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在吼 0087 圖窮匕見
原來,千葉英助和青木今天一大早趕到醫院,慣例性的看一眼周老頭的情況,結果他們三個進來的時候,恰恰看到淳子站在病床邊,正準備一刀紮下去。
或許淳子那一刀原本是準備直接紮在周老頭脖子大動脈上的,是千葉英助一聲大叫驚擾到了她,才讓她那一刀紮偏了位置。
在千葉英助和青木的槍口下,淳子爽快承認了自己一直都想殺死周老頭的心思,她還承認當初提出附子有毒,就是為了吸引大家注意,爭取留下來協助葉正文。
但她不是真心想要幫助葉正文救治周老頭,她隻是知道,一旦那天離開了這個房間,再想進來就沒什麽可能了。
她要留下來守著周老頭,要麽看著葉正文最終束手無策放棄治療,讓周老頭死在病床上,要麽……親自動手殺了周老頭。
前一兩天,葉正文說周老頭再有兩三天就能蘇醒的時候,淳子就已經動了殺心,她知道她必須要行動了,她再不行動就沒有機會了。
所以,今天早上她在葉正文的早餐裏下了安眠藥……
“可是,這究竟是為什麽?”
套間外間,葉正文從雨宮醫生口中了解到了所有的前因後果之後,有一點始終想不通:“淳子和周老頭之間究竟有什麽深仇大恨,讓她能夠下決心要置周老頭於死地?”
“因為,我們現在已經認定,是周老頭竊取了江口君攜帶的情報。而在還沒調查清楚這件事之前,我們在醫院內部展開了秘密調查,而淳子就是其中一個懷疑對象。”
青木看了千葉英助一眼,說道:“負責調查的人太放肆,不單單對她用了刑,有一天晚上,有六個人一起進了淳子的牢房……”
他不用說,葉正文也能猜到後麵發生了什麽,一口氣瞬間壓在了心口上,忍不住無限惋惜的說道:“可憐的淳子,這……這對她太殘酷了。”
“關鍵是,當初關押她的牢房並不是封閉的,三麵都是鐵柵欄,整個全過程被其他人全都看到了。”
青木說道:“等她解除嫌疑之後,她的未婚夫就提出了退婚。”
葉正文懂了,退婚這件事就是一顆種子,在淳子的心裏徹底紮下了仇恨的根,而這兩天他說周老頭即將醒來的消息,對淳子而言,卻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整個事情追根溯源,其實還是源自上一次江口情報的事情,這讓葉正文的心裏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沉重感。
表麵上看,似乎是他害死了淳子,間接也害死了周老頭,但往深裏說,如果小鬼子們不來侵略中國,又怎麽會有這一類的悲劇上演?
說原諒淳子,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淳子畢竟給了他要救出去的周老頭這一刀,讓他的所有努力全部功虧一簣,但要說恨淳子,葉正文忽然覺得自己也恨不起來。
他唯一感覺到的就是一種深深的悲哀。
這個時代的悲哀……
“嘶——”
倒抽涼氣的聲音突然從裏間之中傳來,葉正文稍稍一愣神,飛快的跟千葉英助對視一眼,接著大踏步衝入了裏間,衝到了病床邊。
但見周老頭不知道什麽時候再一次睜開了眼睛,或許是身上某處的疼痛讓他難以忍受,才觸發了剛才的動靜。
“葉桑——”
千葉英助激動了,立刻把熱切的目光投到了葉正文的身上。
葉正文根本沒顧上搭理他,一步搶到病床邊,首先把周老頭的手腕扶正,開始給他號脈。
“葉大夫,他怎麽樣?”
青木急切的問道:“是不是情況扭轉了,沒事了?”
他和千葉英助一樣,都期盼著周老頭能夠轉危為安活下來,因為他們一直都在指望能從周老頭的身上打開局麵,徹底把鳶都城的共黨連根拔起。
然而,葉正文號完脈,一抹悲傷已經爬上了他的臉。
他望著周老頭,沉聲問道:“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其實他也以為剛才自己看錯了,或許周老頭的情況並沒有他想象之中那麽糟糕,但事實上,脈象顯示,這隻是周老頭的回光返照。
這個人世間,留給周老頭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想和千葉英助副司令官說話。”
周老頭極其費力的扭頭,把目光落在千葉英助身上,說道:“這兩天,我人沒醒,腦子不糊塗,剛才發生的那些事,我都能聽見。因為我,你們害死了一個姑娘,可恨!不過話說回來,你們,你們肯定很好奇,當初,當初我是怎麽搞到了江口藏匿文件的地點,對嗎?”
千葉英助渾身一震,凜然點頭:“是!”
“其實很簡單,二樓到三樓,除了你們知道的樓梯之外,還有一個廢棄的煙道,我從煙道裏直接爬進了三樓……”
周老頭貌似有些得意,嘴角輕輕翹起了一絲淺淺的笑意,說道:“千葉副司令官,你,你是不是沒有想到啊?”
“門診樓裏有一條這樣的煙道嗎?”
