢角卻已如斑斑霜花點染,白得讓人心裏一憐。
但仔細看,這女子眉眼竟是極其熟悉,阿笙卻一下子突然也回憶不起來,叫不出她的名字。
女子似是看出了她的猶豫,輕輕道:“我是唐菱。”
唐菱!阿笙不由得再次驚異地打量起麵前熟悉而陌生的女子,她的眉目確實與從前並無很大的變化,但那股老態卻讓原本那個明豔活潑的靈動女孩變得像是換了個人。
她經曆了些什麽啊。
阿笙忍不住上前抱住唐菱,身後的曹操早已悄悄地離開了。
“這些年,你一直在這漢宮嗎。”阿笙開口問她。
唐菱輕輕點頭,“天子可憐我,故而讓我住在這漢宮。”
她的眉間極其落寞,就好像掩飾了過往許多不想回憶的事情。
“可能我命當如此吧,注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