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回:潮雨
“可惜了。”陸冥之歎道,“倘若他生在個太平年代,或是早生個十年,絕不會落到今天這般下場。”
甚麽下場?你信奉敬仰的朝廷想著要如何利用你的報國信仰將你置於死地,還是骨肉至親哪怕知曉對方有血緣關係也要拔刀相向互相殘殺?
年少有時候是好事,有時候卻不是。
燕齊諧抬眼看著陸冥之,輕聲問道:“你這是……不打算……”
陸冥之道:“他既然來了,那就是信朝廷,不信我。”
他完全可以推脫的,這樣年少的將領,不知道要頂著多少言官的唾沫星子才能披上甲胄,持兵跨馬。那幫子言官向來是看出殯的不嫌殯大,無論個甚麽事情,全要喋喋不休爭論個三天三夜,最好鬧個“烏煙瘴氣”來才好證明自己有用,陸冥之對這起子人向來厭惡。
可他們如今卻推出一個匡林來,冒著天大的風險也要推出一個匡林來替他們在前線受著血和淚,自己龜縮在京師中繼續過著鍾鳴鼎食的日子。
好啊,真好。
而匡林,他寧願看著陸冥之孤身一人,陸家上下四百八十五口人盡數淪亡,也要相信朝廷說的“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儒家信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在前父在後,而自己,更是要排在末尾的末尾。
而陸冥之這樣不為君隻為自家和自己的,匡林顯然已經將他排除在自己的價值體係之外了。
“道不同不相為謀,況且還是這樣非你死就是我活的情況下。”陸冥之搖了搖頭,歎道:“他為朝廷賣命,我替我自己賣命。”
戰場之上,刀劍無眼,連親緣也可以泯滅。
陸冥之思量了好一陣,又道:“倘若他是被逼著來的,並無殺我之意,我就想個辦法將他保下來。倘若他真的……”真的是他想的那般,“就留不得他了。”
溫越王朝要讓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來替自己的命運撥動起最後的浪花來,原本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帳外大雨滂沱,陸冥之立在帳中,陡然就生出一種孤家寡人的淒涼感來。
嗬。
他忽然笑了一聲,他原本就是孤家寡人。
天色見黑了,雨卻半點兒沒有停的意思,陸冥之轉頭問了一句燕齊諧:“這樣大的雨,你還回得去嗎?要不先在我這睡下?”
燕齊諧搖了搖頭:“不必不必。我可沒你那麽嬌貴。”似是要推翻陸冥之那個“你操勞過度會身子不好”的言論,燕齊諧硬是披了蓑衣撐了傘要往外走,嘴裏道:“我怎麽過來的就能怎麽回去。”
陸冥之見他這般,笑罵了兩句:“快滾快滾。”
雨幕實在是大,燕齊諧沒朝前走幾步,那一團子披著蓑衣打著傘的毛茸茸滑稽身影已經滾得不見影子了。
陸冥之放下簾來,退回自己榻邊,吹了燈準備歇息了。
輾轉反側了半晌,卻有些睡不著。
迷迷糊糊間,覺得身上有些濕,他以為是著了漆帳子漏了頂,心道去查看一下,明早著人去補它一補。
他暈暈乎乎直起身子來,卻嚇了一跳,心髒打鼓一般敲了好幾下,待看清眼前人影之後,心情才稍有些平複。
寧翊宸坐在榻邊擰頭發。
她穿著楊妃色的上襖,暗花綢上明明暗暗皆是鳳穿牡丹,係著一條月華裙。月光底下雜了兩色的月華裙格外好看,透著水樣的月光,立即就流雲浮光起來。
稱作“月華”自然是有道理的。
寧翊宸赤著腳,坐在榻邊,一雙繡鞋就擱在地上,看著是汪了一鞋子的水。陸冥之身量高,床榻也設得頗高,寧翊宸在北方人中卻算是個嬌小玲瓏的身段,是以腿垂不到地上,正搖晃著兩隻腳。
她向來大家閨秀做派,這樣的動作著實是不常見,不過確實是瞧著神情放鬆。
她一頭秀發皆是濕漉漉的,正朝下滴著水,她就用手去擰。皓白的腕子,纖長的手指,指甲上染著嬌嫩的鳳仙花汁,和著漆黑的發色一起,極是賞心悅目。她擰了擰頭發,並不能擰得太幹,便掏出一方帕子來,細細地擰著水,擰過之後,便用那帕子在腦後打一個結,將頭發束住了,綰作個辮子。
抬起臉來,纖眉長目,眉眼細長上挑著,下頜尖尖,消瘦,清明,正是她十七歲時的模樣。
從未變過。
陸冥之聲音有些抖,他輕聲喚道:“阿嬰……”
寧翊宸瞧見他,忽然眼中就罩了一層水霧了。她不常哭的,如今卻是語帶了哭腔,軟軟喚道:“四郎……”
陸冥之的心一下子就揪住了,寧翊宸的聲音撓的他手腳都不知道要放在何處了。他聽的出來,她委屈,委屈極了。
陸冥之顫著聲音問她:“怎麽了?”
“你抱抱我。”寧翊宸哭道。
陸冥之哪兒敢遲疑啊,趕緊將那一小團人攬進了懷裏。身上冰涼,濕漉漉的,潮的,陷在泥沼裏一般。
陸冥之摟緊了她,問道:“究竟怎麽了?”
她哭聲道:“雨好大,我尋不著你……到處都是濕的,我走不過來……”
這就是她擰頭發和赤腳的緣由了。
寧翊宸身子底虛,氣血不足,時常便是手腳冰涼,他將一小團寧翊宸抱起來,放在榻上,去捏她的腳,果真如此。
陸冥之歎了一口氣,就將小小的她團了起來,將那一雙冰涼的腳暖在懷裏,輕聲道:“怎麽不叫我。”
“瞧你睡得不踏實,不忍心。”寧翊宸道。
陸冥之心道,從前都是她睡得不踏實,夜裏淺眠,白日又多覺,本該是個要嬌養的主兒,誰知卻跟著他土裏滾血裏去的好些年。
就這樣,她還心疼他心疼得要命。
寧翊宸八歲上認識他,好歹也該算是青梅竹馬,又是少年夫妻,情誼深厚,熟悉得寧翊宸張開嘴他就知道她要哭出甚麽聲兒來。
雖說她不常哭的。
如今定是委屈極了。
陸冥之柔聲勸道:“我不打緊的。不過是雨聲大些,天又潮了些罷了,迷糊迷糊也能睡著,你不必這般擔心我。”
他該知道寧翊宸身上暖不熱的,可他卻似乎是在騙自己一般,偏偏要去暖她。
不知是真忘了,還是別的甚麽。
總之,瘋魔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