千葉英助的確沒想到,包括現在他也不知道,所以他回頭問了雨宮醫生一眼。
雨宮醫生臉色有點白,說道:“好……好像是。”
“八嘎!”
青木自問當初他主持的調查足夠嚴密,卻沒想到百密一疏,有這樣的一條煙道他居然也不知道;他追問道:“你是通過煙道進入的這個房間對嗎?那你怎麽知道的情報?那個時候,江口君不是還在昏迷狀態嗎?”
“這就要問葉大夫了。”
周老頭看大家把目光全都集中在了葉正文身上,繼續說道:“葉大夫是我平生所見醫術最為高明的大夫,江口傷成那個樣,他都能把人救活。那天晚上,他以為江口大致會在第二天早上醒來,但……但他誤算了一點,那就是江口日常的身體情況。”
“日常的身體情況?”
千葉英助皺眉問道:“什麽意思?”
“江口,江口身體很好,最起碼比我強多了,所以,江口那天晚上其實就已經醒了……”
周老頭說道:“我原來,原來隻是想碰碰運氣,看他迷迷糊糊的醒了,隻是甚至不太清醒,就用日語,問出了他那份文件的藏匿地址。然後,我又被他打暈了。他反正,反正本來就迷迷糊糊的,真正蘇醒之後,也隻會當自己做了一個夢……”
“你會日語?”
千葉英助更加吃驚:“你不是醫院的雜工嗎?你怎麽會日語?”
“我在沈陽待過……”
周老頭隨口把剛才說過的話換日語說了一遍,他日語發音十分準確,如果讓千葉英助和青木他們閉上眼睛聽,絕對想象不到這是一個中國人在說話。
他一口氣說了這麽多,整個人看上去倦容滿布。
千葉英助和青木對視一眼,震驚之餘,已經對周老頭的這番解釋信了八成。
他們很想繼續追問一下,周老頭後續又是怎麽把情報送出去的、聯絡人是誰、怎麽聯絡,不過,周老頭已然微微側首,望著葉正文說道:“葉,葉大夫,你就是葉大夫吧?上次,上次我就見過你……”
“是我……”
葉正文看他這個樣,心裏很不是滋味。
這原本是一個他有希望救出去的共黨,但因為今天早上淳子的這一刀,所有計劃都已經沒有希望變成現實。
“你,你是個好人……”
周老頭咳了一口血,血液沿著臉頰流淌下去,染紅了枕頭;他繼續說道:“好人不好當啊,知道你是好人,是人不是人的都想給你添點麻煩。我知道,我應該是快不行了,我,我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
“你說!”
葉正文眼圈一紅,緊緊抓住祂的手,說道:“你有什麽事,盡管告訴我,我幫你辦!”
他不知道周老頭有什麽事,但他知道,周老頭這麽說,肯定會引起千葉英助和青木的懷疑,尤其是他這麽爽快的答應下來,更會讓千葉英助和青木懷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但他顧不上了。
“其實,其實也沒什麽大事……”
周老頭又咳一口血,說道:“常言道,入土為安,我死了,怕是連個收屍的也沒有。葉大夫,你,你是中國人吧,我求你等我死了之後,幫我收個屍,找個地方把我……把我埋了,隨……隨便什麽地方,挖個坑就……就行……”
他努力反握住葉正文的手,接著說道:“葉,葉大夫,我知道這可能讓你為難了,可我……我無以為報,這輩子沒攢下金,也沒攢下銀,就,就是在沈陽的時候,有個日本友人送我一塊懷表,我送給你,權當感謝……”
“不用!我什麽都不用!”
葉正文眼淚都快掉下來了,說道:“我給你收屍,我給你好好葬了,我……”
他心裏太不是滋味,聲音哽咽,以至於任何話都說不下去了。
“懷表在那裏?”
千葉英助卻是以為捕捉到了關鍵性信息,上前一步追問道:“你不是要送給葉桑嗎?你告訴我,我現在給你拿來!”
“好東西當然在,在我家……”
周老頭回答道:“我家堂屋的八仙桌下麵,有塊磚是鬆動的,撬開……撬開它,下麵藏了一個盒子,裏麵……懷表就在裏麵……”
“我這就去!”
不等著千葉英助發號施令,青木主動應承,火速出門去了。
聽著他腳步聲疾疾遠去,周老頭大大的泄了一口氣,對葉正文說道:“葉大夫,你,你可能是我這一生見到的最後一個中國人了,那塊懷表,你,你以後留著,當,當個念想……”
這話說完,他腦袋最後一歪,就此死去。
葉正文隻覺胸口好像被一根粗壯的木樁狠狠的撞擊了一下,眼前一黑,差點沒栽地上。
……
……
青木帶上三個小鬼子,開車出了醫院,直奔北城門外陸家灣街的方向。
那輛車被開的飛快,一路上汽車喇叭陣陣狂響,恨不能插上翅膀直接飛起來。
醫院門口附近的那個流動煙販看著這輛車子遠去的方向,悄然轉身,沿路走了一小段,找到路邊一個電話亭之後,確認左右沒什麽異常,就走了進去。
他撥了一個號碼,等對方接通之後,直接說道:“胡老板嗎?你預定的小刀香煙到貨了,正在路上,您看是我給您送過去,還是您找我取?”
