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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第43章)

  關於怎麽喝喜酒的問題,桂卿決定上午去憲統家,下午去忠良家,而馬中俊那邊因為喜宴的日子並不在當天,所以實際上和前兩場喜酒並不衝突。又因為憲統事先給他安排了一些活幹,所以國慶節當天他早早地就趕到了位於大塘鎮田莊煤礦宿舍的憲統家。


  飽覽了一路美不勝收的金黃色的秋收景色,乍一來到聞名遐邇的大塘鎮煤礦宿舍區,他就感覺很不舒服,因為畫風切換得讓他有點頭暈,一時不能適應眼前的境況。


  “這片樓房未免也太破舊了吧!”他在心裏不斷地感歎著這種想象與現實之間的巨大落差,由此也明白了平日裏憲統說的那些話中原來包含了這麽多吹牛和誇張的成分,而那些純粹給自己臉上貼金的話還曾經讓他枉自鬱悶了很多次呢,“這就是以前那些風光無比的煤礦工人住的地方嗎?這就是一提起來就讓俺們農村人羨慕不已的城鎮裏的人住的樓房嗎?好像比貧民窟也強不了多少啊。”


  工與農的區別,城與鄉的差距,曾經是一條多麽難以逾越的巨大的鴻溝啊。他眼下所看到的,這個一度在很長的曆史時期裏赫赫有名的老舊工礦區宿舍樓房,卻在很大程度上填補了這個鴻溝,盡管填得那麽勉強,那麽粗糙,那麽不盡如人意。他由此對憲統多多少少地已經失去了一些曾經非常難以排解的景仰和羨慕,特別是當他抬腳跨步進入憲統那不足50平方,顯得十分窩憋和狹窄的家的時候,這種油然而生的感覺就更加強烈了,亦即他的心理獲得了某種難得的平衡。


  “所謂的工人生活看來也不過如此嘛,為什麽憲統事先就不能低調和謙虛一些呢?”他暗暗地想道,並且有些莫名其妙的心酸與無趣,和來路不正的同情與憐憫,總之就是感覺有些別扭,“或許他還有其他可以驕傲的資本吧,但是那些資本又是什麽呢?”


  “大概就是他的婚房吧,”他又小心翼翼地暗自揣測道,心中還是有了幾分保留,“這個的確是我目前沒有的,也的確是他可以拿來炫耀的東西之一。我本不該有這種接近但絕對不是鄙夷的心理的,但是憲統對自我的過分褒揚顯然也是極不妥當的,他平日裏那幾乎是無節製的高調張揚、自以為是和舉手投足間所流露出來的盲目的自豪、低端的炫耀,是使我不帶有任何同情心地來看待他的婚禮和他的家庭的主要原因,這個委實怨不得我——”


  “又或許與他本人無甚關係,他也是個受害者。”他想。


  由於為不適的情緒找到一個好借口會使人迅速地放鬆下來,所以他很快就有足夠的閑情雅致來觀賞憲統的新房了。這處新房位於礦區宿舍的東南方向一條非常偏僻的小巷邊上,雖然美其名曰商住兩用房,而且還是樓上樓下兩層的樣式,但是很明顯那條所謂的街道天生就帶著一副永遠也繁華不起來的倒黴樣子。而且像這種這個浮躁而粗淺的時代所特有的房子既沒有農村住戶必不可少的大院子,也不像正兒八經的城裏商品房那樣規整嚴實,無論做什麽生意確實又火不起來,實在是一塊大大的雞肋,可謂是食之無肉棄之有味。


  這,極不符合他的審美心理。


  在所謂的婚禮現場他一點也沒覺察到多麽喜慶的熱烈氣氛。他看到的是一個麵部表情極其虛榮和疲憊的新郎,如同木偶一般在那裏勉勉強強地撐起一副本應該是喜慶萬分的臉,恰像一個年幼無知的孩童費力地去撐起一把磨盤大傘一樣。而站在新郎身邊的新娘則是滿臉不明就裏且盲目高興的笑容,那是一個平庸乏味的新娘該有的一種笑容。據說,這位新娘是鎮上一家幼兒園的老師,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式的。


