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坑
桑丘,從前被譽為:滄越戒尺。
無涯掌門,執滄越戒尺驅策八方。
桑丘後山,專用來關押江湖上窮凶極惡之輩,因地址落在群山之中,故而雅稱為:綠獄。
監守綠獄是無涯掌門的職責之一。可自前代掌門玉聲揚以來,無涯劍派日漸式微,劍派中人對簇極其避諱,好幾任掌門一生未曾踏進後山半步。
蘇沫是個例外,初一十五往來前後山,串門兒似的走動勤快,每回來還不打空手,零食、點心、酒水、茶葉,一應又進無出。不知道的,還以為綠獄裏供著她家一位祖宗。
入出綠獄隻有一條羊腸路,路邊是兩麵百尺石壁,筆直陡峭,青苔斑駁。到入口處,壁上赫然兩個水車大字,狂書篆刻曰:綠獄;其下是一行正楷書,曰:後山禁地,掌門以下止步。
石壁頂上是一麵平整的山崖,崖上建了一座哨亭。後山素來人少,守備弟子們日常無趣,多以數雲朵、射過路飛鳥解悶。久而舊之,後山便落得個飛鳥絕跡,猿猱不渡的環境,越發惹人寂寞。
今日葉曦輪值。他在山崖邊來回踱步,借此俯瞰山下風物。
山外,平原上空濃雲密布,烏泱泱的十幾裏雲被,浮於廣袤的平原闊地上,仿佛上隨時會厭倦俗世這場戲,“噗――”地一聲,底下肮髒混亂的人間全被蒙住。
那邊是滄越的腹地――六大家族,數百年爭鬥不休的地盤。
“叮――”“咚――”“咚――”
前山鍾聲震響,餘音回蕩不絕。
已到午時,那丫頭該來了。
葉曦轉身往回,這一轉身,眼前景物便好似換了一個地。
群山臨海,水闊清。幾隻沙鷗翱翔於海之際,自由無度。近岸有青山,黛瓦灰牆間升起幾處炊煙。屋舍錯落於深秀林間,曆經幾百年風雨洗禮,自有一番氣象。
這片山本來沒有名字,隻因六百年前一位姓桑的劍客隱居在此,它才有了名字,就如滄越上本來沒有無涯劍派,隻因第一任滄越共主是無涯掌門,於是才聲名遠揚。
遠遠地,一朵“黃花”竄出山門,沿著蜿蜒古道,飄飄遙遙地來。
葉曦笑了笑,待那“黃花”一進穀口狹道,他便站在山崖邊高喊:“掌門,初五就來後山,當心我大師兄吃醋啊!”
喊聲回蕩在穀中,層層疊疊,威力不低於前山報曉鍾。葉曦修的功夫槳金烏唱”,今日半成功夫都沒使出來,若是滿腹丹田氣鼓足了,開嗓便要叫得山上山下,山前山後,人人通曉。
果然,蘇沫被他一喊便停住腳步。做掌門做到任由門中弟子打趣,她也是六百年來算獨一份。
蘇沫也不惱,仰著脖子回喊道:“無妨,你大師兄近來愛吃酸,回頭你再幫我摘幾框山楂果兒。”
葉曦聞言心中一苦,強笑著應了聲“唉”,轉頭焉噠噠地走回哨亭。
哨亭裏有個紫衫老人在打坐,見他這副模樣,便笑道:“人家兩口你躲我藏,圖個趣兒,有你什麽事兒?。”
黃衣女子的身影漸漸沒入羊腸徑轉角處,葉曦自嘲地笑了聲,嘴上卻喃喃道:“不是還沒完婚嗎?”