憋著嗓子說出來的這番話,穿過電話線,送到了撞鍾院後街胡家當鋪胡飛鵬的耳朵裏,胡飛鵬淡淡回應道:“我去你家拿吧。”
他放下電話,對當鋪裏姓關的雜工說道:“給書店打個電話,就說一句:圖窮匕見。”
“圖窮匕見。”
姓關的雜工重複了一遍這句話,見胡飛鵬點了點頭之後,就沒再言語。
他轉身去了後院,一頭紮進自己的小屋,關上了門。
幾分鍾之後,他再出門的時候,已經換了一身電話公司的維修工製服,腰上還掛了非常專業的工具包,肩膀上背了一個帶有電話公司標誌的大背包。
十分鍾之後,他的人出現在了撞鍾院老過道之中一處偏僻位置的電線杆上。
姓關的雜工打開電線杆上方的電話盒子,臨時接了一個電話機上去,撥了一個號碼。
然後,他說:“圖窮匕見。”
……
……
青木去了沒多久,又開車回到了醫院。
在三樓樓梯口,他撞見了正在這裏等他的千葉英助。
“司令官閣下!”
青木從口袋之中掏出一塊老懷表,送到了千葉英助的麵前,說道:“已經讓技術人員檢查過了,這隻是一塊普通的懷表,並沒有什麽秘密?”
千葉英助一皺眉:“所有零件都拆開過了?沒有夾層?或者不易發現的刻痕?”
“沒有,所有零件都拆開看過,這塊懷表保存的很好。”
青木說道:“而且,根據上麵的出廠日期和標識,也可以證實這的確是我們大日本帝國出產的懷表,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1927年的產品。”
“這樣看來,胡老頭應該真的是給自己找一個收屍人。”
千葉英助點了點頭,苦笑道:“剛才乍一聽他說這些,我還以為這塊懷表有什麽特殊意義呢,看來,是我多想了。”
“副司令官閣下,有個事情我覺得不好理解。”
青木卻說:“剛剛我在樓下遇見了雨宮醫生,他說周老頭已經死掉了,葉大夫看著很傷心,還流了淚。這個表現,是不是不太正常?”
“這個沒什麽,我已經問過雨宮醫生了,大夫和病人之間,往往會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尤其是當醫生對某一個病人長期實施救治的時候,很容易會在情感上把病人當做自己的親人。”
千葉英助說道:“剛才我也和葉桑談過,他是覺得這個事情太委屈,明明最遲明天就能大功告成的一次施救,居然因為淳子那一刀徹底功虧一簣,他有點不好接受。”
“這倒也是。”
青木下意識的點了點頭,說道:“葉大夫為了讓周老頭恢複健康,傾注了大量的心血,而這次救助,也被雨宮醫生稱之為奇跡。我想,如果最終能夠成功的話,一定會在葉大夫一生的履曆之中添上極其謠耀眼的一筆。”
“是啊,都被淳子那一刀給毀了……”
千葉英助歎息一聲,把懷表重新交給他,說道:“青木君,葉桑堅持要履行承諾,為周老頭收屍送葬,這件事情我就不參與了,你協助一下。”
“哈依!”
……
……
人死不能複生,周老頭的死已然成為定局,葉正文再多的不甘,也隻能化作苦水,一口咽下。
在青木指揮的護士協助之下,他把周老頭的遺體送上了一輛臨時調用的救護車,準備帶到城郊安葬。
葉正文沒有上車,按照最為古老的禮儀,步行跟在救護車的背後,走出了醫院。
在他看來,這才是真正的送葬。
而青木做這些,是因為千葉英助的命令,但他對步行去掩埋一名共黨實在沒什麽興趣,跟葉正文走出醫院門口之後,就站住腳跟說道:“葉大夫,我還有點事,恐怕不能陪你去安葬周老頭了,這樣,我派幾個人跟你一起去,到時候幫你打打下手,你看可以嗎?”
“謝謝青木副官。”
葉正文掏出周老頭送他的懷表,拿在手中輕輕摩挲了一下,又重新放回了上身馬甲的口袋裏,說道:“你忙你的吧,這是我自己對周老頭的承諾,我自己去也可以。”
“那怎麽行?”
青木說道:“千葉副司令官說你傷心過度,安葬一個人挺累的,你也做不了這種工作,還是……”
就在這時候,醫院門外的大路上,忽然停下一輛黑色的小轎車,一個人從車窗之中露出一顆腦袋,隔著十幾米喊了一嗓子:“葉大夫?那是葉正文葉大夫嗎?”
“是我……”
葉正文扭頭看看,臉色瞬間一變。
他一眼認了出來,車上那位不是別個,赫然是城外遊擊隊的隊長孫建安。
“我找你好久了,原來你在這裏!”
孫建安哈哈一笑,忽然從車窗裏遞出一支槍,扣動了扳機。
叭的一聲,一顆子彈破空飛來,釘入了葉正文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