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宗

  “阿爺,這位韓夫人既是北九月先前寄身之所的房主,又是東家。二哥今年送給二娘的生辰禮便是從她家鋪子上買來的。”“聽聞當時北姑娘出力不少,且隻要聽聞鋪中人提到玉明巔,或慕容府的時候便格外留心。”


  藍雅閉上眼睛,沉默不語,就看慕容恒能把故事續到什麽程度。


  “韓夫人,敢問你日前在銅川西市所遇那位教書先生長什麽模樣?”


  “瘦高個,狐狸眼,手裏常帶著一柄墨玉骨綢扇,像個書生。”韓娘回話道,“他們二人曾同食同宿。愚婦也是後來才知道他們早就相識。”


  “韓姐姐,我曾對不住你,所以今日不怪你,但我隻容你這一次。”藍雅身姿做得端正,從她側顏看去,仿佛整個人渾身在冒冷氣。


  “哼,你敢你們二人先前半點不熟?”韓娘厲聲質問。


  藍雅微微低了頭,她的確不敢,重回滄越之後,孫臨泉是他遇見的第一個人。


  有趣,一切都是那麽的巧合。


  慕容遠拍案大怒,“!你來銅川到底有何目的?”


  “三公子以為呢?”


  藍雅一臉淡然,反問慕容恒。


  “為了解藥。”


  故事到此,便圓乎全了。可惜費了半話,她這假“北九月”來銅川,想盡辦法接近慕容府,又煞有介事地扮成藍家後裔的模樣,鬧得慕容府人仰馬翻,隻是為了替孫臨泉偷個解藥,也太委屈她了。


  藍雅有些哭笑不得。


  “或者,北姑娘以求解藥為借口,其實還有別的目的。”


  慕容恒揮了揮手,叫人送韓娘下去,轉頭又命人取來藍雅入城那日的城門往來人事簿,快速翻到寫了她名字那頁,遞給慕容遠。


  “這位北姑娘入城之時便化名‘藍雅’。她初到銅川時的確帶了一件兵器,隻是城門守備不識,混亂記下成了‘燒火棍’。孫兒有個大膽的想法,但恐怕要等宮先生搜查過韓家之後才能確認。”


  老慕容看完那一行字,又聽完孫兒的話之後,手竟有些顫抖,看著藍雅的目光充斥著驚異。


  “不必了。”


  他聲音有些喑啞。


  “恒兒,你今日做得很好。先回去休息吧!”


  慕容恒有些意外。自己暗地裏查證謀劃了這麽久,再進一步便可從這堂下女子口中逼問出孫臨泉的藏身之所,一雪前恥,可阿爺卻輕飄飄地一句話,叫他就此打住。


  回去吧!回去之後,先前的所有努力便如同沙石沉海,白廢了力氣。


  “阿爺,孫兒還沒問完。”


  “不必了。不重要。你先出去,晚些時候再來。”


  慕容遠對雲伯使了個眼色,慕容恒如何拗不過,隻得甩袖離去。


  他一走,老慕容便如同瘋了一般衝到藍雅麵前,製住她的手腳,狠狠地揪她那張臉,仿佛還是不相信,覺得她帶了一張人皮麵具。


  藍雅疼得直叫喚,可那張臉就是怎麽也拔不下來,紅紅的印著他的手指印。


  事實的真相,總叫人難以承受。慕容遠撤了手之後,竟癱坐在地掩麵痛哭。


  那一刻他才是個老人。


  藍雅也捂著自己的火辣辣的臉,擦去因疼痛滲出的點點淚水,心中也已大逆不道地罵了老頭子幾百遍。


  慕容遠哭過後,看著藍雅喃喃自語,手指著那顆淚痣,顫顫地:“你就來替他還債的。”


  時光飛逝,轉眼二十年,物是人非。這老頭子心裏那道口子總也愈合不了似的,回回都對著閨女數落爹。


  藍雅有些氣悶。


  “或許是,或許不是。您何必總拿回憶折磨自己。――我真的不明白,您為何那麽恨我爹?”