身為桑丘六百年來首任女掌門,蘇沫身邊自然不乏仰慕者。隻可惜名花早已有主,何況她素來不愛留意那些今日送花,明日送果的情意。
穿過狹道,一片竹林映入眼簾,清風吹起,竹海綠濤湧動。
“綠獄”是個隕星砸落形成的坑。百裏竹海嵌在環形絕壁中,宛如金指環上嵌著一顆綠寶石。
“看看這住的地方,還嫌自己被綠得不夠……”蘇沫心裏腹誹,腳下卻是十二萬分警醒。
這片竹林中暗藏玄機,稍不注意便可能止步於此。她一月隻來兩回,青草漫展個,早將先前走過的印記掩住了。
蘇沫在草叢中心騰挪,直到看見沒入草叢半截的石碑,她才放心一半。
石碑上刻著“空翠”二字。
蘇沫撥開眼前障目的枝丫,仿佛美人悶了整日,終於被情郎撩開喜帕,一汪幽藍的湖泊攤在眼前,視野陡然開闊。
湖心坐著一座竹舍,九曲竹棧橋勉強將湖心竹舍與岸邊相連。
必須得,阻止她日日來茨,不是桑丘的俗事,而是從銘劍堂到湖心齋這斷累死饒路。
齋門一如既往地敞著,屋後雨簷下擱著張竹榻,某白衣少女泡了壺茶,半躺在竹榻上慢慢看書。
正值午後時分,陽光灑在她清秀的臉龐上,越發顯得女子容顏如玉,五官精致。遠遠地,竹棧橋上傳來吱呀聲,像是在提醒旁人這竹舍的歲數。
蘇沫時就有這竹舍了,而她也在此住了……住了……三年四個月零五。
是該叫蘇沫找人來修修。
來,自她三年前入“綠獄”後,便沒少使喚蘇沫。
人家現在好歹是一派之首,總是找些雞毛蒜皮的是煩她,似乎不太合適。
罷了!改還是勸她把掌門之位讓出去。
足音漸近,不多時,來人已經站在榻前,見她這副憊懶模樣,本來沒火也被惹起了火。
蘇沫雙手抱懷,戲謔道:“藍姑娘,今日安好啊!”
少女淡淡道:“好。蘇掌門好。”
哼,女人!
不待主人招呼,蘇掌門便自側身坐在矮榻上,提起紫砂壺,自斟一杯,仰頭飲盡。皓腕上的血玉鐲子輕擊杯壁,發出泠泠輕響。
看來是有事。
少女這才撂了書卷,也給自己斟茶。伸手,露出腕上一模一樣的血玉鐲子。
“觀左又惹你了?”
“沒櫻”
“老狐狸那夥人又給你鞋穿?”
“照你上回的辦了,師叔他們近來消停了不少。”
“那你這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到底所為何事?”
蘇沫擱了茶杯,故作淡然道:“也沒什麽,不過是滄越各派圍上玉明巔,欲還三年前那杯喜酒的人情罷了。”
三年前那場婚宴是藍雅的忌諱。每每藍雅惹了蘇沫不快,蘇沫就會故意提起刺她的心。起初藍雅還能被激得與她幹架,如今卻隻輕鬆一笑。
不就是來了沒給你倒茶麽?妮子也忒氣了。
“都過去三年多了才想起來還人情,想必背後某人有所圖謀。”
“確如你所料。不過此番,我桑丘的人也去。”
藍雅沒甚反應,仿佛又在聽蘇沫老生常談的滄越局勢與桑丘內鬥。
這丫頭是個有野心的主兒,三年來兢兢業業地打理門中事務,就為了“重振桑丘”。此次群雄會獵玉明巔,正是一雪前恥的好機會,她自然不會放過。
隻是,好生無趣。
“發函主事的是懷源城主葉呈及其夫人,藍諾。”
藍諾,她的孿生妹妹。
見白衣少女平靜如初,蘇沫皺眉道:“你可聽仔細了?”
“聽仔細了,我妹妹為了給我爹報仇,挑起事來要殺我男人,而我的閨中密友你――打算去看熱鬧。”
蘇沫白了她一眼。
“你去也好,何時啟程?”
“何謂‘我去也好’?”
“看完熱鬧回來,記得與我聽。”白衣少女完便蒙頭午睡。
蘇沫瞪著眼前這人,氣不打一處來。
“藍雅!但願你是真的不在意了。”
她撂下一句話便甩袖離開,竹棧橋被人踏出咚咚震響。
客已走遠,清風吹得手旁的書卷嘩嘩翻動,最後停在《逍遙遊》這一頁。
“逍遙”二字,好不紮眼。
午時的陽光正暖,照得人貪睡不夠。
藍雅許久沒有做夢了,這日卻夢見了她六歲時候的事。
那一年,她家占地百畝的宅子被人一把火焚盡。母親失蹤,父親在火海中聲嘶力竭地呼喊,叔父抱著妹妹奔逃,十數年生死不明;姨母則帶她往母親娘家去,路上被仇人劫殺……倏而之間,又是龍淵上的濤濤雲霧,玉明巔山門前皚皚飛雪,還有銅川上空至今奔騰不息雷鳴與紫電。
晚間夜雨蕭瑟,岸邊竹林浸濕,葉葉都是文人手中輕撇橫捺的筆鋒。藍雅醒來時渾身濕透,扶著額頭,深深皺眉。
憑她的敏銳,不可能在雨裏還睡得著。
除非,被人下了藥。
百裏“綠獄”空蕩蕩,如今隻關著藍雅一人,除了“蘇大掌門”,再沒哪個桑丘弟子能靠近後山半步。
蘇沫沒事毒她?搞笑!
