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綿裏藏針
夜深了,昏暗的月光從雲層中,蒼白地灑落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城市。
兩隻無眠的烏鴉在一株大槐樹上跳來跳去。
街上,除了印著車轍的積雪,就是深深淺淺的腳印。
西頭道街,城隍廟外。
寧重樓、樸素芊、張平洛帶著偵緝隊四十來號人從街口方向成隊列跑了過來。
寧重樓低聲向二人吩咐道:“既然陶主任他們偵聽此處子夜裏經常有電台電波出現,這裏定是反滿抗日分子的一個據點,記住不到萬不得已,不得開槍,要抓活的。”
“明白。”二人點頭應允。
張平洛轉身向身後的手下們作了交代,而後將靈佑宮正門和大牆外分別合圍起來。
電訊室一名警察背著電台蹲在大門外石鼓旁用心聽著。
寧重樓把大衣領子立了起來,感覺夜裏的冷風如此強烈,他分明嗅到了身後樸素芊身上散發出來的脂粉味,是清新的留蘭香氣。
張平洛湊到寧重樓身邊小聲問:“寧科……科長,那個……陸副廳長很久……沒有……沒有出現了,兄弟們……挺……挺想他的……”
“他呀,是人中龍鳳,哪有心思管廳裏這些事。聽說關東軍司令部11月份組建了保安局,他可能要到保安局去任職了。”
“那……那……我們怎麽辦?”
“不知道具體情況呢,看著呢,前一陣子要把你們統歸到刑偵科管了,我沒同意。”
“我……我寧可說……脫了這身皮,我看……看陳驄那……那小……子就煩。”
“最近發生了那個郎太白的案子,這事就先擱置了。看最後陸副廳長的意見了。”
“二位科長,有信號!”那名負責偵聽的警察低聲提醒道。
寧重樓此時心中是緊張而複雜的,他正色說:“樸副科長,你帶人在外麵等著,平洛你帶六個人隨我進去抓人。”
“不,我隨你進去,張大隊長留在外麵吧。”樸素芊顯然不想放過這個立功的機會,或者她有別的想法。
寧重樓看著這個女人深不可測的眼神,他沒有理由反對她的建議,點頭回應道:“好吧,隻是不想你個女人去冒險,裏麵情況不明。”
“你,怎麽這樣看我,我好歹也當過警察學校的教育長,槍法不一定比你差,信不?”
“好,信你,一會兒要注意安全,我可不想你有什麽危險。平洛,你帶人守在外麵吧。”
“遵命,二位……頭……頭。”張平洛顯然有些不願意,他用白眼瞟一下樸素芊。
這靈佑宮的大門緊閉著,門口的燈籠也是燈火昏沉,院中靜悄悄的。
寧重樓向手下使了個眼色,一名隊員用匕首向門縫裏撥門栓,顯然門栓插得不深,沒有幾下,弄開了。
樸素芊一身皮衣,幹練且俊俏,她舉著手槍率先向大門裏衝了進去,哪裏知道了,她前腳剛邁了進去,就好似踩到了什麽軟綿綿的東西,一個趔趄險些讓她摔倒。
“啊……寒夜風不住,香夢不得安——誰呀——攪擾爺我的清夢!”一個黑影從門裏台階上匍匐著站了起來。
寧重樓也被嚇了一掉,他借著月光和門口燈籠的微光,見到一個個子不高的老頭站了起來。
樸素芊轉過身來,用槍指向那個人,厲聲說:“你是何人?怎麽在這裏?”
“啊哎喲——這是哪裏來的話,我倒想問你們,小妞,你們是什麽人?大半夜的闖到這靈佑宮來,做甚?”
“少廢話,我們是警察廳的,老頭兒,識相的,靠邊站,我們要搜查——”樸素芊二目中閃耀著怒火,她感覺自己的腳踝處有些發麻。
“警察廳怎麽了,大半夜的不讓人睡覺?你踩髒了我的褂子,你得賠錢,你打擾我睡覺,你得道歉!”
