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貴公子
她這話來的莫名,綠漪不禁被唬了下,連忙欠了欠身,笑著答:“夫人您在說什麽呢,司空對您的情意奴婢等人可都看在眼裏。夫人現在住的屋子正是司空派人加緊重修的,每一簷每一瓦,司空都要過目,就連院子裏新栽的海棠樹,還是司空下令特意從潁川送過來的呢。”
綠漪說得滿眼帶笑,聽罷阿笙不由得微愣,視線環顧,打量起四周光景。
果然每一處角落都精心布置過,牆壁刷得雪白,擺設陳放得雅而不俗,桃花屏風與盆景皆是點綴得恰到好處,還有一架蒙著絳布的七弦琴,隱蔽地遮掩在間壁之後。
阿笙一聲不吭,“哦”了一聲就躺下來,閉眼,睡覺。
綠漪滿心詫異,卻隻能搖搖頭,走到燭台前吹滅搖曳的火焰。
可她不知道,阿笙一個人躺在床上,雖是閉著眼,卻一整個晚上都沒有睡著。
帳頂的東珠流蘇反射著月光,透過眼瞼照進她的眸子裏,瑩瑩發亮。
——
“夫人還在睡覺呢,有什麽事不能等會說?”
一大清早,門口就響起綠漪小聲的嗬斥,但阿笙聽得清清楚楚,便道:“無妨,我早已醒了,讓她進來說罷。”
這時一個侍女才驚惶地小步走進來,立刻跪地,語氣失措:“稟告夫人,奴婢……”
這時她瑟縮地抬了抬眼,像是在畏懼什麽不敢說下去。
“你盡管說,我不會責怪你的。”
侍女便定了定心,可憐巴巴地望了望她,聲音都在顫:“是奴婢看護不周,二公子他……他沒去聽先生講課,自己跑出去玩了,奴婢怎麽找也找不著,求夫人息怒!”
她一邊哭訴,一邊趕緊磕頭求饒,阿笙見狀連忙示意止住她的動作,歎氣著站起身:“這臭小子真是反了!”
丕兒今年滿打滿算才六歲,這突然一跑,她怎麽可能會放心啊。
她披上衣裳就要出去,身後綠漪急忙來攔,口中勸道:“夫人您身體未愈,不宜再出去受乏累風寒,還是讓奴婢幾個去尋吧。”
阿笙擺擺手,“我們分頭去找罷,我去集市抓他,你們去許都的四個角。”
侍女們聽命應了,阿笙也隨即跑出府,然而集市上一片熙熙攘攘,在這樣茫茫然中找那麽一個小不點,也無異於大海撈針。
這個臭小子,究竟跑哪裏去了?!
若是被拐了,她才懶得救呢,讓他一個人自生自滅算了,還省的煩心。
邊想她就邊氣得跺腳,但到底是自己親身的兒子,外麵魚龍混雜,若是他碰到什麽壞人,最心疼的還是自己。
想著,她的內心不免有團急切的火燃燒起來,腳步不由得快了些。
“阿丕,阿丕!”
她朝四處高喊,可是集市人來人往,衣冠摩擦間哪能找到那個小不點的半點蹤影?
太陽上了三竿,額頭凝結了層細細的汗,把裏衣濕了個透。她身上的傷口也沒恢複好,於是更加覺得喘不過氣,倚住牆壁才重新站穩。
這樣越找越煩躁,阿笙暗暗想著,要是找到了兒子,非得把他痛打八十大板不可,這樣方能稱心。
八十大板還不夠,還要邊打邊罰抄八十遍大戴禮記,看這混小子下次還敢不敢亂跑。
“大夥兒路過不要錯過啊,百戲團即刻有胡人雜耍表演,個個身懷絕技,大夥兒快來捧個場子好圖個新鮮哪。”
前麵突然響起男子響亮的吆喝,路人都不禁停下腳步,目光看向旁邊百戲團剛搭的台子。
男子身係靛藍胡裝,披發箍帶,熱情的笑容始終不離嘴邊,衝過往的人群招呼,一口漢話倒是說得極流利,“大娘,這位大哥,快來瞧瞧這雜耍戲,百聞不如一見啊,新奇得很。”
阿笙瞧著周圍,雖然心裏很想飽飽眼福,但眼下還是先找到那個小混蛋要緊,這讓她心裏又狠狠給丕兒記了一筆賬,得再加二十板子。
但那隻小搗蛋大概會喜歡這種戲班子,按照他那心性,絕對不會放棄這麽好的看戲機會,蹲在這兒說不定能逮到他。
“這位姑娘也來捧捧場吧,這樣的好戲可是不多見哪,我西域兒郎個個俊美強壯,跳起舞來能把姑娘們的魂兒都勾到九霄雲外去,我敢打包票您也絕對會滿意。”
阿笙還在那思考該怎麽辦,身前就湊上來那個碧眼的胡人,棕褐的長發卷曲微翹,臉上堆滿老道的熱情笑容。
乍然被這麽一通邀請,她還沒反應過來,那胡人男子卻以為是她猶豫不決沒打定主意,趕緊又增加彎起唇角的弧度,諂媚鞠躬道:“這位姑娘別再猶豫了,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我們西域人一年才來中原這麽一次,可沒什麽機會給您表演的。票錢也就十文銖錢,我看您打扮不俗像是官家小姐,拿些體己出來看看熱鬧又有何妨。”
“那就看看罷。”阿笙被他這麽花言巧語一說,也不免動了心,點頭應好,伸手往自己腰間去摸錢袋。
然而就一摸,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
手碰到的地方什麽也沒有,隻摸到一手空氣,她不禁心裏慌起來,急忙低頭去看,卻發現真的空空蕩蕩,除了一條繡紋腰帶別無所有。
可剛還掛的好好的,怎麽這片刻說話的工夫一眨眼就不見了?
