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狩獵
她努力偏過臉不去看他們,可心如被虱蟲啃齧一般肆意發痛。像是有一團火焰在胃裏灼燒,攪得她血液都凝滯了。
偏生旁邊還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官家小姐在與人議論,臉上還帶著豔羨:“若是能伴在司空這樣的英雄身側,這輩子也值咯。”
另一個人毫不留情地潑了盆冷水:“做你的春秋大夢吧,你瞧你這臉長得乏言可陳平庸至極,再看看那環夫人的絕色姿容,這才能與司空相配。”
“嘩”一聲,一桶涼水瞬間潑了那女子一身。
阿笙絲毫不顧女子的罵罵咧咧,憤恨地將道旁的水桶放下,譏諷道:“真是多管閑事的碎嘴子!”
女子睜大杏眼,也不管身上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立刻上來就要揪住她的衣裳,卻被一位白衣男子攔住了。
“令君。”女子見是荀彧,便也不敢再多說什麽,慌忙跪地問安。倒是荀彧溫和一笑,喝止住阿笙並向女子拱手道,“本座的侍女衝撞了姑娘,是她有錯在先,本座在此代她向你賠個不是,還望姑娘見諒。”
當朝重臣親自向自己賠禮作歉,這個麵子豈能不給。再者眼前男子翩翩的奪目風度早已令女子迷了眼,她不禁靨上堆出兩朵自以為桃花般動人心魄的笑容:“令君莫要如此,真是折煞了小女……”
話音未落,荀彧和那莽撞的醜女早已不見了蹤影。她懊惱地拍了拍身上的水滴,望著遠處惆悵起來。
“你怎與那女子生了衝突?她又惹了你什麽。”另一邊,荀彧打開阿笙裝點心的帕子,一麵問道。
“我心情不快唄。”她撇撇嘴,漫不經心地回答。
見荀彧不解的神情,她才解釋道:
“在洛陽時,他曾在月下的船上答應過我,會帶我去打獵。可他現在寧願和另一個女子兌現這個諾言。”阿笙的聲音澀澀的,垂著頭不願讓荀彧窺見她的表情,其實他很清楚此刻她內心不會好過。
她沉悶了良久,任由秋日的霽色染上眉目。遠山黛影淺淺地勾勒山腰的形狀,盤繞著細長的雲彩,映入她清澈的眼眸裏。
“罷了罷了。”不等荀彧說話,她自我安慰似的擺手,“多久遠的事情了,想他也早忘了吧。”
他忘沒忘,她暫且歸因於是他記性不好。至於真相究竟如何,阿笙也假裝不願深究。
“這糕點你怎麽不吃?給我賞個臉。”她故意轉移話題,瞟見桌上的糯米糕還未食盡,便招呼道。
***
狩獵畢,群臣皆競相向曹操獻功。
他的眼眸掃視著群臣,忽而將目光望向荀彧和阿笙這邊所在的方向。
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將自己隱沒在白槿樹背後,試圖讓他看不見自己。
“你怎麽了?”荀彧察覺到她的異樣,側頭問她。
阿笙趕忙將食指放在嘴唇上比了個“籲”的手勢,餘光瞟了瞟那邊:“隻是不想讓他發現我。現在暫時還不想和他說話,心裏頭堵得慌。”
“你放心,你忘了自己如今並非從前那個模樣了嗎。”荀彧講得委婉,倒是提醒了阿笙她現在這張其貌不揚的臉,曹操要是能認出來就奇了大怪了,估計就連目光都不想在她身上多停留半刻。
不想曹操居然徑直走過來,人群瞬間自覺地給他讓了條道。阿笙頓時緊張得額角冒汗,雖然她自己也不知在慌張些什麽。
她暗自希冀著他能認出自己,可又矛盾地賭著那口氣不想與他多言。
還好他徑自在荀彧麵前停住了,倚著阿笙躲在背後的那棵白槿樹,駭得她連大氣也不敢出,隻管把頭埋在月白色的花枝間,屏住呼吸動也不敢動。
“令君今日怎的未與孤共獵?尚書台向來事務繁多,令君擔責天下百官舉賢任能之重任,還是應閑暇時多多放鬆為妙。”
荀彧謙恭地斂衽躬身,嘴角展開溫潤的微笑:“彧騎射拙劣不敢獻醜,怕擾了司空雅興,在此多謝司空大人關懷。”
“哎,”曹操伸手折了一枝白槿花放在鼻間細嗅,笑道,“你我何必如此生分,倒教孤難為。”
聽見頭頂的樹枝窸窸窣窣在晃動,阿笙緊張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曹操居然將那枝玉色的花朵隨手戴在她挽起來的發髻上,動作輕輕柔柔,完畢後還滿意地撫掌:“好花還是得配美人,如此才不枉為花。”
他眸底閃過戲謔笑意,那一刻阿笙幾乎以為已經識破了她。
她說話的底氣已然不足:“丞相說笑了,花確實是好花,可奴婢哪配得上是美人呢。”
“哈哈哈,”曹操大笑,拍了拍荀彧的肩,“你這小丫鬟,倒是極有趣。”
還好,還好。
總算還是沒被他認出來。隻是她的心裏平白漾起不甘與悶悶不樂,就好像在平整的絹布上扯起許多無謂的褶皺。
隻見一個侍從過來在他耳邊悄悄說了什麽,他一麵笑著,一麵又回到自己的尊位。阿笙忍不住從花樹下鑽出來,偷眼望他。
不遠處塵煙滾滾,幾騎馬早到,夏侯淵和曹洪在曹操麵前滾鞍下馬。
他們炫耀似地命令身後侍從打開網布,映入眼簾的是許多被捆綁的野豬麋鹿飛禽等物,眾人不禁發出嘖嘖讚歎之聲。
曹洪年輕氣盛生性急躁,忙向曹操得意地請功:“主公,臣等適才獵了幾頭走獸飛鳥,不敢獨占,故特意獻上為主公助興。”
“好,好!孤正欲獵一二熊羆虎豹與二將軍一鬥。”曹操喝彩,由衷嘉獎道,“來人,取孤錦袍賜予妙才與子廉二位將軍。你們騎射嫻熟,皆堪為我大漢棟梁。”
得了這親賜的錦袍便是諸將的至高榮耀,夏侯淵還沉穩些,曹洪早已是喜不自勝,忙不迭叩首拜謝道:“謝主公恩賞!”
