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兩難
傍晚時分,相府正廳。
廳堂之內人滿如患,卻沒有一個人敢坐,個個站在這堂中相互交談,嘈嘈雜雜得不成體統。
「相邦怎麼能在這個危難關頭提出辭呈?我們秦國還指望相邦撥亂反正啊!」
「還能怎樣,那朝堂之上的人都被嬴凰惑住了,沒見宗正連看都不願意看我等,卻偏偏幫襯著嬴凰說話!這胳膊肘全拐外面去了!」
「唉~~這可如何是好啊!連宗室都倒向了嬴凰,這以後的秦國,還能有我等的容身之地嗎?!」
「這嬴凰真是好手段啊,連羋系跟宗室都能拉攏,長此以往,這秦國還能有本分守正的人?」
「君上顧及往日情誼,受妖女蒙蔽,連相邦都被逼得走投無路,這以後的路~~~難吶!」
「若是連相邦都棄我等離去,那我們才真是完了!」
「……」
身後傳來的嘈雜吵鬧聲,一一流入耳中,讓前面的孟赫臉色愈發難看,心裡又氣又惱,想要發作,卻又不敢發作,只能憋著一肚子的火,跟個木樁一樣站定,看向後堂的方向。
從朝上下來之後,孟赫就領著士族一行人進了相府,想要就今日朝上呂不韋「辭任」一事,尋求個說法。
不論是在朝野官署,還是在私下民商,士族與相邦,本就不是簡單的上下直屬關係,其中利益交錯關係複雜,士族雖以呂不韋為尊,但是士族的存在,卻也不是呂不韋能夠忽視的。
這一次士族可是按照呂不韋的「囑咐」在做事,沒有橫生枝節,只是在朝堂之上「就事論事」,但是被宗室和嬴凰辯駁反懟了一頓不說,呂不韋居然當庭提出辭呈,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這樣一來,就由不得孟赫不多想。呂不韋這一次究竟是無奈之舉,還是另有所謀。
畢竟,呂不韋一手辭任,就能將自己摘得乾淨……可是孟赫今天在朝堂上,可是跟嬴凰撕破了臉,表現出「有你沒我」的態勢了啊!
想著,孟赫的眼神變得銳利,陰著臉看向後堂,任由身後騷動不止,也不作言語。
身在朝局之上,沒有一個是簡單的人物,大族之利害更是驚心動魄,孟赫身為一族之長,即便一時受了蒙蔽,也會很快就反應過來,察覺到此事當中的不尋常。
不過,即便孟赫已經察覺到了端倪,但卻仍然不敢太過聲張,只是將這一份猜想深埋於心底,靜靜等著接下來的事態。
說一千道一萬,原因也是顯而易見,士族現在還需要一個領頭羊,需要有一個人來統合,尤其是在對嬴凰決裂的當下,統合的士族才能找機會求得生路,內部割裂唯有死路一條!
眼前的局面看似雜亂無章,卻又似乎有著某種聯繫,如今也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孟赫緩緩閉上了眼睛,待到再次睜開雙眼,眼中的銳利神色早已消退,恢復到平靜。
只是平靜之下,那被壓抑著的波瀾究竟如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過了好一會兒,腳步聲忽然響起,孟赫兩眼一亮,抬頭望去,廳堂內的其餘臣子也都停下交談聲,舉目看來。
一個身著細麻長服的中年管事,從後堂走出,映入眾人的眼帘。
看到此人,孟赫眼中的亮光散去,眉心不禁一皺。
只見相府的管事來到眾人面前,抬手一禮,朝著眾人說道:「諸位,相邦今日身體不適,不方便召見各位,特命我前來告知一聲,諸位大人請回吧。」
「相邦怎麼了?難道是因為今日朝堂之事嗎?!」立刻就有人出言問道。
對此,管事長揖一禮,不卑不亢地回道:「這在下並不清楚,在下只是替相邦傳達些話,請諸位各回各府!至於其他,一概不知!」
