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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雪夜

  下雪了。


  漫天的大雪兀自飄下來,紛紛揚揚。


  阿笙孤零零地趴在積著些微灰塵的窗口,聞見外麵的梅樹送來清淡的香氣。


  現在屋裏空落落的隻剩她一個人,綠漪被勒令帶著丕兒送去了別院,於是阿笙隻能日日百無聊賴地看外麵的雪落,數著被關的日子還剩幾天。


  可她再怎麽捱著,滿打滿算也不過去了三個月。


  她伸出手,接住天上飄下來的一朵雪花。這抹脆弱的白迅速融化隱沒在手心,好像承不住凡世半分暖意似的,悄然泛出寒冷的涼薄,漸漸滲進肌膚裏間。


  她呆望了一會兒,這時聽見院子裏傳來劈劈啪啪的砍樹聲,還雜有樹枝墜落在地的沉重聲,倏地打在心上。


  阿笙不免沿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隻見好幾個幹活的傭人正忙著砍伐自己院落裏的海棠樹,可憐那單薄的枝葉無力地降落,連帶著樹幹轟然倒塌,在雪地裏砸出一個個突兀的坑。


  “你們在幹什麽?快停下!”阿笙又驚又氣,勃然衝他們大喊。


  然而那幾個壯漢壓根不理會她的製止,自顧自地繼續砍著,仿佛對她的大叫充耳不聞。


  眼見著自己平日辛辛苦苦栽的海棠樹在一棵棵接連倒塌,她心裏急得快哭出來,恨不得砸開身邊的門衝出去。


  “喂,你們好大的膽子!這是本夫人最愛的樹,沒有我的命令,你們豈敢如此荒唐!”阿笙緊張地咬唇,拚命把眼淚憋回肚子裏,裝作強硬地下起命令。


  “是我下的命令。”耳旁丁熙的尖銳笑聲無比刺耳,她披一件華貴的羽毛大氅漫步走過窗前,看著暴跳如雷的阿笙的表情就像是在欣賞獵物,事不關己地倚牆站立。


  倏而牽起朱紅的唇角笑道,“本夫人就是看你的寶貝海棠不喜,怎的,司空的堂堂正妻就沒有權力除去礙眼之物?”


  她這話機帶雙敲,更惹得阿笙不悅。她張張嘴想直接回嘴,可不提防看見小秉匆匆地跑進自己的院子。


  他明顯神色無比焦灼,身上破爛襤褸的囚服格外顯眼,後麵還追著許多士兵和家丁要來攔擋。


  他隻一個勁地猛跑過來,在阿笙麵前氣喘籲籲地站住了。


  “姊姊……”他喘著氣,焦灼地隔著窗台扯住她的雙手,“撲通”一聲徑自跪在她麵前。


  那些追他的士兵見到阿笙和丁熙,頓時都不敢上前,紛紛往後退了幾步,唯唯道了聲“夫人”。


  阿笙看見小秉這副急切的模樣也著了急,忙揮揮手讓他站起來問道:“怎麽了?你慢慢說。”


  “姊姊,阿桃她……”小秉才說了一個名字便嗚嗚哭出來,那些堅強與鎮定全部忍不住了,哽咽著說,“要被處死了,求求姊姊救救她罷!小秉好不容易逃出來找您,現在隻有您能幫幫小秉了,求求姊姊了!阿桃她才十六歲,她還這麽年輕啊。”


  他連聲哀求,麵上的五官因為悲切都擠在了一起,眼淚霎那傾瀉而下,哭得令阿笙心如刀絞。


  她眼下自身都難保,談何去救吉桃!

  可小秉哭得實在太可憐,她隻能伸出手臂摸了摸他的頭頂。他感到有幾滴涼涼的淚水落在發梢,詫異地抬頭,卻見阿姊眼圈紅紅,悲哀地望著自己。


  這時他才發現周圍氣氛的冷漠與異常,一聲冷笑突兀地響起。


  他小心地往旁邊看去,登時發現一位濃妝豔抹的華麗夫人,正玩味地打量著自己。


  丁熙裝模作樣地歎口氣,佯作惋惜地折下一枝粉雕玉琢的梅花,捏在手指間慢慢碾碎,道:“吉平的女兒怕是救不了了,你阿姊如今都難自救,哪有那心思管那閑事。可憐真是一對薄命鴛鴦,不過我會請求司空,你就等著領吉桃的屍首回家,做個冥婚之禮也是件好事,也不枉你一片癡情。”


  “丁熙你給我閉嘴!”阿笙怒目而對,甩手拿起桌上的花瓶就朝丁熙臉上砸去。不想被她迅速側頭躲過,瓷製的瓶子砰一聲落成無數瓣,裏麵早已枯萎的花朵頹然地掉到雪地,立刻被掩蓋得無影無蹤。


  丁熙朝她得意一笑,示意下麵的那些士卒,冷聲道:“把這瘋婦的弟弟押下去,讓他親眼看著吉桃處刑,別枉費了他的癡心。”


  **

  阿笙失魂落魄地坐在牆角,腦子不斷回蕩著白日小秉的哀求,隻能無助地捂住雙眼靜坐。


  突然,她聽見後門被撞開,冷風一下子從外麵爭先恐後竄進來。


  她驚慌地站起身去看來者是誰,看見一個苗條的身形脫去鬥篷,抖落一地雪花,露出麵容。


  “小泓雪!”阿笙擦了擦眼睛,確認麵前正是多日不見的泓雪後,不禁驚喜地跳起來抱住她。


  “噓——”泓雪趕緊捂上她的嘴,小心地左右瞅瞅,才嗔怪道:“你聲音小點,別被那些一心想害你的人給發現了,不然還當我在跟你串通啥呢。”