寧重樓感覺這個老頭不是凡人,這寒冬臘月,竟然睡在這大門口,普通人哪能受得了這份冰冷?他上前一抱拳:“老人家,我們是警察廳保安科在執行公務,如有打擾,請見諒,也請行個方便。”
“這個年輕人,看你的風度就知道是個管事的,說話倒也中聽,說吧,你們到底要做什麽?”
“老人家,近來多有反滿分子隱匿在城中各處興風作浪,今夜是奉命來搜查。打擾了。”
“科長,和一個老叫花子一樣的人有什麽可說的,我們抓緊行動啊——”樸素芊顯然不想糾纏。
“什麽叫老叫花子一樣的人,我就是老叫花子,在這靈佑宮中守夜,在老雜毛這裏蹭口飯吃,你們毫無來由地衝進來,讓我如何交代?過了我這一關,自然讓你們搜查,否則,行不通!”
“老人家,我們是警察廳的,你阻攔是沒有用的。”寧重樓其實是故意想把動靜搞大一點,“我們這位樸副科長,槍法和功夫可不是白給的,別逞強了,這麽大的年紀,讓開路來,讓我們進去搜查。”
“看你一介文弱書記,我也不和你計較,在這道觀之中,我也算是半個化外之人,不管你是警察廳還是什麽總務廳,你們打擾我睡覺在先,過了我這關,你們再搜查我沒得說,過不了,就請回吧,這樣也不白說我這守夜之人在些守一回。”
“寧科長,和一個老雜毛講什麽道理!”樸素芊顯然有些不耐煩,她剛要開槍又怕驚動了隱藏的發報之人,索性飛身衝了過來,一個粉拳直奔這老頭的麵門而來。
這老叫花子,不是別人,正是靈佑宮濯塵子和盧世堃的至交好友——“乞丐烏拉草”莫九霄,江湖人稱豪俠“一袋煙”。
但見這莫九霄身形如一團黑影一樣,淩空躍起,樸素芊這一拳打空了,待她轉過身形再出招,卻見聲音從大門樓的頂上傳來:“哈哈,這是日本黑龍會的拳法,小老花子我倒見識了。”
樸素芊聽這人知道自己拳法的來路,心中不覺一陣緊張,心想幸虧這寧重樓不懂功夫。
一朵黑雲飄然而下,樸素芊不敢怠慢,飛起一腳迎了上去。
這莫九宵的修雲摩天掌可是冠絕關外的,他掌掌帶風,身形靈巧如猿猴,讓樸素芊感覺自己被一團罡風籠罩著。
寧重樓帶著手下站在門口的台階上看著,心中是欣喜又無奈,心想老人家呀,幾年不見,你還是這個樣子,也好,幫我好好探探這個女人的底。
莫九霄施展出一招“鶴舞朝陽”,迅而一招“風擺枯楊”,將樸素芊淩厲拳路蓋壓下來。
樸素芊身法靈巧,她想以巧破千斤,然而這老頭兒總是用掌背發力,拳掌相接,必是筋骨相擊,內心深厚,掌法精絕,讓她臂膀酸麻不已。
十幾招下來,她知道這種拳法真是古怪至極,時而如行雲流水,輕柔飄逸,卻柔中帶剛,時而閃電驚雷,迅猛雄渾,卻氣象萬千。
仿佛這老頭兒並不想速戰速決,那變化多端的掌法施展得酣暢淋漓,就是讓寧重樓又在心中將這功夫溫習了一遍,樸素芊哪裏知道,這莫九霄正是寧重樓的授業恩師,整個警察廳沒有人知道文文弱弱的書生寧重樓是修雲摩天掌的唯一嫡派傳人。
寧重樓看在眼裏,根本無需擔心,他知道師父的功夫比這樸素芊不是高得一點半點,但也幫他測出來,這拳法剛猛如一,出自己日本黑龍會,讓他更加堅信這女人是日本特高課安排在警察廳的特務。
按照往常對決,莫大俠三招之內必定製服樸素芊,而今天就是想和她周旋,二人過招過了三十幾招下來,老人家氣不長籲,就像是在帶孩子玩兒,然則樸素芊卻是汗流浹背,嬌軀漸軟,她想脫身卻不能,就像整個身體被這酸臭味一身的老頭兒用什麽東西罩住一樣,打卻打不著,不打卻也停不下來,頓感暈頭轉向,體力不支,她知道遇到世外高人了,以她的功夫從沒有過這樣的對手。