  “這對一點都不讓人羨慕和嫉妒的新人,我得祝福他們,希望他們琴瑟和諧,白頭到老。”桂卿在心裏默默念叨了幾聲以盡同事之誼,不送出一份祝福當然是不可饒恕的。至於“願有歲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頭”之類的話,他覺得是絕對不適合在這種場合使用的。


  憲統的婚禮瞬間使他變得成熟了不少,這確實有些奇怪。他純粹是以不遠不近的旁觀者的身份,而不是以同事兼好友的身份來參加這場活動的,就像去一個毫不起眼的公園,靜靜地呆個一上午那種情況。


  “這也許就是參加同齡人的婚禮所取得的最大收獲吧,”他在意興闌珊之餘又自思道,腦子裏自然也是浮想聯翩的,不停地翻湧起各種色彩豐富的小片段,這些亂七八糟的小片段就像馬來西亞的跳水選手壓出來的水花一樣龐大而雜碎,根本就得不了高分,“它能使人更好地觀察到婚禮的本質,即一對還顯得有些懵懵懂懂的男女,從此以後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過日子了。至於婚後的日子過得怎麽樣,也許那才是結婚的關鍵所在,可是沒有幾對新人不是對未來充滿熱切的憧憬和向往的,這是他們在婚禮當中應該得的福利,包括親友們鋪天蓋地的或真或假的祝福和期盼。”


  “天堂或是地獄,一切皆有可能。”他想。


  “也許婚姻正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埋葬新人的大坑,”閑著無聊的時候他慢慢地琢磨著,且越琢磨越覺得有意思,有意思之外還帶著濃厚的可笑氛圍,“可還是有那麽多的人歡天喜地地爭相往這個大坑裏跳,而且還跳得那麽的五彩斑斕,那麽的花樣迭出,甚至是那麽的無怨無悔。他們的言行未必能感動得了別人,卻最先感動了自己,於是也就首先麻醉了自己,迷糊了自己,並將自己一步步地陷入了萬劫不複和永難還原的悲催境地裏麵。其實世界上有三種騙局上當的人最多,那就是妻子賢惠、丈夫忠誠和孩子孝順……”


  “在一個充滿收獲的喜悅的季節裏,收獲貨真價實的愛情真是一個相當不錯的選擇,”他繼而又饒有趣味地想道,且覺得這種想象遠比和大家一塊吃大席要愜意得多,“而且天氣還是這麽的爽朗宜人。”


  “不過,”他繼而又別出心裁地想道,也不知是出於什麽原因,“我寧願參加十場悲傷的葬禮,也不願意參加一場喜慶的婚禮。”


  “這熱鬧非凡的婚禮看似一場歡快無比的喜劇,”片刻之後他終於為自己的想法找到了些許的理由,盡管這個理由牽強的要命,還不足以拿出來現世,“實乃一張通往無盡憂傷和苦難的船票,而最為搞笑的是新人們居然還喜歡無憂無慮地笑著迎接它。反觀給死人舉辦的葬禮,雖是公認的悲劇,其實恰是一艘通往永生的航船,隻是逝者已不能親自微笑,來好好地慶祝一番而已。死亡在世俗的社會裏雖是可怕的,但也是非常值得向往的,人本就不應該如此畏懼死亡。”


  “那拱形的彩虹門,”他繼續漫無邊際地想道,“那兩條大紅色的‘青龍見喜’,那落滿灰色水泥地的大紅色的鞭炮碎屑,那一直都在默默燃燒著的青色的柏枝,都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談笑之間就吞噬了新人全部的理智和心性,繼而讓他們沉迷,讓他們興奮,讓他們在手足無措中又覺得壯誌在胸和前程似錦。”


  “生活的河流啊,你究竟會把婚姻這葉小舟帶向何方?”他不無憂慮地想道,就像個多愁善感的小女人。


  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索然無味的婚禮,毫無精彩之處可言,與婚禮相比他更喜歡秋天的田野和迷人的山景。匆匆地喝了憲統的喜酒之後他就信馬由韁地往小李莊趕去了,那裏或許別有一番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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