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五 禮物
荀諶聞言謔笑著彎唇,從袖中揚起自己的右手,已被一圈白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看著它頗為惋惜地歎氣:“可惜了,在下恐怕要好一會兒時日不能習劍了,這是不是該怪到你頭上?”
阿笙笑一聲,視線轉向別處,發現陰暗逼仄的角落裏迅速掠過一隻老鼠,快得隻見了一道黑影便消失了。
“你怎麽會大發善心救我?”
“我又為何要告訴你?”荀諶瞬間收起笑容,尾音隨著腳步聲消失在幽暗的甬道遠處,“或許卞夫人以後會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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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軍大營。
“張郃、高覽!”
袁紹一聲令下,右手邊的武將隊列裏旋即站出兩位一身銀鎧的青年將軍,立刻甩起披風,拱手跪於地:“末將在!”
兩人俱是英武不凡,颯爽的舉止間湧起剛毅與利落,動靜皆裹挾一陣迅疾的風。
“孤命你二人即刻率三萬兵馬急攻曹軍大營,擊他個措手不及,教曹阿瞞首尾不能相顧,如此可報烏巢之仇。今日孤委卿等以重任,卿當勉力進攻,不得推阻!”
張郃頓時大驚,冷汗涔涔而落:“主公萬萬不可!曹賊必有防備,隻怕我等趁虛而入之計不可行哪!”
“有何不可?”袁紹當即露出不悅的神色,蹙眉瞪視,“昔日田忌聽孫臏之言,圍魏救趙大破龐涓,如今孤也欲效仿此良策,莫非你當孤不知兵法?”
“末將不敢,唯望主公三思!”張郃急忙拱手再拜,懇切道,“末將以為,當年龐涓皆因輕敵無備而中孫臏計策。然而今日曹賊向來用兵善穩,既親身率騎兵奇襲烏巢,必已在其大營委派了一位長於作戰的大將鎮守,恐怕早已是嚴陣以待,雖兵力不足但勝在有備,我軍應是急攻不下啊!”
袁紹卻是極不耐煩地擺擺手,疲倦地閉了閉眼,背過身去:“你與高覽亦是長於作戰素擅用兵,如何對敵不得?同樣都為大將,為何汝等要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莫要再拖延貽誤戰機,小心孤治你們的罪!”
張高二人為難地相互對視了一眼,正欲開口辯解時,早已聆聽多時的郭圖從梁柱背後轉出,一雙鼠目陰陰地打量著兩人,倏而抱臂冷笑道:“莫非二位將軍心生反意不成?在此推三阻四,可不是忠臣作為。”
兩人大驚,當即慌得雙雙“撲通”跪地,往石板上向袁紹磕了幾個響頭,唯唯告饒:“我等不敢!我等忠心天地可鑒,決不敢如郭先生所言妄起背叛之念,望主公明察!”
“那還不快出發?”“啪”一聲,銅製的虎符倏而擲於地,袁紹背手而立,金鱗鎧甲的輝光刺入所有人的眼中,“倘若兵敗,唯你二人是問!三日之內,務必要看到曹營大旗獻上!”
“是!”張郃、高覽忙捧過那沉重如鬥的虎符,低首向袁紹高聲應道,“吾等不敢有負將令,當即刻出兵。”
“索索”的鎧甲抖動之聲響起,塵土飛濺裏二人已奔出帳外,點兵拔營。
眼見前線戰事緊張,袁紹不停在案前踱步,掃視著牆上被標注得密密麻麻的羊皮地圖,心神不定地唉聲歎氣。
郭圖見狀,不由得湊上前去,露出諂媚的笑容問道:“不知主公為何事憂慮?”
“孤隻恐張郃高覽二人辜負了孤的期望,吃個敗仗回來,空落得曹阿瞞恥笑。”
郭圖眼珠子一轉,細長的手指拈著翹起的烏黑須髯,“臣正也為此擔憂,此二位將軍臨行前對主公之行兵布陣頗有微詞,張郃更是狂妄自負,自恃其才,恐怕勝算不大哪。”
見袁紹陷入沉思,郭圖唯恐天下不亂地繼續煽風點火,注視他說:“主公,依臣愚見,主公不宜過於信任張郃此人,不如派……”
話語未落,前線戰報忽然如雪片一般再次飛來,袁紹從斥候手中接過,視線稍微掃過幾行便麵色鐵青,將其猛地往地上扔去,破口怒罵:“張郃高覽這兩個廢物!區區曹營久攻不下,孤要這二人何用?孤要砍他們的頭,按軍法處置!”
郭圖一瞥主公這一反應便已猜到發生了什麽,嘴角蜿蜒開意味深長的冷笑,眯眼道:“臣早言張郃高覽皆有反意,想那曹賊大營必定空虛不過千人之數,我三萬大軍前往攻襲居然失利,非張高罪責還能為何?”
“孤悔不該遣此二人擔此重任,誤我大事!”
袁紹氣噎塞胸,倏而“嘩”地拔劍砍去桌案一角以泄憤,卻猶自餘怒未消,將那份宣告敗績的戰報一點點盡數撕碎,紙片如雪花般從指間紛紛揚揚散落在地。
眾人皆悚然一驚,郭圖自知袁紹對他最是信任,偷眼窺得袁紹臉色略微平靜了些許,方才小步上前,“事到如今,主公應急召二人即刻回營,先收回兵權,再治他們個怠慢軍心有違軍令之罪,也好殺雞儆猴。”
“報——”士兵拖長的稟告聲驟然鑽進耳朵,掀起帳簾便朝袁紹急促高叫,“主公大事不好!張將軍和高將軍……他們……他們二人率所部兵馬投了曹賊!”