「那我們就在這裡等著,等相邦見我們!」見這管事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出聲詢問的臣子自然不甘心,硬氣地一甩衣袖,背過身去。
管事將這一幕看在眼裡,也便不再屈身,直起身子正色說道:「相邦說不見諸位,那就是不見!哪怕諸位等到明天也是一樣!!在下只是代相邦傳達這意思,至於諸位準備如何,那是諸位的事情,與我相府無關!」
「你!!」臣子一臉暴怒,似乎沒有想到,一個小小的管事,竟然敢這種口氣跟自己說話,抬手一指就準備發怒。
相府的管事滿臉倨傲,眯著眼看著暴怒的臣子,表現得一點兒也不慌。
「夠了!」這時,見事態發展得有些失控,孟赫終於出口了。
孟赫先是制止了準備發難的官員,隨後面容一整,朝著管事持手禮道:「既然相邦身體不適,那我等也就不便在此攪擾,這就離去。望先生代我等臣子向相邦問候一聲,好生休養!」
說完,孟赫朝著後堂遙遙一禮,招呼著周邊臣子,說了聲「走」,便率先邁步走了出去。
廳堂中,原本憤然的臣子們,見狀也顧不上發作,恨恨地橫了眼管事,一同向後堂施了一禮,轉身跟在孟赫之後,一同走了出去。
管事見狀,只是盯著眾臣離去的背影,待所有人都離開之後,才轉身去了後堂稟報。
夜幕降臨,天空之上圓月無跡,黑壓壓的夜空壓在人心頭,讓人喘不過來氣。
相府門外,火把林立,驅散了一方黑暗。
這時,從府內走出一群官吏,為首之人正是孟赫。
待到出了相府,來到了門外的廣場上,孟赫才放緩了步子,讓身後那幫同僚追上。
「孟大人~~」身後一干臣子見狀連忙壓上,簇擁了一圈,將孟赫圍在中間。
「孟大人~~」人群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孟赫的身上,其中一人出面問道:「為何大人不讓我等在內等候?」
「對啊對啊~~我們士族在外面等著,相邦總會出面見我等的!」一人說完,另一人也跟著出聲。
孟赫看著周遭,沉聲說道:「既然相邦不願意見我等,那我們何必在此攪擾,惹得相邦心煩呢?」
此言一出,周邊霎時一靜,眾人俱都低下了頭,眼光遊離,相互注視了一陣,突然又有一人出面問道:「依孟大人所見,相邦這一次當庭提出辭呈,究竟是何用意?」
顯然,各士族族長也不是庸才,大都從中品出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
「不論相邦有何用意,他現在都是我士族之長!諸位也莫要多想,我等只需靜待即可!」孟赫說著,突然停頓了片刻,緊接著繼續說道:「諸位別忘了,相邦封侯拜相,食邑十萬戶,這樣算下來,相邦才是我秦國最大的士族!」
「就算相邦想要臨陣退出,又豈是那麼容易的?嬴凰敵視士族,相邦又豈能獨善其身?」說到此,孟赫眼底寒光一閃,聲音陰惻惻的,臉上表情躋於火光陰影下,也顯得陰鷙了幾分。
一語出,眾人緘默不語,頓了片刻才有人問道:「可這樣下去,我們在朝中如何處事啊?」
孟赫伸出手整了整身上朝服,語氣幽幽,說道:「既然趙詩雨謀求各方勢力,定然有大圖謀!我們就在一旁看著、等著,看看他名滿天下的嬴凰,究竟來秦國想要作甚!」
「不過是一個趙氏宗女,縱使佔得天下聲名,可到了秦國,是龍是虎也得磐卧著!我們各大士族能在秦國屹立百年,散布秦國各界,沒有我等的應首,趙詩雨什麼事情也別想辦成!這士族之力,又豈是她趙詩雨一個人就能撼動的?」
眾人聞言,不約而同地回頭,看了看身後聳立的相府門匾,各自眼中神光閃爍,隱匿在這黑暗當中。
此刻,相府正廳的後堂之內,呂不韋身著白色素袍,聽著管事訴說著剛才前廳發生的事。
「這麼說,他們都走了?沒有鬧?」呂不韋手裡捏著銅夾,夾著一塊精炭放入火爐當中,出聲問道。
