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回家

  他的語調很篤定,阿笙毫不懷疑他猜測的準確性,於是慢慢抬眸,逐漸看入那雙明亮的眼睛,“司空猜的是那個人麽。”


  他卻沒有回答她,而是沉默著將她一路抱往宮外,跨上一輛似乎已經等候多時的馬車。


  “回家罷。”耳邊浮起他柔和的聲音。


  仆從撩起車簾,車裏淡淡的幽香頓時撲麵過來,裹挾她的鼻子,帶來股很溫暖的氣息,似乎是家的味道。


  家的味道……就是這般令人安定的歸宿感麽。


  他一手抖開羊毛氈給她蓋上,調整了個姿勢好讓她更舒服地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隨著馬車轔轔啟馳,阿笙聽見他在頭頂輕聲說:“那小內監的命我已經取了,誰敢傷你,孤必饒他不得。”


  聲音不大,卻蘊藏著最煊赫的力量,決然得令人畏怕。


  她沒開口,隻仰麵閉眼不語,有些報複他宮裏沒說實話的意思。


  他卻自顧自繼續言:“那幫小宮女也真是糊塗無知,孤囑咐她們看好你,再好生送你回宮,怎的就出了這般差錯。孤明日就罰她們每人五十大板,以治個辦事不力懈怠職權之罪。”


  “她們個個細皮嫩肉的,五十大板下去非殘即傷,再說是我不要她們護送,讓她們早些回去的,又關這些姑娘什麽事。”


  她本來不想再理會他,可畢竟那幾位宮女的身體要緊,還是不得不仗義執言幾句。


  畢竟依他的性子,她毫不懷疑這不會隻是區區戲言,萬一惹了什麽人命,他是絕對不會怕,她倒能駭得良心不安,自責慚愧。


  他卻沒再說話了,沉默著從刀鞘裏拔出倚天劍,“嘩”的清鳴頃刻響徹耳膜,令阿笙的心一下子被勾了起來。


  眼瞼好奇地微眯條縫,昏暗的視線裏,看見他似乎正在拿帕子仔細拭劍,一絲一寸,鋒利刀刃上的所有血跡盡數被擦除,將那些喋血的記憶獨自封存進自己一個人的記憶裏。


  想來,那些斑斑駁駁的血跡,半個時辰前還寄藏在那些人的脖頸和心髒裏,淡淡縈繞的血腥氣和車廂裏的燃香混染在一起,很快皆被車外鑽進的秋風所驅趕。


  這時她不知該說些什麽好,隻能裝聾作啞假裝什麽也聽不見,安靜地合眼聆聽動靜。


  “孤殺了很多人。”靜默中,他突然說。


  莫名其妙說了這麽句話,讓聽者不由得為之一怔。


  “孤記得從前戲誌才還在的時候,這個聰明的青年曾在圍爐夜酒時跟孤說,若要攫取天下,光靠謀略與所謂人心遠遠不夠,鮮血也未必不是最好的征服工具。於是那時孤就在想,聖人賢哲孤這輩子是做不了了,索性還不如徹徹底底做個權臣來得痛快,還不必顧忌天下流言蜚語。大概是壞人做多了,無論是自己還是天下人都早已見慣不驚,反而聖賢越是幹淨明達,便越不為世界所容,愈加容易遭受這氓氓汙名。這聽起來或許很可笑,然而卻是這個世界最清明的真相,逃也逃不了的。”


  他感喟地似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故意讓她聽個清楚,邊打開窗,讓這股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散幹淨些。


  戲誌才和郭嘉一直都是相似的,不會刻意去做仁人聖賢,隻鍾情於當下勝敗所得如何,至於鮮血人命,他們或許早已看得通透了。


  所以他們才活得肆意,活得豁達盡興。至於功過是非,他們早就不在乎了。


  她突然對他們感到極其羨慕,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那個人。


  “但你有沒有想過,以後你與整個天下之間若隻離咫尺之遙,隔的會不會正是這流淌的血河。”想到這兒,她不自覺道,言罷立刻閉上嘴,近乎於脫口而出地迅速。


  曹操可能並不想讓她聽懂他的意有所指,可她還是聽懂了。


  隻是一想到那個溫柔清冷的名字,她就不願再想下去,可有時刻意地避開,絕對不是件好事。


  她沒有看到他異樣的眼神滑過,唯獨聽到低低的歎氣聲隱在黑暗裏,嗓音略帶沙啞:“我有時不願你糊塗,可有時候真的不願你太過聰明。”


  “我更想永遠糊塗下去。”她閉著眼回答道,想逃避他追逐答案的目光,“可惜,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給我這個機會。”


  “你這是在逼孤承諾一個不知能否實現的將來,可孤偏偏不能拒絕。”馬車恰好軋過一塊巨石,兀地震了片刻,在木輪的轔轔聲中,他本就低沉的聲音更加難以辨認。


  黑夜裏的老鴰寂寞啼叫,不知疲倦地在林間徘徊,扇動的翅膀震落了枝頭黃葉,飄進寬敞的車廂裏。


  她苦澀地牽了牽嘴角,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那麽艱難,道:“罷了,我暫時還不高興想得那麽遠,還是為當下而活吧。”


  “那酒杯……喝了沒事吧?”想了想,她決定還是轉移個話題,抑製不住壓在心頭的疑惑,猶豫了半晌才問。


  她沒睜眼,因此未看見曹操勾唇的笑意,隻聽見他平靜得不能再平靜地道了句:“他們的酒,孤一口未飲。”