這時曹操命左右取過八石的鵲畫弓,用手試拉了拉,抬頭見天上碧藍蒼穹之間群雁輕盈翱翔,恣意地蹁躚於綺麗的雲朵之中。
他指著一隻頭雁,偏頭看向眾人,聲音不大而極具威嚴:
“汝等看好了,孤此箭必中此頭雁。若能中之,則預示我大漢國祧昌隆大廈不傾。”
他拉開弓弦,屏息凝神,緊盯長空那隻不停飛行的大雁,手中那支箭頃刻間果決地“嗖”一聲飛了出去。
弓弦響處,頭雁應聲而落,遠處的山林裏頓時驚起一群鳥。孤寥的藍天似乎一下子冷清了許多,揉碎無數的白雲。
“天佑我大漢萬歲千秋!”
“天佑我大漢萬歲千秋!”
群臣紛紛跪地俯首,異口同聲地高呼道。
曹操忽然泛起一抹輕笑,似乎隱含著一寸幾不可見的嘲弄。
“荀令君。”良久,他倏而喚道。
“彧在,但憑司空吩咐。”
曹操抬眉透過喧鬧的人群看向阿笙,聲音的力度足夠讓她聽得一清二楚,無法裝聾作啞:“孤的大雁落入了西南處的山林間,能否請令君您的侍女為孤不辭勞苦前往拾之?”
阿笙的眼睛抽了抽。她撇撇嘴,看了看荀彧的神情,見他微微頷首以示默許,隻能不情不願地應道:“諾。”
真是的,怎麽這麽多人裏偏偏挑到自己來做苦力!隨行的將軍士卒個個生龍活虎的,這種事情還要麻煩一個小小侍女麽。
但她憑現在的身份還不敢違逆他的命令,隻能硬著頭皮跨上馬,一個人騎往茂密的山嶺間。
頭頂的綠樹鬱鬱蔥蔥,腳下時不時遇到豐沛的水澤,間雜著濃蔭的野草間,通體雪白的野兔不斷蹦跳其中。
“哪裏呀?”她可沒那功夫觀賞身邊自然美景,隻顧著趕緊找到那隻落雁好回去交差。參差的大樹層層疊疊在眼前一晃而過,秋日的陽光透過樹枝濃密的縫隙照射下來,形成一縷縷斑駁的光點在晃動。
眼前的山林已然行至盡頭,可還是不見那隻大雁的蹤影。
阿笙不耐煩了,忍不住對著這密林抱怨:“曹阿瞞你個狡詐陰險的奸賊!”
不想身後的野草傳來抖動的聲響,飛鳥撲棱棱扇動著翅膀從頭頂躍過,身後似乎有人在接近。
她不由得瞪大眼睛,悄悄回身看去,頓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阿……”瞞字未說出口,被她及時地咽回喉嚨裏,趕緊換上恭恭敬敬的謙卑表情,低眉順目道:“司空。”
曹操輕輕挑眉,好整以暇地以手撐著馬轡,有些玩味地盯著她瞧。良久,等她忐忑到手心裏都冒出細汗時,他終於悠悠開口:“姑娘,孤剛才忘了提醒你走錯方向了。這是東南,不是西南。”
“啊……”阿笙頓時大窘,局促地趕緊回馬重新尋找方向。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一心隻想著趕快逃脫他宛若束縛的注視。
“罷了。”曹操將馬鞭一揚,攔住了她的去路。突然,他皺眉盯向阿笙的眼眸深處,恰巧與她對視,教她情不自禁地陡然一驚。
日光忽然隱沒了影子,林子裏頭片刻被籠罩上一層紗霧般的薄雲。四周靜得阿笙能聽見胸腔裏心髒的跳動聲,抑製不住地“撲通撲通”。
“你就這麽想擺脫我,卞笙?”
他突然直白的,毫無征兆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握著馬鞭的手倏而不穩了,她身子微微顫了顫,在瑟瑟的秋風裏顯得有些嬌弱單薄,令他心下一軟。
就這樣安靜了略微幾秒鍾,憋在眼眶中許久的眼淚頓時就憋不住了。她索性也不想忍了,兀自在他麵前放聲嚎啕大哭起來。
她竟有些歇斯底裏,將馬鞭高高舉起,想重重地打他的後背。
可馬鞭在空中停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沒有下去,她恨恨地將它往曹操懷裏一扔,朝他大喊:“曹孟德,你個無情無心的狗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