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你
“大哥,你的意思是,是,要為我和茗兒做主嗎?”
孫臨泉沒想到,自己話竟也有結巴的時候。
高台上的人不接廢話。他的目光已經飄到三百步之外。
曉嶽樓東南方向亮起火光。
幾十名藍衣武士手舉火把一字排開,穿行在曲折的巷道口中,宛若一條遊龍。另有幾點星火像蹦跳的甲殼蟲一般,一步幾條街,先行趕到曉嶽樓下。
“不知門主來此,招待不周,多望海涵。”
兩點星火分類從旁,照出玄衣散發的人,容顏有些猙獰。
葉笙對著高樓上的人略抬了抬手,分明不是對待貴客的禮節。
孫澈也不同他計較。畢竟半柱香之前,他才讓“陽離”的人馬滿城散布,敬蟾殿要殺城主葉笙的消息,換了誰這會兒心情都不會好。
他抬手從袖中摸出一張四四方方的定義,揮手朝葉笙飛去。
旁邊的侍從代為接下,卻用此付出了半個手掌的代價。
那張四四方方的“暗器”徑直釘在葉笙腳邊的屋脊上。
“門主這是何意?”
葉笙不解,伸手撿起,卻發現那東西是一張名帖,絹絲質地,比夏衣料的厚度還輕薄。
高處那拳漠道:“殺你。”
葉笙嘴角抽抽。
孫澈貴為“昭金榜”萬年榜首,不是沒有道理的。憑那人“焚決”的修為,出入江湖,想殺誰,自然可以殺誰。
兩人話之時,城門守衛葉呈已經率一幹手下包圍了整座曉嶽樓。於是遠遠看去,孫澈一群人就像被火圈隔離開來。
葉笙這時候才勉強撿回一點兒底氣,朗聲問道:“不知葉某是哪裏得罪了門主?”
“沒櫻你很好。治下嚴謹,為人謙懷,孝悌仁義……”
孫澈倒豆子似的,慢騰騰地了一大堆溢美之詞。
他很少誇人,這是玉明巔眾所周知的事情。
所以他的每個字出口,落到葉笙耳朵裏都像反話,更有誅心之意。葉笙越聽,越覺得有人在拿針紮他的耳朵一樣難受。
“……潔身自好。可是”,孫澈拋出一個轉折,終於叫葉笙的良心得到解脫,“這些同我要殺你,有什麽關係?”
言下之意便是,假使敬蟾殿門主若想殺一個人,無論那個人多好,或者多壞,都無關緊要,被他盯上,就是原罪。
原罪,唯有死可以自贖。
“哈哈哈……”葉笙聞仰大笑,“好一個孫門主,玉明老兄後繼有人,他可以瞑目了。”
這話便是拐著彎兒地挖孫澈當年認罪做父的黑料來罵。
當年的玉明,也是神功蓋世,卻是出了名的“獨夫”,否則他曾俊那些部下死的死,散的散,最後讓孫澈有機可乘。
孫澈不以為意,也不再多言。
他兩手藏在袖中,有些抱寒之態。懷源四周都是山野,夜半穿林風寒,子規啼鳴淒慘。
他不話了,氣氛便有些詭異。底下數十名玉明巔刺客個個手執利齲利刃在月下泛著冷光。刺客們就像墨石雕刻的人像佇立不動。
“門主既然要殺在下,為何還不動手?”葉笙等得有些不耐煩。
“你還沒,交待後事。”
樓上那人回答。
“我家的後事不用交待。”
葉笙笑眯眯地:“呈兒已經成年,可以獨當一麵;曦兒在外求學,雖然頑劣,但他舅父吳先生能管教。家父年輕時看慣風浪,如今年老,早晚可以在九泉之下相聚;吾妻性情開朗,貌美如花,巴不得我死了她好再嫁呢!”
“葉城主,你難道沒有什麽留戀不舍的東西嗎?”
孫澈的語氣忽然軟化了些。
那葉笙默了默,終於搖頭。
“人生在世,看過,想過,做過,死而無憾,那還計較那麽多。既然門主您想不開,非要與葉某人為難,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他這番話完,四下又陷入長久的沉默。
孫臨泉,輕聲歎息。他知道,這位葉城主今晚死不了了。
兄長這一生的苦難與折磨,無外乎執念太深不得解脫罷了。而這世間竟然還有葉城主這樣的人,仿佛堵不住的流水,困不牢的風,對人對事明明很掛心,可實際上什麽東西在他眼裏都不重要。甚至,包括他自己的生命。
孫臨泉想不透,他這樣什麽都不在乎的,是怎麽從一個馬夫混到一城之主的。
假使人沒有執念的東西,要怎麽應對漫長歲月裏的無趣和日複一日的煩勞。
“你再想想,真的沒有嗎?比如你那死去的女兒葉安瀾,比如被你算計過的陶家人?”
“哦,對了對了,我想起來了。”葉笙忽然一拍腦袋,大聲道:“我那地窖裏還有半壇子陳年‘竹葉青’沒喝完。”
“可惜呀!可惜呀!若是門主允我一時片刻,回去把酒喝了再來受死,葉某將來願意結草銜環相報。”
孫澈沒有回答,他往前邁了一大步,飛身而下。
所有人都驚豔了,從曉嶽樓頂一躍而下,即便輕功再高,若無憑借也是必死無疑的下場。
可幾息之後,那人竟然安安穩穩地落在葉笙麵前。在場所有藍衣武士都慌了,紛紛張弓搭箭,掉頭對準葉城主身旁那人。
葉笙自己也慌了。
偏偏這時候,某個侍衛手抖了一下,弓箭蹦響,箭矢從手中滑出,直直飛向屋頂。
“父親――”
“城主――”
“大哥――”
“門主――”
……
大風過境,將火把形成的包圍圈劈殘了一塊,也將曉嶽樓的圍牆直接劈垮了一堵。
沒人記得那一箭飛出之後發生了什麽,隻記得磚瓦飛濺,沙石漫之後,葉城主同那孫門主都不見了蹤影。
院裏隻有孫臨泉拍了拍肩頭細灰,朝那垮斷的牆看了一眼。
其餘牆頭的墨石人像依舊在牆頭,千年萬年,雷打不動。
“多,多謝……謝……”
曉嶽樓頂,葉笙話不成句。
多年之後每每他對自己的孫兒孫女講起這段故事都會窮盡辭藻,極力鋪陳;可實際當時,他隻看見孫澈揮了揮衣袖,之後腳下一空,不知怎麽就落到了曉嶽樓頂上。
樓頂風很大,他感受到了。
孫澈立在身前,背影竟與遠處的峰巒齊肩。
“你的酒在哪兒?”
葉笙聞言愣住,老半未能出一言以複。
“爺爺,爺爺,後來怎麽樣了?”葉清圓拉著他的袖子追問。
“後來?”
葉笙睜隻眼閉隻眼。
“後來那孫門主就追著阿爺,要來家裏喝酒,還同阿爺成了好朋友。”
“怎麽可能?爺爺騙人。”
“爺爺怎麽騙人了?那樓頂上的風那麽大,放著你在上麵吹一晚上你冷不冷?那孫門主肯定也是冷的呀!不然怎麽著我要酒取暖呢?”
“再後來,他們家弟弟結婚,兒子滿月,不都是從我懷源進的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