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客
開門的廚娘滿頭銀發,精神爍立,頭上還簪著支並蒂海棠木簪,一手裏拿著根青菜,一手扣著門板,姿勢透出些戒備的意思。
可瞧那雙寬大厚實的手,即便下一秒她拆了門板直接砸過來,藍雅都不會感到訝異。
“請問,這是玉先生府上嗎?”
藍雅輕聲問,眼睛死盯著那雙手手,生怕老婆子忽然動作。
涼風吹過脖子,帶走一絲汗意,她才發現自己竟是如此緊張。
她並不是怕孫臨泉。她怕的是孫臨泉已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爛泥沼一般深厚複雜的背景……否則銅川十萬商行,他又怎麽偏走到韓娘鋪子來賣布。
廚娘看了她一會兒,讓開門,請她進院,自己轉身回到灶下抽柴做飯。
四合院角上堆著一摞柴,大形狀如同複刻般。藍雅深深看了幾眼,一種久違的危機感立時蔓延至每根頭發絲。在繡莊享了三個月的福,她還以為早把一身本事給養廢了。
回過頭走入院中,一眼撞見院當中立著的鬱鬱梧桐樹。
秋來黃葉零落,枝頭不剩幾片。玉琢般的男人正靠坐在向南的枝丫上看書。孫臨泉換了身家常的水色雲袍。鬆煙墨發,長長垂腳,發尾鬆鬆地係了根發帶,整個人儀容更加隨意散漫。常年握劍的手現下握著一卷《南華經》。他正看得津津有味,以至對周圍一切危險都視而不見。
日頭漸漸向西,暮色起,滿紅紫,霞光落到的那人身上水色衣袖上,染得人周身雲霓,宛若一副色彩斑斕的工筆人物圖。
畫中人忽而輕笑出聲,隨手翻過一頁,又慢慢地默讀。工筆畫好似陡然鮮活,轉眼又陷入長久的寧靜平淡鄭幾息之間,藍雅腦海裏緊繃的弦,像被人惡意撥弄,發出“嘭”的聲響,而後餘音嗡嗡,心間一陣蘇麻。
她忽然好奇方才那一頁紙上到底寫了什麽。這世上有人混長相,有人混手段。從前竟沒發現,這人還是前一種。
不、不。又想起當日在山澗中那一幕幕,藍雅立即否定了這個想法。這人生來就該做個名士――動動嘴就能掃平下,邁開腿就敢四海為家的那種名士。
藍雅又瞅了他一會兒,確定自己總算看清了孫臨泉的本質,卻沒發覺自己已立在樹下打量了他良久。
孫臨泉鑽進書裏就是大半日,直到日色暗淡不辯字跡,他戀戀不舍地才收書入袖。
一低頭,猛然見藍雅立在樹下等著,便立馬跳下樹枝,樹葉落得他滿身,他怕儀容不整,便拍拍肩頭,這時書卷從袖袋中落出,他忙伸手去撈書卷,偏偏書卷在他手裏跳了幾下,把握不住。手忙腳亂之中,顯出一副傻氣,全不見素日泰山崩而色不改的睿智沉穩。
藍雅頗有風度地別過頭,不看人家的狼狽樣,卻不知自己眼底已透露出些許愉悅。
“抱歉抱歉,姑娘何時來的?等了多久?伯母,您怎麽也不叫我一聲?”
廚房聞言傳出一聲叱罵:“兩個大活人,自己沒長嘴嗎?”
藍雅挑了挑眉,辯解:“我剛到。”
算起來,她出西市到此,屋角日晷針才過酉時初(下午17時)。眼下已經日暮,她才來不過半個時辰而已。
孫澤愣了愣神,忽然整理衣衫,拱手對藍雅拜道:“不知恩人今日來此,怠慢之處還望見諒。”
藍雅側身避開這一拜,將紗布扔到他手裏,不悅道:“還裝!你我一早言明。我沒救過你,你也沒見過我!錢款結清,布匹送到,還望閣下莫再來糾纏不休。”
孫澤也難得收起笑意,將布放到一旁茶幾上,正色道:“救過便是救過,沒救便是沒救。姑娘可以行善不留名,臨泉卻不能知恩不報。”
藍雅懶得與他多話,轉身便就走。可一回頭,卻見另一個身形健碩的男人堵著門,正看望著她笑容燦爛。
藍雅有些訝異,竟不知他又是何時站在了自己的身後。
“別急著走啊!我給你打的魚刀,用著還順手嗎?”
李辰山大手拂過臉,赫然是西市打鐵匠的模樣。
“我還是喜歡你拿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模樣,有點兒凶,又有點兒慫。”
他手又一揮,轉眼又變成第八任渣男的模樣,額角的劃痕都十分逼真。
一時間換了三張臉,每張都滿載笑容。那笑容真燦爛,笑得藍雅心頭凜然,徹骨寒涼從腳底蔓延上心尖。
“飯好了,姑娘不妨留下來吃些。”
廚娘頭頂湯盆走出廚房,她手臂上並排托著五個菜碗,離飯桌還有七八步時輕輕一跳,五個菜碗並著湯盆一齊落到桌上,一滴汁水也沒減出來。藍雅看得更加心驚。那是紮紮實實的“鐵猿臂”功夫。
“辰兒去拿酒,臨泉看座,我洗個手就來。”李婆子吩咐完,轉身又回到廚房去。
李辰山聞言,果真聽話下到地窖取了四罐好酒,一一拍開泥封,給四方座位一方一罐。
“魚刀,快來坐!”