「是的,都走了!應該是體會到了主子的不易,就此散去了吧!」管事板正著姿態,慎重地回著話。
「哼哼~」呂不韋扯過嘴角唏噓了兩聲,自嘲似的笑了笑,道:「都是一群人精,心裡還能沒些算計?這幫人又豈會輕易甘心吶~!」
管事頷首輕點,也沒多說什麼,就在一旁聽著。
「好了,不管他們了……」說著,呂不韋抬眼看向管事,吩咐道:「你去準備一下,將前廳收拾好,弄些小食果品,我一會兒要招待貴客!」
「招待貴客?」管事一聽,愣了一下,說道:「可是主子,今日沒有人呈拜帖呀?而且現在外面天色已晚,應不會有人再登門了吧?!」
「本相說有,那就有!去準備吧!」呂不韋高深地搖了搖頭,一副自信的樣子。
「喏!」管事見狀,倒也沒再多說什麼,應了一聲便退了下去。
亥時,夜深。
除了相府門口的一盞大燈籠,燭火搖曳之外,周邊所有的人都已經睡下了,沒有一絲光亮。
漫漫的黑夜之中,突然傳來車轍轉動的聲音,道路盡頭一輛華貴車駕駛過黑暗,停在了相府門前的廣場上。
「來了!」府門處,靠著朱門小憩的管事,聽到門外傳來的動靜,瞬間清醒,抬手搓了搓臉,連忙領著侍衛迎上前去。
走到跟前,瞅到從馬車山下來的女子身影,管事瞳孔一縮,連忙快步迎上前去,手中持禮問候:「小人見過公主!相邦已在府中靜候,公主請!」
趙詩雨抬眼看了看相府的門楣,驀然嘆了一口氣,隨意應了句:「走吧!」
「是!」管事得令,恭敬地應了聲,側身引著嬴凰朝內走去,心中對相邦的未卜先知充滿了敬仰!
不多時,一行人便到了主府正廳外的大院中。
正廳的大殿當中,擺放著一張丈余大案,上面擺滿了晶瑩玉盤,果品水凈,面點鮮艷,水壺當中熱氣升騰。
呂不韋正端坐在一側,抬頭看向自外院走來的趙詩雨,臉上掛著一抹笑意,仿若成竹在胸,高深莫測。
臨到台階前,帶路的管事止了步,側身一引,恭請趙詩雨入內。
而跟在趙詩雨身後的蕭閆,此刻也沒有跟進,站定在台階下,目送小姐入內。
趙詩雨一身淡青色長裙,披著厚厚的毛皮坎肩,雍容華貴,不失風雅。
不過,秀眉間縈繞的一絲鬱氣,卻讓趙詩雨的氣度大變,沒了往日的輕鬆閑氣,變得比往常更陰鬱了些。
「相邦就這麼確定我會來?」走到大案坐墊前,趙詩雨並沒有急著坐下去,而是掃了眼案上琳琅滿目、精緻用心的果盤點心,目光隨之轉到呂不韋那張笑臉上,語氣平淡,卻又極為生疏。
「呵呵~~」對此,呂不韋暢然一笑,即便被冷臉相對,卻依然熱情親和,笑著打趣道:「被人毫無來由地擺了一道,若是公主連這都能忍下去,那可真是寬宏大量啊~~」
「怎麼?難道我就不能寬宏大量?莫不是在相邦的心裡,嬴凰就是個小肚雞腸、睚眥必報的女子?」趙詩雨鳳眸一眯,眼縫當中冷芒頻現,徑直射向呂不韋。
「不敢~~不敢~~」聞言,呂不韋訕笑著擺了擺手,伸出手指了指坐墊,招呼道:「公主既然來了,那便請坐!不韋聽人說,公主喜歡吃珍果,吶~~這些都是從嶺南星夜趕送到咸陽的,保證新鮮,公主快嘗嘗!」
說著,呂不韋還抄起壺盅,為趙詩雨斟上一碗熱茶,盡顯殷勤。
趙詩雨緩緩坐下,不過卻並沒有伸手去拿果子,而是繼續看著呂不韋,忽然說了句:「也難怪~~就像相邦所說的,若嬴凰果真是心胸寬廣的人,那今晚也便不會來相府叨擾了!這麼一看,相邦預測的不錯,嬴凰還真是小心眼啊~!」
「不韋不過是戲言一番,公主不必放在心上!若有得罪之處,還望公主海涵吶!」呂不韋不願跟趙詩雨干吵架,再加上自己確實有點兒理虧,遂連忙出聲告罪。
卻不想,趙詩雨此刻不依不饒,繼續追問道:「那今天朝議上呢?那也是相邦一時戲言嗎?」