  慕容遠聞言神情有些恍惚,仿佛回到十數年前那個雨夜。大女兒站在雨中怎麽也不肯進家門,厲聲質問他,為何對藍行羽恨之入骨。他心痛地絞纏成結。


  “你不用明白。”


  慕容遠著吐了一口血,直直地昏倒過去。雲伯忙上前攙扶,又命人將藍雅帶去程夫人院裏。


  上一輩饒事,藍雅無意追究對錯,但自家人是怎麽沒的,起因經過,她總得知道。至少哪些曾是仇家,哪些曾是朋友,她心裏總得有個譜。在分辨敵友這件事上,孫臨泉已經讓她吃過一次虧了,她得張心眼,以免將來再被人算計了還不自知。


  繞過元嬰湖往府東南角去,入院便能聞見椿樹香氣。三麵籬笆圍成院子,上麵纏著葡萄藤,掛了許多著晶瑩圓融的紫水晶串。往裏搭了秋千架,慕容程氏坐在秋千上繡花,儀容安閑自在。


  見流暇坊的婢子送藍雅過來,她仿佛提前知曉般,周到地安排藍雅住在東廂房。


  東廂房裏一應起居所用已經製備妥帖。藍雅打開衣匣,看見一匣光彩鮮亮的新衫。最麵上那件金色繡鳶尾花的齊腰襦裙,用的正是先前費了她不少力氣找回的“散花綾”料子。


  慕容程氏還親自帶了茶水點心等過來看她,一見藍雅貌似精神不佳,於是叫人將東西放下就走。


  “姑娘今日一定累了,不如早些休息。我這裏的丫鬟你隨便使喚,如有不妥帖之處也隻管,我替你安排作主。”


  “程夫人,請等一等。”


  程氏走到門前,忽然被藍雅叫住,可她等了一會兒之後,藍雅卻沒聲了。她於是體諒道:“不急,我就在北廂房。等你休息好了,慢慢與我便是。”


  藍雅點零頭,目送她離開。


  房間很大,處處可見細巧心思。四下清靜,不時能聽見蟲鳴鳥叫聲。這裏算是她十四年來住過的最好的居所。藍雅躺在絨被軟枕上竟真的睡熟了片刻。


  噩夢。


  漆黑的飛龍穀藏劍窟。


  十九的女孩拉著她的手往地底深處去。在最隱秘的穴口裏鎖著一柄劍。劍穴石壁上刻著字:斬斷世間一切有形之物。劍鍔下,用古老的金文銘刻:利刃之魄,無血不收。


  血魄。


  滄越上的人,稱它為妖劍。因為這柄劍出世既是為了殺戮,心智不堅者用此劍,極容易受劍上的怨氣蠱惑,變得嗜血輕殺,非要見血才能罷手,故名“無血不收”。然而當年,此劍曾引得無數人爭奪不止。因為它是武盟盟主的信物,換言之,誰得“血魄”,誰為滄越共主。


  這柄劍是她們父母曾用過的劍。日後出師守禮,此劍也隻會在她們姐妹之中擇一為主。


  藍雅醒來時,胸口一陣悶疼,噗嗤地吐了口血。


  “溪亭日暮”第三次毒發,窗外正是黃昏奄奄。她感到渾身墮入冰水之中,耳畔嗡嗡作響,仿佛重新置身於龍淵之上。巨大的水聲在空間中咆哮,將她徹底包圍。疾風在身邊狂奔,身邊水汽氤氳複前行幾步,視野裏除了大團團的雲霧,就是腳下是無盡的黑暗。


  龍淵的中心。


  靜默,無垠。


  往日種種,這時候一起奔進她的腦海揮之不去,尤其是妹妹的臉。那張和她幾乎一模一樣的臉。畫麵詭異驚悚,仿佛倒下的那個人是她自己……


  她早就該死了。


  如果她沒有那般心高氣傲,非要與妹妹爭一口氣,也不會受她激將,陪她到藏劍室去。


  如果她沒有那麽桀驁不馴,受得住師父半點磨練,也不會練那溜門撬鎖的本事,今日絕不可能帶妹妹潛入藏劍室。


  如果她稍稍放下一點自以為是,也不會逞強拔出血魄……


  慕容程氏聞訊趕來之事,她眼前已經有些眩暈。模模糊糊地看見了藍諾的影子。


  “你來了……”


  她眼裏溢出淚花,神情卻恢複從容,猶如臨終前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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