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邪祟
等了許久,方才等到穿著青褐色常服的藤原不比等,他的身後跟著一名鬢發花白的中年男子。
藤原不比等官氣很重,而身後那人遠遜。
在場上百人,紛紛下拜。
東瀛這處,禮儀繁瑣,大凡麵見上司及貴人,沒有不跪的。
林正陽隨大眾拜了一下,隻是虛虛一拜,不曾拜到底。
再起身時,果然見著藤原不比等身上官氣所化光焰被壓了一下。
“果然,如我所想,在場之中,藤原不比等受我一拜,也得折損福分。”
在場半數都是陰陽師,其中不乏修習有相麵望人以及推斷運數精深之人,當時就有些異狀,顯然都是無意中察覺了。
身側數步,賀茂光榮更是“呀”地一聲驚呼,隨即驚覺。
藤原不比等不悅地掃了一眼,見是賀茂家的小輩,就沒有發作。
隨著權勢日益上升,藤原不比等威勢也愈發強烈,本來這等場合,是容不下無禮的,
不過賀茂家的幾位長輩與他交好,這小輩的些許失儀之罪,倒也不好與其計較。
他跪坐在上首處,下手處坐著那名中年官員。
“諸位,少納言家的姬君,前些時日在道成寺失蹤,幾經尋訪,我等懷疑是大江山鬼王酒吞童子所做。”
“召請諸位來此,正是為商議討伐酒吞童子,救回姬君。”
他說完後,就端坐著,閉口不言。
那少納言,自覺地膝行幾步,上前來,那飽經滄霜的臉頰上,滿是悲痛,眼中噙滿淚水,哽咽道:
“我膝下無子,老來僅得一女,僥幸長成,不過十二,小心看護著,不忍受苦受傷,不妨卻被那鬼王擄走······”
“實在是·······實在是·····”
他終於是忍不住,掩麵嚎啕大哭起來。
當真是,傷心到了骨子裏,令聞者幾欲落淚。
在場諸人,聽著都是戚戚,更是憐憫地望著他。
落入酒吞童子手中的女子,過了這些日子,怕是再救出的機會不大了。
在此之前,這位少納言恐怕沒有少求人,可最終竟然求告到了藤原不比等門上,可見是真沒辦法了······
也不知道到底他付出了什麽代價,方才能借助藤原家的權勢,將京都各處陰陽道世家,都匯聚於此。
不過想來,這份代價恐怕不輕。
他們都是陰陽師,見慣了貴族公卿的各種權謀把戲,也不會輕易相信。
不乏有望氣、相麵、占卦精通之人,各使手段,窺探著。
林正陽也開了靈眼,道種成就後,已非凡人的他,相較以前,能見得更加深入。
當下凝聚法力,運入雙目,再望過去。
原本一層籠罩周身的白色光焰,那是官氣,本身其實沒有顏色,隻是依據各人天賦與後天修行之法,會顯出不同顏色、形態。
注目不過一息之後,官氣漸漸透明、淡化,隨後見得三盞火焰,分別在兩肩和頭頂。
這是福壽祿三火。
不出意外,三火都極其虛弱、暗淡了。
再繼續注目凝視,這三火漸漸消失,見得其靈體。
這靈體通體是白色,卻有些地方稀薄,有些地方疏漏。
其實這時看到的顏色,並非真實顏色。
這是他的靈眼窺探到魂靈之處,在肉眼中成像,為了便於理解,用的是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然而天地之間,本來絕不僅僅隻有這七種顏色,隻是人眼僅僅能看到這些。
這一點,隻要還在肉身,就不免要受限,除非按照他推演中,修成仙軀,證入地仙,那時水到渠成,這眼睛才能認識到更多色彩。
或者幹脆用出竅之法,以幽體直接觀測世界,那時自然不再受限軀體。
隻是現在,還不能夠。
鬼仙,鬼仙,雖有小成,一靈不昧,了斷生死,但到底還是肉體凡胎。
當下心中閃過無數靈感,都是對之後的道路的演練,隨後一一辨明念頭,盡數斂去。
靈眼首次運轉到極致,少納言的身影早已不見,隻餘下一點白光中,過往諸多事情,好似黑暗中放映機的投影一般,曆曆分明,如親臨其境。
“這是····”
看到了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略微有些驚訝,林正陽掃了一眼堂上的少納言,又看了看藤原不比等,垂下頭,雙手攏在袖子裏,暗自掐算。
場上諸位陰陽師,都各自有些收獲,或是從麵相,或是心成一卦,或是早先有所耳聞。
頓時心裏都有數。
藤原不比等眉頭微皺,少納言這失態的一幕,明顯不在他預料之內。
不過也沒有去打擾他。
畢竟後者這次之後就要退出朝堂,而且臨行之前更是付出了半數身家,開出賞格,要討伐酒吞。
更何況,聽著他哭得悲切,這時他也有些感同身受。
畢竟,他的親生女兒,光明子,如今也下落不明,而且也是在道成寺失蹤。
很大可能,也是一並被擄走。
不過他一直沒有聲張,出於對藤原家名譽的考慮,隻是對外宣稱光明子臥病在家。
一想到這裏,他就有些鬱鬱。
‘要不是妹紅,光明子怎麽會逃學?’
‘要不是逃學,怎麽會身邊沒有武士護衛?’