話說到這裡,呂不韋也便不再遮掩,神色一正,目光正視對面的嬴凰,認真說道:「公主聰穎,這朝堂上的門道定然瞞不住公主,一進一退皆是兩難,不韋這麼做的用意,想必公主也早已是瞭然於心!」
「此外,雖說今日朝上百轉曲折,但是這最終的結果,應該也算是滿足了公主的要求!縱使不韋仍居相邦之位,卻也妨礙不了公主!」
呂不韋一邊說著,一邊觀察著趙詩雨的表情,沒察覺到有什麼不妥,便繼續道:「當然!不論如何,不韋在朝堂上所作所為,都有設計公主之嫌,公主若是心中怨懟,有何責罰之念,盡請直言,不韋坦然受之,絕無憤懣!」
說完,呂不韋擺出一副釋懷的神情,面色沉穩,靜靜地看著趙詩雨,對接下來的一切都坦然面對。
「哼~~~」趙詩雨長出了一口粗氣,看著對面態度誠懇的呂不韋,張嘴道:「罷了~~若真就因這件事情與相邦過不去,那還真顯得我趙某人錙銖必較、小人氣度!」
「公主高義!」呂不韋適時低頭,應聲附和了一句,恭維之意味已是遮掩不住。
「不過……」趙詩雨話鋒一轉,引得呂不韋抬眼望來:「相邦這一次在朝堂之上,可是將麾下士族都當作了棄子。」
「這今後,就算士族表面上仍以相邦為尊,但是私下裡對相邦是怎樣的心思,誰都說不清楚!相邦御下之時,也要小心反噬啊!」
趙詩雨說這話的時候,是有幾分戲謔的,但其中也有一絲告誡。
士族被推出去與嬴凰交惡,身為尊首的相邦卻來了一手「金蟬脫殼」,士族又豈會視若無睹?
不要以為呂不韋位高權重,處境就特別的安全。往往站得越高,栽下來也就摔得更狠!
「……」呂不韋沉默了片刻,看著對坐的趙詩雨,驀然淺笑出聲:「這才是,公主今夜來此的目的吧?!」
趙詩雨沒有搭話,只是抄起桌上冒熱氣的茶碗,小嘬了兩口。
見狀,呂不韋也是笑了笑,看著對坐泰然自若的趙詩雨,緩緩說道:「今日朝議之上,不韋看似是脫身而出,但因為是利用孟赫出頭,挑起士族與公主徹底對立,因此惡了公主;又因為利用的關係,也讓士族對不韋起了戒心。」
「此外,不韋以時勢審度,冒犯上意,已經是讓王上由心不喜。可以說,不韋雖然還是相邦,但卻也因此得罪了所有人,處境危難!」
「不韋接下來要走的路,就變得尤為重要!是平息士族之怨,徹底與士族合謀共力,對抗嬴凰?還是捨棄士族,被眾人所指,轉而倒向公主?」
「這危難的處境,雖然讓不韋舉步維艱,進退兩難。但也像是一隻無形的手掌,不依不饒,在推著不韋前行,逼著不韋儘快抉擇!」
「所以,公主來了~~」說著,呂不韋攤開了手,目中清明,神色淡然:「與其說,公主今夜來此是因為被不韋擺了一道而不忿……倒不如說,公主是想來爭取,盡量將不韋爭取過來!」
「畢竟,若是不韋真就順水推舟與士族合力,雖說不一定能將公主怎樣?但是有人統合整御的士族,絕對會讓公主棘手!」
趙詩雨就這麼靜靜的聽著,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她沒有打斷呂不韋的話,而是將每一句話都在腦海中過了一遍,以此來判斷這些話的真假。
「我究竟……能否相信你?」趙詩雨沉吟了良久,終是徐徐說出了心裡的躊躇。
不過,呂不韋聽到這句話,心中倏忽一松,彷彿有一塊巨石落下,踏實了許多。
對自己的表態,趙詩雨不論是贊同還是反駁,呂不韋都放不下心來,因為這妮子的心府,呂不韋從來就沒有看透過。
趙詩雨的真假面孔,呂不韋根本拿捏不準。趙詩雨還有多少底牌和依仗沒有使出,呂不韋也根本沒有底。
呂不韋總害怕,會被這妮子在背後擺一道!
但是現在,趙詩雨兩難猜疑的話,卻正好顯現出她糾結的內心,這讓呂不韋感覺到了幾分真實,總算是感覺摸到了趙詩雨的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