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六 斷指
他麵上帶笑地一字一句,阿笙聽得麵如土色,隻覺心髒在一點一點下墜。
腳下仿佛踩著一片稀薄的寒冰,忽地全部破裂,整個人猝不及防跌入冰冷刺骨的深潭,周身迅速被竄進來的極寒裹挾圍繞。
雙手緊攥,她恐懼地盯著頭頂那張仇恨到扭曲的麵孔,大腦裏隻餘一個念頭——他是認真的!
他既不是恐嚇,也不是威脅,方才連自己的性命都要取,想必此刻在他看來,自己不過是鋒利刀俎下最脆弱的魚肉,隻需輕輕一推便能墜下懸崖,從此萬劫不複。
“你若傷我,他恐怕就更不會要我,那你的條件便全部落空了。”她大聲喊起來,盡管喉嚨在畏縮發顫,於風裏頭瑟瑟地抖著。
袁紹卻不置可否,指腹撫過匕首尖銳的刃,隨著動作泛出足以眩暈人眼的寒芒。
頃刻間,他突然傾身過來扭住她的手腕,阿笙趁此空隙,瞬間反手脫離,掌心裏一直緊握的尖頭石子飛快劃過他的腕處動脈,他卻像早已料到了般,驀地迅速製住她那隻手後死力緊攥,動作快得讓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她不甘瞪他,袁紹微哂,嘴角輕蔑地嗬了一個笑,“你這點伎倆還想傷孤?癡心妄想。”
隨即強硬地掰開她攥成拳的左手,“孤自然不會做對自身不利的事,不過是要你一根手指,好給曹阿瞞個提醒。”
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生殺予奪在他眼裏草芥蜉蝣般尋常,區區吹灰之力即可讓所有人的鮮血成為腳下鋪路的浮塵。
“袁本初!戰場上兵戎相見才算男人,欺侮手無寸鐵的女子算什麽本事!”阿笙拚命掙脫他的鉗製,用力把手臂往外抽離,卻被麵前這個力氣明顯幾倍大於自己的男人牢牢掌控在手中,難以脫身半步。
“若非曹阿瞞狡詐在先,壞我大計,孤豈會動你?要怪罪,就怪……”
“轟”的一聲,耳裏頃刻爆開後麵的話已變成聽不清楚的咒罵,在耳邊不斷回蕩著模糊的聲音。
——手指上的痛意驟然暴起,由鈍逐漸趨向尖銳,偏偏神經能無比清楚地知覺屬於身體的一部分在丟失,就好像不隻那根左手的小指,似乎整根手臂都連著斷掉了。
指節斷裂與皮肉分割的悉索聲響清晰地鑽進耳朵,隨即,那根小指倏而掉落在地,發出沉沉悶響敲在痙攣作痛的心頭,傾瀉而出的液體沿著手背與掌心淌下來,瞬間濡濕了衣袖與小臂內側一大塊。
血的腥氣撲鼻而來,刺激頭腦裏每道神經。
下意識間,她痛得當即想大叫出聲,拚命咬著舌頭,硬生生忍住了叫喊。
不能哭,不能哭。
阿笙在心裏使勁提醒自己,若在此刻流了眼淚,就是徹徹底底向袁紹認輸了。她不敢去看地上那截被割下的小指,別過視線看向角落。
她一輩子都會記住這一天,記著今日流的血,這根失去的手指。
於是她仍舊麵色不驚,慘白如紙的臉上沒有半分血色,卻艱難地扯起嘴角,衝袁紹大笑起來:“袁本初,你必敗無疑。”
袁紹未曾料想她的反應會是這般,原本隻當她早已嚇得癱倒於地,不料如今竟會這樣鎮定,倒真讓他始料未及。他明顯愣了半刻,旋即回道:“孤坐擁雄兵百萬,黃河以北數萬裏廣袤之地盡數屬孤,如何能敗?”
“事到如今,你還不清醒!”阿笙微笑著,“袁大將軍,您頭腦寡陋而妄自尊大,這點愚鈍不堪的見識與狹隘的心胸,如何配得上所謂四世三公的憑恃?你難道還看不明白麽,等待你的結局隻會是一敗塗地,一場笑話!”
手上疼得整個人快要暈過去,她用尚還完好的那隻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好讓身體能勉強站穩,眼睛定定地麵對眼前這個惱羞成怒的男子。
“賤婦!”袁紹當即破口大吼,竟欲拔劍,“孤要殺了你這個賤婦!”
眼見那劍即將破鞘而出,阿笙竟不欲躲閃,就這樣直直地站在原地盯著他。
“殺我,你就是在向全天下承認,袁本初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他就連兵家詭計也戰勝不了一個區區曹阿瞞,竟要靠殺害女人來滿足那點可憐的自尊心!”
然後她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在最後喪失意識之前,昏黑的眼簾前依稀有一道淺朱色身影掠過,隨即自己似乎栽在了一個人的懷裏,沉沉地陷入黑暗中。
“笙兒,笙兒?”