‘一點都不像是藤原家的女兒······’
又想起妹紅這個大女兒,他就有些不悅。
一直以來,他對這個女兒的心思都很是複雜。
不聞不問,任其自生自滅,甚至是不願意再見到她。
妹紅是他和第一任妻子的唯一一個女兒。
那時候,藤原家家道中落,他也不過是一介小官而已,自然妻子也不可能是什麽名門大家出身。
出身很低,隻是個連姓氏都沒有的民間女子。
那時,妹紅是他唯一的女兒。
以前,他其實還挺寵著的。
等到人過中年,他已經是正二位的右大臣,權傾朝野,有了第二任妻子,甚至還有了好幾個兒女。
原配妻子,早已鬱鬱而終。
他心裏有些愧疚,因為確實對不起她。
但他不後悔,因為沒有第二位妻子的助力,他的仕途不可能這麽順利。
也因此,在她死後,他對妹紅很少過問,甚至不願意去見她。
妹紅生得肖其母,見了,就會有愧疚。
久而久之,他甚至連女兒管教都做了。
這女兒就野了。
這次,不想竟然給了他這麽一個天大的驚喜。
耳邊是悲切的哭聲,他眼前有些恍惚,思緒漸漸飄遠。
“上次聽到妹紅的消息,是什麽時候?半年,還是一年前?”
不知為何,今日他似乎也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是有些日子,沒有關注她了·······”
對這個女兒的最後印象,還停留在她五六歲的時候。
那時,她母親過世已經幾年,而她的父親,正打算再娶。
這本是理所當然的,他那時漸漸有些名望,也受到了一些貴人的看中。
恰好他死了妻子,又隻有一個女兒,自然不乏願意嫁來的。
更別說·······他是天皇的私生子,這明裏暗裏的關照,自然有一些。
那時妹紅是不樂意的,她說了什麽來著?
竟然都記不清楚了······
“好像,是說要守著那處小院子,陪著她母親的墓?”
依稀記得當時他好像很憤怒,勸了很久,都不能勸她搬走。
“哈,已經過了這麽久了啊·······”
這個女兒,原來在那時,就已經不討喜了。
隻是一個女兒罷了······
要不是,要不是········
突然又想到那時陪著他的妻子,竟然連她的模樣都記不清了。
隻還記得她臨終時,握著他的手,悲悲切切,一雙眼睛,似乎看透了世情。
“······你再娶他人,不可薄待妹紅·······”
“好·······”
“我要你·····發誓·······”
她麵若金紙,氣若遊絲,在他耳邊竭盡全身力氣喚著。
“我發誓,絕不薄待妹紅!”
“轟隆——”
誓言聲聲在耳,如同雷聲作響。
藤原不比等瞬間驚覺,身軀微顫,後輩被冷汗打濕。
在他不知覺間,麵上一縷青黑之氣閃過,帶著不詳。
林正陽恰巧算出了些底細,抬起頭來,將藤原不比等的異狀,收入眼底。
“藤原不比等怎麽回事?”
“剛被我一拜,折了點官氣,這就被邪祟侵入了?”
他從輪回者那裏知曉了內情,藤原不比等分明也有女兒折在道成寺。
今日見麵,卻是少納言懸賞討伐酒吞,而藤原不比等半句不提自家。
當時就覺得不對,所以才特意用神通查看了少納言的運勢。
隻是不想,才這麽一會兒,藤原不比等就麵有青黑之氣,顯然是被邪祟侵入。
雖說隻是一瞬,但是那邪祟分明是糾纏地久了,已經深入內裏,輕易不能拔除。
要不是平時有官氣,還有些神力護著,恐怕這邪祟早就發作了。
在這百鬼夜行的時代,這朝廷公卿,但凡有官入上四位,都名列封神榜,是為“殿上人”,是受著神力護持的。
官氣不算什麽,隻能算是一種運勢,不能抵擋妖魔鬼怪,隻是推斷前程時可以參考。
神力就是切實的保護了。
上四位的大臣,死後都有封神之望,是被允許建立家族神社的。
相當於有神道教背書,由天照與素盞鳴尊認可,是獲得封神許可的。
至於能不能封神,那是另說,至少有這名分,就在神道教體製內。
是以,隻要有這個官職,就有一份神力保護。
方才那少納言之所以能被他窺探到隱秘,其實是因為他身上神力已經被削弱,而且不久之後似乎就要卸任的緣故,沒有得到補充。
如果不是這樣,他也不敢這麽做。
“按我推算,少納言有卸任、破財的可能,而且都因為藤原不比等,神通中見到的那些也很相符,明顯是少納言跟他做了幕後交換,換取這一次的討伐。”
“藤原不比等必須要出錢,真的把這件事辦成,才能按照約定拿到全部的利益。”
“這次的賞格,一半要由藤原不比等出,官位、賞金、封地甚至出動軍隊的費用,連同天皇的旨意,都必須要他來疏通。”
“具體的交易難以窺見,不過想來這次賞金不菲,可以試著參與下·······說來我也是時候傳出自己的名聲了。”
“至於藤原不比等······邪祟纏身,這就跟我沒有幹係了。”
再一看場上,眾人都是正襟危坐,靜靜聽著少納言斷斷續續的訴說,好像無人察覺藤原不比等的異狀。
“我願出1000兩黃金,5000石土地,外加名刀七柄,盔甲12套,作為賞格·······”
“但凡參與,人人都有一份,討伐酒吞童子,出力最大之人,可獨得三成。”
少納言咬咬牙,繼續說著:
“救回我家小女,我另外還贈送我家收藏的唐國珍本書籍三百多冊。”
前麵的還好,聽了最後一句,場上不少人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遣唐使自唐朝宮廷抄錄的孤本、珍本,足足三百冊,在這時的東瀛,價值可是難以估量的。
“這些書,我要定了!”
林正陽坐直了身姿,睥睨周圍,隱隱見得不少同輩眼中的寒光。
這是足以讓一個陰陽道世家,都為之動心的賞格。
隻這一下,就讓所有人都起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