寧重樓心想這動靜也持續一段時間了,是終止的時候,也不能讓師父的身份暴露出來,他連忙走上前來,大叫:“老人家,我們知錯了,不應該冒犯您,請高抬貴手吧。”
莫九霄明白了這小子是讓自己住手,他也不拖延,來一招“韋陀背杵”,跳出圈兒外。
樸素芊盤起的秀發此時已抖落開來,披散著,氣喘籲籲,斷斷續續地說:“老頭兒,你……你絕不是……什麽叫花子,到底是幹……幹什麽的?我打不……過你,但我不能……讓你阻止我們的行動,請……跟我回警察廳吧。”
她正要去摸腰間的手槍,卻掏個空,明明開打之前她把手槍別在了腰間,此時卻不見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綿裏藏針
此時已是子夜將盡,殘月西垂。
幾隻烏鴉在老樹上,觀望著夜色中的瓦脊與殘雪。
以往靜謐的靈佑宮院中,卻是熱鬧得很。
“幹嗎?要用你的手槍斃了我?給你——”莫九霄大笑著說,話間未落,那把槍黑色勃朗寧從人家的袖中甩了出來。
樸素芊接槍的氣力還是有的,她正接在右手中的時候,感覺有飛鏢一樣的暗器又飛了過來,她沒有接,卻用左手將靴子裏塞著的皮手套甩了出去,“劈裏啪啦——”,打落在地卻是槍中的八粒子彈。
“老人家,我這不會功夫的人都看得明白,您是世外高人;可我們也是公務在身,上峰差遣,咱井水不犯河水,讓我們搜一下吧,我們多有得罪。”寧重樓知道今晚注定是一無所獲的,過場還是得走一下的。
“看你這後生,說話挺受聽,我也不和你們計較了。筋骨也舒和好了,這困勁兒又來,你們早點撤了吧。”
“不行,我們必須得搜。”樸素芊有點不想退讓的意思。
“我說你個女娃,咱講點道理,我是看大門的,有話在先,過了我這關,你們隨便搜,老雜毛也不會怪我,你連我都打不過,還搜個什麽?走吧,觀主此時也休息了。”
“不讓搜,就是這裏有反滿分子,我們監聽很久了,這裏有發報的信號總在半夜中發出,別說你是高手,我要是調來了關東軍部隊,這裏就要被夷為平地。”樸素芊說這話時,明顯是心中有些底氣不足。
正在僵持之間,“哦嗯——無量天尊——”一聲法號從院中傳來。
靈佑宮的當家老道、龍門暗派的掌門人——濯塵子與納蘭鬆寒從後院走了出來。
“正好,老雜毛你來了,本不想驚擾你,可是這警察廳的二位說什麽搜查發電報的,我不讓進,非得要進來。”
“烏拉草啊,烏拉草,你長棲於本觀,我管你一日三餐,你盡你的守夜之責是你自己承諾的,可是不能擾夜呀,我與納蘭司長手談正酣,不覺已是子夜了,你非得搞這麽大動靜,這麽大年紀了,還是好動好鬥,無量天尊。他們要搜就讓他們搜吧,方外之人,與世無爭,該來的總會來,你這無異於抽刀斷水,你攔得他們一時一日,能長久攔得住麽?這本是清修之地,讓他們搜過了就沒有事了,擾鬧是不能解決問題的,卻把我們二人的雅興給攪了,你呀。”
“哎,我說老雜毛,你反倒怪我了?這……這還講不講道理了?”莫九霄聲調很高,把破草帽拾了起來,戴在了頭了。
納蘭接過話頭:“這不是警察廳的寧科長麽?大半夜的怎麽到這裏來了?”