好像有男聲在喚著自己的名字,卻不知聲音從何而來。
她從疲乏中睜開眼,打量著周圍的景象,卻覺恍如隔世。
手上那根斷指已被白布緊緊纏裹好,身上也換了件幹淨衣衫,還有幾塊大大的燒餅擺在床邊的桌上,像是在等著她拿走充饑。
“這是……在哪裏。”
她遲疑地四顧,問道。
“這裏是家啊,你回家了,笙兒。”那個聲音再次響起,阿笙望過去,看見了自己的父親,正坐在床邊笑著看她。
她難以置信地叫起來:“……爹?”
她立刻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張開雙臂去抱他,卻撲了個空,什麽也沒有碰到。
“爹?”她疑惑地望著父親,看見他朝自己搖搖頭,說:“笙兒,爹好久沒看看你了。”
他仔細端詳著她的臉,目光裏遺憾與欣慰交錯夾雜,良久終於道:“你也有白發了,我以為我的女兒永遠是十八歲那副樣子的,不過還是很漂亮。”
“我也會老的。”床頭有一麵星月紋飾樣的銅鏡,她捧起來照了照自己的臉,發現原本烏黑的鬢間果然結了白霜,突兀到令人無法忽視。
但是這張麵孔,令人奇怪的,和許多年前相比並沒有明顯可見的變化,或者說是在以比常人減緩幾倍的速度衰老,看起來依然算是年輕。
她一直猜不透其中緣故,曾問過方士朱建平,他隻拱手說是由於卞夫人受天之眷顧,命與北鬥相合相契,所以會顯得異常年輕許多。
“笙兒,你還記得爹和你說過的話麽?”她正發著呆,聽見父親突然說。
她點點頭,放下銅鏡,“我都記在心裏。”
“生於此茫茫亂世,你即使無能力反抗,也依舊需抱有堅韌與隱忍,那等黑暗混沌便永無壓倒你的時日。”父親喟歎道,如炬目光緊緊凝視著她的眼睛,片刻不離,“爹沒能給你良好的出身,沒能為你安排一個妥當安穩的人生,隻能叮囑你過好以後的日子。”
“爹,我都……知道。”
“你還有這麽長一段路要走,爹不知道你會遇到多少危困,唯獨希望我的女兒能平安順遂,就算不得不麵對艱難,也能獨自承擔,不到萬不得已莫要放棄自己。”
他一字一頓說著,伸手想來撫摸阿笙的發頂,卻又像意識到了什麽,立刻又縮回去了。
“爹,你放心,你的話我都記下了,永遠也不會忘……”
她話音未落,床邊坐著的父親突然不見了,連同眼前一切,天旋地轉間,一眨眼都消失了。
“爹,爹?”她急切地環顧大喊,赤著足在闐無一人的回廊甬道中奔跑尋找,夜月的微光拖著她的影子,漫漫長長,呼喚卻無人回應。
“父親,父親,你在哪啊?”
叫喊了無數遍,卻始終隻能聽到自己一個人的回聲,阿笙的眼淚從眶中頃刻湧出來,堵住了喉嚨,“父親,我們一起回家,我們回琅琊……好不好?”
她喊到最後,聲音已是嘶啞得再說不出話來,她慢慢蹲下來,抱住自己的膝蓋把頭埋進去,什麽也顧不得了,開始放聲大哭。
哭著哭著,手上的痛意驟然如尖刀切過般鑽到心裏,她不禁疼得大叫。
渾身打了個寒噤,她驟然驚醒——濕冷的汗纏著發絲黏著額頭,視線打量周圍,仍在這座呆了三天的牢獄,昏暗得隻餘點點燈燭的光亮,她意識到剛才自己做了個夢。
怪不得能看見父親,聽著他說話,上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他的時候,似乎已隔了許多年了 。
疼痛兀自在不間歇地發作,將她從回憶中被迫拉回現實。忍住心頭的顫抖細細去看,阿笙發現那根斷指的部位已是逐漸發炎化膿,猙獰的傷口處血肉模糊,甚至能看見深處的白骨,卻隻用一條破爛的粗布簡單地包紮著。
她自己都看得心驚肉跳,挪動身體慢慢爬到那點微弱的燭火邊,伸出左手,將那塊布小心地取下來,讓火苗舔舐自己的傷口以止血。
“嘶——”火辣辣的疼鑽心徹骨,把眼淚都逼了出來。她使勁咬住自己另一條手臂上的肉,讓這牙間傳來的刺痛分擔些痛苦,漫長得好像過了一個世紀。
等傷處上的死皮終於焦黑,她用手掌沾了點牆角散落的石灰,忍著這股疼,盡量輕手抹在上麵。
整個過程她都半眯著眼睛不敢再看下去,隻覺心也像被割成了碎片狀,一片片掉落在神經上,不停地引起陣陣情不自禁的震顫。
這個夜晚極其難捱,閉上眼後根本難以入睡,頭腦被沒有停歇的疼痛攪得無比清醒,那點困意完全無法抵禦。
煎熬掙紮間,牢門驀地開了。
※※※※※※※※※※※※※※※※※※※※
覺醒了覺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