“誰偷了我的錢袋!”她既尷尬又羞憤,隻能抬頭衝那胡人男子勉強地笑了笑,隨即憤怒大喊,邊匆忙扭頭環顧四周,視線掃描周圍不斷經過的人群。
但這些人看見滿麵通紅,怒氣衝衝的阿笙後,都不禁露出看熱鬧的嘲笑,還愛莫能助地攤了攤手,搖頭表明自己的無辜。
她不禁又氣又急,朝這些看客瞪大眼睛高叫:“看什麽看?”
餘光裏突然有個人影匆匆跑過人群邊緣,像是試圖擠開衝出去,她視線迅速瞟過,見那人走路鬼鬼祟祟行蹤可疑,立刻眼眸一亮拔腿就追,嘴裏大聲呼喊:“抓賊啊,搶錢了搶錢了,給我抓住他!”
她心裏氣得像車輪子在滾,腳步不由得加快速度,但那人跑得自然比身體不好的她快,噌噌噌始終保持著幾丈以外的距離,如同狡猾的野狐狸般穿梭在前,一直不讓她瞧到正臉。
鬧市喧嚷嘩亂,還要提防著避免撞到行人,阿笙小心地左衝右突,一麵朝四周喊著“讓讓。”
“小姑娘這是要往哪去呢?來讓叔叔給你指指路。”正當她離目標沒有幾步遠時,前麵驟然傳來一陣猥瑣的粗獷男聲,突兀得令她頓時停下腳步。
她一聽見這種淫|笑就泛惡心,當即連錢袋子也不想管了,仔細望了望眼前的場麵。
隻見不遠處,有個白色曲裾打扮的小姑娘驚恐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盯著向自己不懷好意走來的大漢。
她明明害怕得渾身發抖,卻倔強地咬牙抿唇,小小的臉龐透出清冷,目光裏全是凜然正氣的光芒。
她年紀大概隻有十歲許,卻漂亮得令人陡生驚歎。眉目如畫,恍若晨霧的眸子裏流淌一泉桃花水,黛眉裏含著股孤傲,雖然年紀尚小,卻散發著清豔如月的氣質。
那身玉白輕綃蓮花曲裾輕盈不失端雅,襯得這位小姑娘肌膚似雪,純淨如練。
她活脫脫是個絕色的美人胚子,阿笙不由得呆了晌,暗想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麽動人的容貌,就好像是位落了凡的小仙娥。
但顯然這副出塵的美貌招惹了是非,那個大漢已是色膽包天,喪心病狂到連個小女孩也要下手。
他臉上掛著淫|笑,色眼眯眯地就要朝小姑娘撲過來,連腿都酥得發軟了。
“小女郎莫怕呀,叔叔又沒心思害你,跟我好生耍耍,叔叔高興了就會親自送你回——”大漢話音還未落,卻被猛得一推,本就醉醺醺的身子不禁一個踉蹌,毫無防備地栽了個跟頭,一下子倒在地上爬不起了。
“哪來的小崽子敢推本大爺?”大漢狼狽地想直腰,罵罵咧咧著。
阿笙趕緊過去安慰那姑娘,定睛一瞧,推那大漢的卻是一名個頭還沒他腿高的小男孩,正用手指著摔倒在地的猥瑣大漢,憤憤然瞪著他,童音稚嫩卻義憤填膺:“你天大的膽子,竟敢在天子腳下肆意妄為!看本公子不拿你逮到官府裏去治罪,重重打八十大板,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欺負人家姑娘!”
邊斥責,他環視四周,眼神裏透出果決,喝道:“哪個把這淫|賊抓住送去許都府衙,本公子立刻賞賜他十兩銀子,說到做到,絕不反悔。”
這十兩銀子可是百姓家大半年的開銷了,果然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已經有人躍躍欲試。
見他雖是個小孩子,舉手投足間卻透出堅定決斷之氣,有個強壯的中年男子不禁湊上去抓住大漢的手臂,搶著將他從地上拽起來,扭住手腕就往官府的方向拖。
男孩果然言出必行,毫無半點吝惜地掏出袖中亮閃閃的銀子,甩在那男子的懷裏,又引來一陣驚歎。
這男孩的舉止明顯是超過他年齡的成熟,路人不由得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地開始駐足,嘖嘖稱奇,盡皆互相議論讚賞起來。
“這位小公子出身必是顯赫,將來也一定了不得。”
“從小看看,到大一半,這孩子長大了也必定是手握大權的人物罷,瞧那貴氣,嘖嘖。”
他們都把男孩誇得天花亂墜,隻有阿笙臉色越來越陰沉,最後直接暗了下去。
那男孩所說的話和聲音……怎麽聽著有點熟悉呢……
等等,這不是自己罵人時常用語句麽?
這下阿笙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曹——丕——”她咬牙切齒地攥手大吼,直接喊出兒子的大名。
這臭小子還穿了件她從沒見過的絳紅綢袍,沒紮小總角,卻把長發高高束起挽在腦後,倒是一副美衣輕裘的風流貴公子模樣,怪不得第一眼還沒認出他來。
可他才六歲啊,六歲就這麽不聽話偷跑出去還了得,長大了別說什麽當大官,這還不得翻了天?
臭小子還在故作冷漠地接受百姓的豔羨,下一秒正準備拂袖轉身就走。
驀地聽到阿笙這一聲叫喊,表情刹那僵住,頃刻麵色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