樸素芊聽了他們的對話,心中不覺一警,心想這個什麽司長半夜到這裏手談?手談是什麽意思?她感覺有些蹊蹺,用眼睛看了看寧重樓。
寧重樓對她狐疑的眼神看得明明白白,暗想一個日本小女特務看你裝到幾時,微笑著上前答話:“納蘭司長,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兄弟我們電訊科近來已明確偵聽到每當子夜常有電波信號從這院中發出,故此我們才要來些搜查。不想,來得不是時候,打擾了您和道長的雅興。失敬,失敬。”
“不妨,我與這濯塵子道長本是好友,相交多年,常來此對弈,你們要是對這裏有什麽懷疑的,就直接與道長說麽,多大的事,確有證據就公事公辦,無有證據以後就不要打擾人家清修,這事不是難事。”
“我說納蘭,你這是把好話都說了,我說什麽?你呀做官做得如此圓滑,老夫無話可說,你們就搜吧,別驚擾了神仙和城隍老爺就中。無量天尊——”
樸素芊終於逮住了機會,大叫道:“等什麽?搜呀——”
寧重樓心想,明顯搜不到什麽,那就搜吧,他向身後的張平洛一招手,示意帶人進來。
張平洛雖是結巴,但眼睛卻靈光得很,命令道:“偵緝隊進……進來二十多個人,盡快……快完成搜查……任務,莫要打壞了……觀中的物件。”
“重樓科長是我兄弟陸黎的哥們,也是我的哥們,兄弟,來見過濯塵子道長。”
寧重樓走上前來,抱拳施禮:“警察廳保安科寧重樓,見過仙長。”
“不客氣,這寧科長老成持重,氣度非凡,貧道有幸結識,可喜,欣慰。”濯塵子口中讚許著,心中罵道,臭小子比你師父沉穩多少倍,根本不像是他莫九霄的徒弟。
納蘭還不忘向樸素芊打招呼:“這位女傑的功夫,是才我與道長在樓上看得清楚,拳法淩厲,身手不凡,重樓你不介紹一下麽?”
“哦,應該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保安科副科長樸素芊小姐。”寧重樓這次就是她牽著來的,無奈與蛇共舞,也隻能如此,“這位是軍政部兵備司納蘭司長。”
樸素芊知道這個納蘭本是大清皇族親戚,背影深厚,在新京無人不知,一見麵就感覺這人是那樣的氣度卓絕:“司長先生,素芊在此見過。真沒有想到,在這裏遇到您,而且是大半夜,您真是閑適得很,看來軍政部的事您還是沒有累著。”
她的話聽起來,明顯是話中有話,甚至充滿了疑慮。
“哈哈——我本是一介俗人,賴著康德皇帝庇佑,混個日子,也難得於總長器重,給我一個閑差,累從何來?累從何來?倒是你樸教育長,精學篤行,在滿洲警界是聲名鵲起,又回到警察廳擔當重任,我聽我陸黎兄弟多次提到過你,也曾聽菱刈隆將軍與我讚許過你,今日一見,果然是巾幗英雄。”納蘭的話也是綿裏藏針。
樸素芊一聽這話,心中不覺一緊,按理不可能的,我的父親怎麽能與一個滿清遺少說起我呢,到底是什麽情況,他是在有意敲打我不成,不可能啊,我的身份幾乎無人知曉,他向我提起陸黎我倒不覺奇怪,陡然提起我的父親,他到底是什麽人?
“納蘭司長,實在是不好意思。這事也是緊迫得很,眼下羅廳長去黑龍江沒有回來呢,豐臣將軍又住院治病,不但中野太君遇刺的事沒有眉目,又是有多名關東軍要員被殺,反滿分子活動猖獗,今夜的打擾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電訊科新進的德國監聽設備靈敏得很,近半個月監聽到不名電波從西頭道街這邊發出,因此我們必須迅速出擊,向關東軍司令部交出點成績來,才能讓豐臣將軍不白操心啊。”寧重樓話中似是在道歉,實則裏麵暗含著很多信息。
這時,搜查的偵緝隊的人陸續回到院中,紛紛報告,結果是一無所獲。
“我就說嘛,一個老道們清修的地兒,哪有什麽發報的?就是找個借口,不讓人消停。”莫九霄故意大聲發牢騷。
“那既然這樣,我們就撤退了。打擾仙長和納蘭司長了,打擾老先生的清夢了。”寧重樓本想提醒已達到目的,撤退即可。
“且慢,不能走——”樸素芊顯然是不達目的,不肯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