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後陪葬

  橙紅色的太陽斜躺在西天上,擺著一張無所謂的臉,讓人看不出它是打算落下去還是想要留在那兒。晚霞也是賴在那裏,往左移兩步,再往右移兩步,好像在假裝什麽給誰看。


  我走進工人宿舍區。幾個還不到年齡被塞進學校裏的孩子拿著礦上發放給他們父母的避/孕tao捂在嘴巴上當氣球吹;那油哄哄透明的大泡泡被推到上空,幾個孩子追著跑著笑著,喊叫的聲音很大。我在想象等他們上了生理衛生課之後再回憶起這件事時會是什麽表情,大概就跟我現在一樣。幾個倚在門框上嚼著花生豆的老娘們兒看著這一幕,不知在臆想些什麽,笑得滿臉淫相。


  “嘭!嘭!嘭!”牛腿炮連響了三聲,震得整個黑金城都在顫動——臘八的外婆去世了。


  孫兒弟女們跪在床前。老太太隻留下了一句遺言:跟那個死老頭子合葬。


  這個出身富貴卻是一生跌宕起伏的老太太,走過了國家最動蕩的年代;像個鐵娘子一般,獨自撫養幾個子女,挺過數不清的風風雨雨;沒什麽能難倒她,唯一讓她過不去的坎兒就是曾被負心人拋棄。為此,她怨了一生、恨了一生;她緊咬著後槽牙宣稱跟負心人老死不相往來,每每提起就像剜她的肉一樣。她真的做到了眼睜睜看著負心人一點一點爛死在垃圾堆裏,問都沒問過一句。這樣傳奇的一生,著實令人稱歎。可她臨死卻交代了這麽一句,弄得子女們一頭霧水。


  “老頭子活著的時候,就趴在那垃圾堆裏生蛆,這一大家子沒個喘人氣兒的伸手管一管;現在死了倒是想起來還有這麽個爹了,孩子死了才來奶,有個屁用?!”“怎麽沒用?用處大了!合葬的喪事兒弄這麽大,那得收多少禮錢啊!上午我去那兒看了,光是毛毯麵兒的花圈就有十幾個!這就叫發死人財!”“那老妖精多會算計,粘上毛就是猴兒!要不能一個人把這一大窩狼羔子養活大嘛!她這是給他兒子留財呀!”幾個老娘們兒撇著嘴吧,說著閑話,跩著屁股,成群結隊地朝炮聲響起的地方走去;聽喇叭、看發喪、喝豆腐湯。看來,臘八家裏的這場笑話,還得再被她們說上一陣子。


  黑金城最西側的馬路上。


  紫青色的帳篷搭在路邊,靈堂設在帳篷裏;靈堂後麵停放著一口大號的楠木棺材,刷著油亮的黑漆。臘八外婆的遺像就擺在正中間,兩側擺著供果和鮮菊花,再往外是白綾和花圈,紙紮的人偶、牛馬、花轎。整個明麵上都看不見任何跟臘八外公有關的東西,除非打開棺材才能看見。這不像是合葬,倒像是陪葬。他年輕時是臘八外婆家裏的入贅女婿,死後給臘八外婆陪葬;或許,這正是臘八外婆要求合葬的用意所在。這個人是她的,不管是不是曾經逃跑過,死了她也得帶著;總之,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


  管事兒的“大明白”嘴裏叼著煙卷兒,“咋咋呼呼”地裏外跑著支使人幹這幹那。披麻戴孝的孝子賢孫們剛剛哭了一場,正在中場休息。現在是喇叭班子的表演時間。喇叭班子共有六個人,以嗩呐為主,還有陪襯的笙、蕭、鼓、琴、二胡;中午那場酒的痕跡還沒有徹底從他們藏紅色的臉上褪去,卻是吹得越發地起勁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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