此報無異於致命重創。
“反了,反了!”袁紹頓時兩眼漲紅,胸膛不停上下起伏,攥拳捶著自己的胸口以平緩呼吸,指著南邊開始肆意咆哮,“孤平日待他們素來不薄,高官厚祿重爵哪一樣沒賜給他們,如此至關重要的時刻居然叛孤,孤要殺光他們全族!用鮮血讓他們嚐嚐背叛的滋味!”
郭圖不禁也心慌起來,張高反叛毫無疑問是在袁紹本就六神無主的心上又插了一把利刃,那三萬精銳一失,恐怕真的大勢已去。
他這下,是怎麽巧言令色也無法讓袁紹安心了,隻能閉嘴沉默,以免引火燒身。
袁紹頎長的身軀重重跌坐回尊位,用力喘著粗氣,大聲叫道:“將那卞氏帶來!”
阿笙正用石子在牆上寫字,突然兩個凶神惡煞的兵士闖進牢中,也不告訴她要幹什麽,徑自一語不發地架住她的胳膊往外拖。自己身體壓根動彈不得,硬生生被一路拖到了營帳中。
外麵下著瓢潑大雨,灰蒙蒙的天空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硝煙氣味,地上到處皆是坑坑窪窪的泥濘,須臾腳上便沾滿了潮濕的塵土。
大營裏如同一處萬年冰窖,諸人盡是噤若寒蟬不敢多言半個字,死氣沉沉,僵冷寂靜。
“稟將軍,卞氏已帶到。”兵士俯身奏道,將阿笙的手臂往地上一甩,旋即轉身離開。
她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負痛地揉了揉胳膊,下一秒,脖頸上突然多了雙冰冷的手,刺激得她忍不住把脖子往後縮,那雙手卻徑自加大力度,緩緩收緊,嗆得她想咳嗽而卻無法動彈。
她驚恐地抬頭,立刻對上一雙怒極生恨的眼,眉鋒如燃著火焰的刀刃,將近欲把肌膚一寸寸殘忍割開。
“賤人!”袁紹恨得幾乎咬破嘴唇,從牙縫裏迸出兩個侮辱的字眼,手上猛掐她的喉嚨。
阿笙掙紮著試圖推開他,窒息感如洶湧的浪潮驟然要將身體吞沒,使勁上浮也不見水麵的影子。然而袁紹看來是下了死手,她用了所有的力氣去推對方也都是徒勞,反而愈發激怒了他。
她知道這樣無端激怒對救命毫無用處,隻能鬆開手放棄暫時抵抗,發紅的眼眸死死地盯著他,嘴唇艱難開合,努力吐出幾個不成語句的字:“你殺我……沒用的。”
但很明顯,袁紹正處於憤怒的風口浪尖,壓根不去理會她到底在說什麽。
周圍的謀臣武將更是在一旁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幕,還有人亦抱有同樣的怒意,那仇恨的目光恨不能親手殺了她。
阿笙用餘光看了一圈他們的臉,最後失望地閉眼——沒有那個人。
她也不知自己在等待什麽,難道那位荀諶一定會救自己嗎?不說各為其主,再者除去偶爾見過的那幾麵,兩人近乎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他憑什麽要冒著觸怒袁紹的危險去救她的命?
但如果是荀文若的話,一定不會眼睜睜看著她喪命。阿笙極其篤定,正像倘若他落入險境,自己也會不顧一切救他一樣。
不過眼下,就連那點唯一可能的希望——荀諶也沒了蹤影,阿笙吊著最後一口氣努力地找尋他,但是到最後,她也沒看到那張有著最熟悉的五官卻近乎陌生的臉。
完了,荀諶沒出現在這裏。
閉眼,聽天由命。
就在她以為一切都結束之時,脖頸上緊縛的手突然鬆開了,大口大口的空氣頓時湧入喉中,灌得她連連咳嗽了數聲。
捂住自己的脖子,阿笙不解抬眼,看見一名滿身血汙的士兵跪伏於地,手中呈上一份戰報,正疲憊地喘著粗氣,應是不久前剛經曆了場浴血惡戰,僥幸逃生至此。
她心裏不禁一緊,悄悄斜覷袁紹掃視戰報時的麵部表情,呼吸瞬間停止,隻餘竹皮紙在寒風中抖落的瑟瑟聲,以及自己這顆心髒在胸腔裏撲通的跳動。
“曹阿瞞!”袁紹忽然仰天厲聲高叫,而後猛地低首,鷹隼般的目光驟然盯向正忐忑不安的阿笙,“既然如此,孤如今可以不殺你。”
而後他大手一揮,幾名手下迅速圍擁上前,俯身聽候命令:“吾等但憑將軍吩咐。”
“孤命你們即刻前往曹營,讓曹孟德知道他的卞夫人如今在孤手裏,是要冀州還是要卞夫人,皆由他曹孟德自己作出決斷。若他還想要他的妻子活命,明日退兵回黃河以南三十裏之外。”
“諾!”
正欲領命出發時,袁紹突然道了一句:“且慢,孤還要送老朋友一件禮物。”
他轉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在他麵前愈加顯得瘦小的阿笙,嘴角上揚出一個獰惡的弧度,不急不慢地說:“曹阿瞞素來最是狡詐,沒有點證見他又怎會信呢。”
他一步步逼近她,隨即竟拔出腰間匕首,凜冽的鋒芒在刀尖一閃而過,晃花人眼。
“孤總要讓他嚐些代價!”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暴怒,兀地刺痛耳膜,“孤要割下你的手指,裝在木匣子裏作禮物送給他。卞夫人不妨猜一猜,當你的夫君收到這份孤精心準備的大禮時,會是什麽心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