  “你怎麽會想到來偷偷看我的?”阿笙忍不住上下打量她幾眼,見她穿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麵龐多了分嫁人後的嫵媚,似乎比原先還漂亮了。


  泓雪將懷裏揣著的包裹捧出來,撲麵而來溫熱的氣息,還有股熟悉的甜味,“我不僅來看你,還給你帶了你一直最喜歡吃的糖心糯米糕,快,趁熱吃。”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紙包,映入阿笙眼簾的是一打方形藕白色糕點,還點綴著誘人的黑芝麻。餓了一天的她迫不及待地拈起一塊就下肚,根本來不及感受它的味道,隻餘津香的甜味回旋在舌尖。


  泓雪見她饞成這般,不忍地拍拍她的肩:“你是多久沒吃一頓好的了。”


  “也沒多久——”阿笙一麵狼吞虎咽,一麵抽空回答她的疑問,“大概也就在這被關了三個月吧,再等半年就能放出來了。”


  泓雪的目光掃了整間屋子一眼,餘光瞟見角落處的剩飯,硬邦邦的包子上甚至都長起了綠毛,還時不時傳來難言的氣味。冬日的徹骨冷寒透過牆縫鑽進來,茫茫的黑夜施舍了些單薄的月光,恰好能照亮微弱的燭芒。


  她不禁皺眉道:“你平日就吃些這種?”


  阿笙卻毫不在意地點頭,忙著吞咽口中來之不易的美味,抹了把嘴回答道:“這個包子實在太硬了啃不動,所以沒法子才扔掉。其他的飯菜餿歸餿但起碼都能入口,我就都吃了個一幹二淨。”


  “他曹孟德幹什麽吃的?就放任他們這樣對待你,讓你吃這種我府裏狗都不要的食物?”泓雪憋不住跳起來,憤憤地指天罵道,發泄自己心中的怒氣。


  少刻,她見阿笙低著頭沉默不語,以為是自己話中的不妥讓她難過了,忙不迭地過來拍阿笙的背,陪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狗也不要吃你吃的食物,而他們還讓你吃,實在是欺人太甚了。”


  不過好像越解釋越難聽,所以泓雪幹脆閉上了嘴,小心地站在阿笙背後瞅她的臉色。


  過了良久阿笙才抬起眼,握住泓雪的手,真誠地望著她的眸,道:“謝謝你,在我落到這種境況下還能一直關心我。”


  泓雪忙搖頭不好意思地笑,急忙轉移話題,迅速轉換成恨鐵不成鋼的麵孔瞪著她,用一副數落的口氣道:“上次還跟你叮囑過,讓你當心那些毒婦要害你。我一早就看出那環珮不是什麽好人,和丁熙勾結著要置你於絕地呢,你也真是活該被欺負。”


  “可我並無害人之心,又豈會料到她們要害我?”阿笙忍不住委屈,心裏的苦水就想一股腦倒出來,不甘地坐在床上抱著腿,臉趴在膝蓋上,“我怎麽也想不通這人心怎麽就這麽狠,指不定哪天就要了我的命了,我從來隻是動動嘴皮子威風便以為占了上風,誰知我的命運其實背地裏一直受她們擺布。”


  泓雪也坐下來,一語不發地專注盯著她的臉,與往日截然不同地安靜與沉默。


  阿笙戀戀不舍地咬完最後一塊糯米糕,突然偏過頭看向泓雪問:“其實這是荀文若做的吧。”


  語氣聽上去是在問,其實是確信與篤定。


  泓雪聞言心神驟然不寧,本想急忙否認,頭搖到一半還是老老實實地招供了,“是,我一時嘴漏告訴令君說我要來看你,他便做了這個讓我帶給你,還說不要讓你知道。”


  “那你怎麽還是承認了?”阿笙也不知是不是正經在問,笑道。


  這回輪到泓雪窘迫了,看著她扯出個勉強的笑:“令君說,這肯定瞞不過你,所以如果你識破的話就不妨承認好了。”


  她以手撐頭,遺憾地繼續道:“聽說你小時候一直是在荀令君庇護下生活,在這樣一個溫柔有禮的公子身邊,活得一定很自足罷。”


  被她這麽猛然提起,阿笙的眼波一動,望向外麵漆黑的夜空。淺淡的星子反射出白雪明亮的流光,在粼粼的樹影間婆娑輕拂。


  “我那時候過得多快樂啊,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哪像現在要受這麽些莫名其妙的委屈,還沒人能讓我說理去。”阿笙的目光陷入渺遠,聲音也不自覺地變低,“那時我就整天隻要彈彈琴學學寫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讀讀書,沒人能拘束我做什麽。到冬天下雪的時候,潁川的雪可真好看,漫無邊際地在空中飛揚起舞,比我老家河內的還好看。我就在這時候和姑娘們玩雪仗,堆老高老高的雪屋子,有時候荀文若還會來和我們一起玩。”


  “可是現在,我連出去都出不得,隻能看著下雪巴巴地眼饞。再說,這雪也沒有那時潁川的好看了,我也沒心情去玩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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