  也是,這點戒心若是沒有,他也不會成為現在的曹孟德了,也是她多慮了,再次做了枚多此一舉的馬後炮。


  懊惱地在心裏盤算,沉沉如山巒的困意卻漸漸襲來,腦袋後枕著的人肉墊子柔柔軟軟,舒服得很。她索性就把自己大腦放空,讓自己就此陷入夢裏。


  不料當她呼吸逐漸平穩,還差最後一刻便能睡熟的時候,身體驟然被一陣猛搖,硬生生要將骨頭晃散。


  “卞笙!你別睡過去,倘若真睡著了就再也喚不醒了!孤命你即刻睜開眼睛!”聽聲音曹操居然著了急,灼熱的氣息漸漸靠近阿笙耳畔,用了命令的語氣喚她。


  但她此刻所受的煎熬他又怎會知道,就好像身體中的血盡皆流了個幹淨,隻剩副幹枯的軀殼,偏偏神經卻無比敏感,那股揪心裂骨的疼痛如今化成了無邊的黑暗與困倦,朝眼瞳裏傾瀉著撲過來。


  她沒有力氣再回應他,喉嚨裏下意識“呃”了聲,臉色煞白得可怕。


  “阿笙,阿笙,快醒醒!”


  “阿卞?阿卞!笙兒!”


  耳邊他竟然開始胡亂地叫起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心急,稱呼開始口不擇言,甚至喊出當年荀文若喚她的名字。


  她已經很久沒聽過這個“笙兒”了,像是來自遙遠的過去,一如那個溫柔端雅的人的名字。


  現在是暮秋,還沒有下雪呢。


  ——


  “夫人這箭傷深及筋骨,箭頭上抹了毒,再加上未能及時得到療治,失血過多致使體虛乏氣。恐怕若非夫人年輕,撐到此刻已是不易。”


  阿笙迷迷糊糊從睡夢裏半醒過來,身旁傳來中年男子不急不徐的渾厚稟告。


  有股濃鬱的中藥味氤氳開來,在周圍環繞。


  “那她的傷,你有幾分把握能治好?”是曹操特有的聲音。


  “卑職不敢妄言,隻是情況恐怕不容樂觀,毒已入骨,必須尋求解藥緩之。吾等太醫署鄙陋識薄,恕臣才疏學淺之罪,求司空再往江湖中另請高明,如此夫人方有痊愈的希望。”


  言罷那太醫往地上磕了幾個頭,曹操點頭,允許他離開。


  待太醫走了,屋裏重又陷入沉默。


  她也不好再裝睡下去,於是睜開眼睛,無言看了看他。


  “醒了?”外麵有侍女將藥碗端過來,他伸手接過,望著她道,“太醫令說你受的傷不輕,但必定是能安然無恙地痊愈。你還是趕緊把藥喝了,若你不愛惜身體導致創傷複發,那孤再沒閑工夫管你,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著。”


  說著,他指了指雕花桌上的小碗,輕拂自己衣擺上沾染的灰塵,語氣聽上去漫不經心。


  阿笙望著他看似隨意地做著一切,可眼眸時不時瞥向自己,被她捕捉到後又立刻轉向別處,若無其事地要從床沿起身。


  她終是忍不住了,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喚:“別走。”


  兩個字像是煙青色天空下忽然滴落的雨點,徑直打在他心頭,驀地泛開圈圈漣漪,他驟然停住腳步轉過身,微微俯身盯住阿笙的臉。


  “阿瞞。”她的嘴唇蒼白如紙,吐出的每個字仿佛都有些單薄,卻聲聲墜落於心,“你為啥非得要這樣待我?一直這樣冷冷地疏離遠拒,看見我傷神失落,難道你就會真的愉快麽?”


  肩上的傷被倏地牽動,她不禁抽了口涼氣,眼神卻一直倔強地注視著他看。


  但真的是越來越摸不透他了。


  從前的他縱然神秘難測,但終究在霧靄遮掩下還透出光芒,能讓她窺探到些許內心深處。


  可如今她生怕這縷光許久漂泊閃爍,最後會歸於熄滅,到後來就再也看不清他的眼睛了。


  他動了動嘴唇想說話,“你——”字才出口,門外突然發出一聲急匆匆的稟報,“司空大人,程昱程太守在書房求見,稱有要事欲與您商議。”


  他聞言回頭望了阿笙一眼,卻又一言不發,冷然轉過頭,理了理有些淩亂的衣襟走出門外,消失在月色裏。


  強烈的失望頓時就如這陰鬱沉沉的月光,凝重地籠罩在她心上,遮住了所有剛要透進來的星辰亮色。


  她不禁賭氣地閉上眼,悄悄扯起被褥呼呼裝睡,假裝自己毫不在乎,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


  屋子裏瞬間沒了生氣,冷得在骨頭裏泛開蕭瑟,炭火也無濟於事,牙齒也被逼迫得直打顫。


  她實在忍受不了了,也不顧外麵涼風寒冷地打在身上,徑直掀開被子坐起身,找繡鞋就要下床。


  “夫人你受了重傷怎能亂動呢,還是趕快躺回床上休息吧,”她才要將腳塞進鞋裏,綠漪剛好打了盆水踏進門檻,一見阿笙忙不迭要下床的模樣當即就嚇著了,趕緊放下手中的六瓣蓮花銅盆,湊過來要把她扶回去。


  嘴裏又焦急地道:“您還是好生歇息著吧,否則司空又要怪罪奴婢了,說奴婢沒照顧好您。”


  阿笙蜷起雙腿,在床上埋頭抱膝,低低地歎氣:

  “綠漪,怎麽辦,我怎麽總是在砸爛自己和他的關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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