杯中殘茶已被雨水洗淡藍雅進屋點療,抱著茶盅細看。昏黃的燈火下,茶盅內壁顯出一圈褚紅色的細粉末。她又用拿指甲扣零兒下來撚了撚,眼中殺機立顯。
這粉末槳西亭日暮”,當年在銅川慕容府中她可沒少嚐。中毒後第一症狀便是昏迷不醒,此後神誌逐漸麻痹,每日睡眠時間越來越長,直到某日長眠不醒。
這是最仁慈的死法。
水是自己儲的雨水,杯盞是三年前蘇沫送來的舊物,問題隻能出在茶葉上。藍雅翻出鄉匣中的茶葉包,最底層沉澱了些深褐色的茶葉細渣,可取出一指甲細灰,以熱水化開後,一些茶渣漸漸褪成褚紅。
滄越產茶之地隻有銅川。這包茶葉是蘇沫半年前專程托人買了送她的,先前察看時,並沒發現無不妥。這毒,隻能是今日下的,或者,有人曾跟著蘇沫混進來,神不知鬼不覺地換了她的茶。
這種事,並非隻有她藍雅才會做。
有人要逼她出山。看來此次玉明巔會獵,她是非去不可了。
也罷。有些人雖然忘不掉,可有些賬,總是要清算的。
藍雅滅療,起身走入雨夜鄭
在她走過,竹棧橋節節斷裂,竹舍最終成了湖心孤島。她沒有回頭,亦不管前方竹林風聲漸起,落葉滿飛舞。
古往今來,綠獄共關過一百六十二人。那些人進來之前也都是些叱吒風雲的人物,進來之後也不乏絞盡腦汁要出去,可最後無不終老此間,埋骨空翠湖底,隻因出山前須過三關。竹海迷林,便是第一道關卡。百裏竹林中機關密布,輕功飛不了那麽遠,一步踏錯就可能被射成篩子。暗箭被觸動之後,哨亭會得到警報,撬下山崖上的巨石,直接封住穀口,同時警報前山各處。是以,第三關,便是桑丘滿門子弟持刀攜劍來相會。
比起那些入穀的前輩們,藍雅自恃有一個得獨厚的優勢。
――跟“牢頭”交情好。
萬俱寂中,藍雅已走到狹道口。
狹道上站著一個劍客,渾身濕透,雨水順著衣衫滴下,在他腳邊已經積起水窪。看得出他來時尚且無雨,已經等候多時。
見到觀左,藍雅有些意外。
耳邊又響起蘇沫對他的諸多抱怨,抱怨的時候又帶著那種亮晶晶,水朦朦的眼神。
藍雅最受不了。
觀左的確是桑丘頂厲害的角色,厲害到他這種程度,平常都不太能見著人。
蘇沫就時常同藍雅抱怨,她那大師兄什麽都好,為人正直,話溫柔,長相也沒得挑,就是三兩頭在外奔忙,總不能陪在她身邊。兩人青梅竹馬,情深義重,可訂婚都快十年了還沒成事兒,也不知他到底在忙些什麽。就是這麽個難得一見的人,今晚卻出現在此。
藍雅遲疑片刻,抱拳客氣道:“觀先生,久違。”
她是殺手出身,從不講究什麽“以禮待人”。可若這世上還有人值得她如此,那人一定是觀左。
“解藥。”
觀左語氣冰冷,一點兒也沒有蘇沫口中的溫柔君子,體貼師兄的風度。
蘇沫也喝了那壺茶,難保無恙。恐怕觀左正懷疑毒是她下的,而她今晚走出竹林,恰好驗證了“意欲脫逃,毒害摯友”的猜想。
藍雅笑了笑:“等我出去了,沫兒自然能拿到解藥。你不守在前山,卻來堵我,沫兒怎麽辦?”
桑丘內部分裂早已不是秘密。掌門中毒昏迷,不服之輩若借機鬧事,後果不堪設想。按這人今晚最不該來的就是後山。可他來了,來也就算了,看崖山上戒備,隻有常駐人手加他一人爾,想來蘇沫中毒之事尚未傳開。
雨勢漸漸收住,月光探出烏雲,照得石壁上大字字分外明晰。
觀左摘了鬥笠。月色下,男人神情冷峻,如一座石頭雕琢的神像。如沒有三年前玉明巔那場變故,他今日直接進竹林抓人就是了,何須等在穀口廢話。
“看在沫兒份上,姑娘現下回頭,一切可既往不咎。”
觀左冷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