這頓飯躲不了,從她出手救下孫臨泉起便躲不過了。
藍雅心裏苦笑。
玉明巔最可怕的從來不是刺客,而是探子。隻要一被那群人盯上,他們能沿著蛛絲馬跡,把你祖祖輩輩在什麽地方,見過什麽人,全都查得明明白白。
“掌櫃的要我落日前回去。”
藍雅還在試圖推托,偏李辰山嘴欠,戳破道:“你們不在一起吃晚飯,那女人晚上可沒功夫管你。”
她想起這人扮成“第八任”時所做的一切,甩手便飛出幾片梧桐葉,李辰山酒罐立時炸了壇。
“我擦”,他驚訝地爆了句粗口,全不管自己被濺得滿臉酒水,看藍雅的眼神仿佛撿了個寶。
“辰山,再去拿壇酒吧!”
孫臨泉有心勸架,奈何藍雅不肯收手,抬手有時三片樹葉飛出去,桌上剩下三壇酒無一幸免,全炸了壇。
藍雅惡狠狠地:“去拿吧!你拿多少,我砸多少。”
李婆子聞聲出來看,見滿桌狼藉,臉色不太輕鬆,“姑娘不喝酒,別人可要喝呢?”
酒水灑進菜裏,她一下午的辛苦全都付諸流水。
“這下好了,晚上吃啥?”
老人家氣得抬手就要翻臉,所幸又被孫臨泉攔下。
“有的吃有的吃,姑娘來時帶了下酒菜。”
孫臨泉拍拍手,門外便溜進一個乞丐。乞丐手裏抱的正是藍雅方才送出去的東西。她素來不會花錢,除了買刀也就隻買過些零食。那包裹一打開,點心、熟食要什麽有什麽。可恨的是孫臨泉算無遺策,不止一早摸清了她的習慣,還故意留下錢袋,甚至接手的人都安排好了。這會兒他還若無其事地對藍雅謝道:“姑娘有心了”。
藍雅冷笑一聲,自落座無話。
“今日請姑娘來此,不為別的,隻是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想著怎麽也該請姑娘吃頓飯。”
孫臨泉著,忽然攤了攤手問:“伯母?我的酒呢?”
老婆子方才又從地窖取了酒,卻隻與李辰山一人一壇兀自吃喝。聽見孫臨泉問,她沒好氣道:“人家姑娘不喝酒!――你這身子骨,還喝什麽酒?”
孫臨泉瞥了瞥嘴,隻好取過茶壺,斟了兩碗冷茶,一碗遞給藍雅。
“那隻好以茶代酒,聊表心意。”他先幹為敬。
藍雅接過,手腕隨便一揚,孫臨泉的心意便在她身後灑了滿地。
饒是如此,那人依舊風度不改。
“粗茶淡飯,實在不成敬意。姑娘不受也是應當。若姑日後光臨玉明巔,在下一定竭盡所能,為姑娘置一桌畢生難忘的大酒席,才好答謝相救之情。”
藍雅別過頭去不理。
這時老婆子卻嗤笑出聲。
“伯母您笑什麽?”
“我笑你們家兩兄弟,哄女饒話一字不差。”她搖搖筷子,又搖搖頭,臉上浮現出三分醉意。
“當年這番話,你哥也對另一個女人過。可那個女人,終其一生未曾踏上過玉明巔半步。她甚至連斷崖都沒邁過。”
斷崖是隔斷銅川與玉明巔的地屆線,老婆子口中的那個女子是誰,眾人心照不宣,隻是江湖舊事,不願提起。
“那又何妨,報恩辦法有千萬,少主慢慢想,改日一起還也可。”
一起……
藍雅聞言,打算掀了桌子逃跑。可她手的剛握上桌沿就被孫臨泉和李辰山一人一隻手死死壓住。
這兩人練得都是內家功夫,正好克她這種技巧流,尤其手腕還是她的命門,藍雅隻得服軟。
孫臨泉眼裏似有一絲不悅,可轉瞬就化入眼潭中,開口時隻輕聲細語道:“吃飯時別鬧。”
藍雅認命,提著就食不複多言。
這頓飯總算消消停停地吃到了結尾。
飯後,她問他到底有何圖謀,孫臨泉:“不急,先吃杯茶,解解油膩”,然而親手衝了四碗碧螺春。
喝完了茶,本以為孫臨泉要與她正事,可他也隻笑了笑,“今日太晚了,我送姑娘回去,改日再也不遲。”
她想罵髒話。
夜晚,涼風入戶。
想起傍晚那頓亂七八糟的飯,藍雅便輾轉難眠,一閉眼,腦海裏又全是那人坐在樹上安靜看書的模樣。
孫靈泉來銅川見她自然有其目的,但那目的是什麽,他至始至終三緘其口。
藍雅也想不到。
那個人城府太深。她來銅川約莫也有三個多月,迄今為止也算閱人無數,卻始終看不透他。
半夜,秋雨撒豆般落下,藍雅夢到了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