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魃

  夜,風露,微涼。


  幾個桑丘弟子在山門守夜,篝火的熱浪騰騰,攜著人影款款搖曳。灰煙在暗夜裏升騰,如雨後繚繞山間的霧氣。


  桑丘曾是滄越人心中的聖地,桑丘的後山則是江湖的禁地,非大奸大惡之徒無資格入住,無桑丘掌門之令不得擅自出入。


  所幸後山為崇嶺絕壁包圍,地勢成碗狀,是個然的鬥獸場,隻有一條羊腸徑作為與外界相連的臍帶,是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好地界。即使是桑丘如今人才青黃不接,也還是能抽得出高手來看管後山。


  桑丘的盛極而衰,源自十幾年前的一樁懸案。但真正的不妙,卻三年前受了玉明巔那場那場禍事的波及。


  夜風吹得百草作響,氣氛有些不對,長髯的梅三劍緩緩抽出手上銀晃晃的雙股劍。雖然他隻有兩柄劍,卻比三柄劍還要厲害,當他的劍舞起來的時候,你就會明白,不管二還是三,都隻是個虛數。


  “閣下,夜深露重,還是回去好好休息為妙。”這句話他三年來過許多次,聽進去的人,沒有;聽不進去的人,都付出了代價。


  “夏夜孤寂,紫陵親友還等著我回去過中秋,梅先生若成人之美,在下必當厚報。”


  紫陵,這個地方有些耳熟。


  “月魃姑娘?”


  “是我。”


  梅三劍的戒備心放了放,“姑娘還是別開玩笑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林樾中傳來幾聲若有若無的輕笑,正當這烏雲蔽月的時候,不覺有些毛骨悚然,若是幾個輩分輕的弟子,隻怕劍都握不住。


  “世事從來不由人,我欲了卻前塵,奈何,奈何。”


  梅三劍等人聽得一片茫然,什麽槳不由人”,難不成還有人逼她出穀不成?後山與世隔絕,就算有人意圖不軌,又怎逃得過他們幾個老薑的法眼?

  不可能,梅三劍看了看身旁幾個人,賀道遠,莫簇,石方遊,這絕不可能。


  “姑娘若是有什麽難處,不妨讓我等轉告蘇掌門,蘇掌門雖然年輕,但論資質才幹,滄越有目共睹,論義氣擔當,也不輸江湖好兒郎。不定能幫上一二。”


  “話的可是人稱‘長槍道遠’的賀道遠賀先生?”


  “正是在下。”


  “那‘穿雲箭’莫先生,‘碎鐵爪’石先生,想必也都在此了?”


  “的確。”


  林中靜默了一會兒。


  “難為‘西閣四宿’今日齊聚,罷了,今年中秋將就過吧!”


  完,風止,月出。又是一個靜美的夏夜。


  旁邊的人還嚴陣以待,但梅三劍卻兀自收劍回鞘。


  “老三。”


  “放心吧,沒事了。”


  同伴有些不解。


  “那月魃當年也是個狠角色,怎麽會這麽輕易就善罷甘休?”


  梅三劍笑笑,“別人我不知道,但她,我卻有十足把握。”“世人都當桑丘後山是鬼窟,我隻身守在簇三載,每逢有人闖關便是一場惡戰。而她,閑得無聊逗弄我玩兒也就罷了,遇到棘手的,還幫我解決一二。”


  “還有這等事?三哥你從西劍閣之主變成守山老丈,不就是拜這位體貼的月魃魔女所賜嗎?”石方遊悻悻。


  梅三劍的神思回到三年之前。


  那日,桑丘下十麵埋伏,殺機重重。


  銘劍堂所有守門弟子擺出劍陣,將月魃裏三層外三層團團圍住,劍陣中的女子卻還有魄力不卑不亢地,“我今日是誠心來拜會洛掌門,無心打架,料想桑丘百年名派,在滄越之上威名赫赫,相信不會做出什麽有損門楣之事吧?”


  劍陣中有個脾氣擰的少年,聽了這話提著劍,便出陣要與月魃單挑的架勢。


  “以多欺少的確勝之不武,聽聞月魃姑娘於劍術上頗有造詣,在下學劍十載,願向姑娘討教一二。”


  梅三劍那時發間已略藏了幾根銀絲,對著等兒鬥氣的比試沒什麽興趣,便隻站在主殿門前戒備著。那月魃沒有應戰,也沒有退縮,隻是踩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從從容容的向主殿走去,自然也一步步逼近橫劍阻攔的少年。那少年覺得受到了輕視,將劍直接架在月魃項上,妄圖喝退她。


  那月魃略停了停,“我了,我今日是誠心來拜見洛掌門,無意動武。”完竟又向前走,頸上擦出一道食指長的血口。


  那少年見她無動於衷,便將劍落在她肩頭,殷紅的血湧出來,浸透了青衣,月魃卻眼皮也沒抬一下,隻顧往前。


  少年退兩步,月魃便上前三步,“回去!你再往前一步我便廢了你這條胳膊!”月魃仍然不停步,少年的劍也越落越深,鮮血順著胳膊流到她手裏的劍上,又順著劍滴成一條血路。


  眼看少年已徒雲梯上,人群中不知那個看戲的反應過來,了一句“未獲許可輕上主殿,自雲梯以上便可視為硬闖!依門規非本門弟子硬闖主殿者,誅!”


  “對,好像是有這麽一條……”


  “杜師兄,這魔女要敢上雲梯,你必得護著門規!”


  “……對……”


  “誰斬了這魔女,誰就是滄越的英雄……”


  人言紛雜,梅三劍再是漠然,看到這裏也不免眉頭青筋暴起,這些色厲內荏的混蛋,就是他的弟子。


  再看月魃,她似乎有些動搖,終於有一次停下了步子,屈膝跪地,少年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方才布滿失措與驚訝的臉上轉瞬間,盡是鄙夷。


  “還以為你真的不懼死,原來也不過如此,既然識相就快……”


  “月魃,求見洛掌門――”


  月魃俯身叩拜,這一聲請求呼的群山回音,可見其內力之深厚,可她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梅三劍有些動容。


  等回音散盡,月魃又站起來,右腳剛踏上雲梯,身後五步的數十柄利劍便齊齊刺過來,勢要她命喪於此。電光火石之間,銀晃晃的兩柄劍便在月魃身前身後落下,擋住了眾人,震落了少年的劍。


  “你為何不還手?”梅三劍冷聲問道。


  雲梯下的眾人看著他們師父空空的兩手,歎恨者有之,慶幸者有之,驚異者亦有之。


  “師父,您怎能袒護妖女?”少年回首發問,卻看到梅三劍眼中的凜冽寒意,無奈,隻得退開。


  月魃一級一級登上雲梯,血流不止,灑在灰白的石階上格外鮮豔。


  “劍在你手中,你的實力也不弱,為何連自衛也不會?”


  “我已經過了。”


  “倘若他們真的殺了你呢?”


  “那又如何?沒人能逼我做違願之事,怎樣都不能。”


  梅三劍輕輕挑眉,“這麽便承認自己嗜殺成性了?”


  月魃頓了頓,“葉簫自己求死;朱陶為富不仁,罪有應得;至於李辰山,是他欠我的。”


  “我很好奇,孤高至此,怎麽會甘心效命於孫澈?”


  月魃的目光微微下視,掩飾了眼底的落寞,隻管一階一階上梯,走到梅三劍身側時,血已漸漸氤氳了大片的衣襟,青紅相襯,恍然如花。她停下來,低聲道,“我從前效命於孫澤,今後隻效命於自己。”


  梅三劍搖了搖頭,像這樣孤高的人,既然自願被關進後山,自然也就不會輕易出來。何況這丫頭隻為著當年他那兩柄劍的相護之情,每月十五都會出來陪他上一會話,無論陰晴,從未失約。


  這樣的人……梅三劍笑了笑。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