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回:家書
帳外雨聲漸漸從稀裏嘩啦便成滴答作響,便知這雨是漸漸小了,隻是不知何時才能停。
寧翊宸嘟嘟囔囔,口中道:“你放開啊。”
陸冥之笑道:“不放。”
寧翊宸抬眼瞧了瞧他,道:“你不放我,這樣坐著不舒服。”陸冥之聽了這話,才急忙撤了手。
寧翊宸坐在榻上,搖晃著兩腳,偏過頭去問他:“你怕嗎?”
陸冥之被這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問得莫名其妙:“怕甚麽?”
寧翊宸靠在他的肩上,輕聲道:“前路未定。北冥神鯤若要歸入深溟,魚躍龍門,化龍而去,那就必要踏過諸多血腥,甚至血親的屍身。你怕嗎?”
“不怕。”陸冥之道,他已經鮮少還有怕些甚麽事了,這種他還能掌握的事兒,自然也不會懼怕,“無關天命,全在人為。無甚好怕,我還爭得過。”
爭甚麽?與天爭命,還是與人爭命。
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陸冥之覺得,他尚且還爭得過。
寧翊宸見他眉頭輕蹙,便伸手去撫平了,道:“既然不怕,那就別思慮太過,過了真定,便能是一路坦途了……”她在他耳邊緩緩道,“我不敢求別的了,隻望你今後平安順遂。可好。”
這話吐在耳邊,聲音壓得極低極低,憋著一股不知為何而來的悵然若失,繞在耳畔,帶著水霧氣,蒙在人心裏。
“答應我,好不好。”寧翊宸道。
“好。”陸冥之道。陸冥之身上穿著一件茶白中衣,似乎用了上好的料子,在月光下隱隱瞧得見上頭的提花暗紋,一片浮光。
寧翊宸透過陸冥之的茶白中衣,伸手去摸他鎖骨上的疤,一小塊,燙傷。那裏原先紋了一尾魚,後來被自己燙得麵目全非。
就如陸冥之自己。
已經許多年了。
後來改回了名字的陸四郎,還是不是當初的陸冥之,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
……
陸冥之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耳邊還存著寧翊宸微微的歎息,他坐起身來……
朝地上望了一眼,不禁啞然。
這帳子果真是漏水了,該找個人來補補了……
天已見亮,一夜大雨過後,土腥味兒就蔓上了鼻端,外麵竟是濕噠噠的。
然後他看見了燕齊諧。
燕齊諧這家夥作息習慣很奇怪,忽早忽晚沒個定數,睡一天時也有,通宵不睡時也有。或者說……他根本不存在甚麽作息習慣。
今日他就顯然起的比陸冥之早了。
地上泥濘,他正深一腳淺一腳的朝著陸冥之走過來,道:“得虧我起得早,才出了營就遇上個快馬加急件。洛陽來的。”
陸冥之皺眉:“洛陽來的?可是西京出了甚麽事?”
燕齊諧一揚手就遞給他了:“你自己看罷。你的家書。”
陸冥之接過,看著那信封上幾個字,碩大無比,雖說是極力在往規整裏寫,筆法卻顯而易見地能瞧出來毫無章法。橫豎撇捺不太能擱到一塊去,仿佛是抓了一群不樂意工作的勞工,橫七豎八躺著不願意幹活兒,隻因是有框子圈著,才沒能逃出去。
陸冥之一腦門子官司:“我的家書?這誰寫的,字這麽難看?”
待打開來,發現,是他兒子。
五歲上下的小崽子,倘若不是描紅臨帖,那寫字還真是奇醜無比。
陸冥之心下好笑,正待往下讀。
燕齊諧問:“誰的?”
陸冥之道:“衡兒。”
燕齊諧噗得一聲就笑出來了,道:“這破小子出息了啊,連信都會寫了。不行我得瞻仰瞻仰。”
燕齊諧站到陸冥之身側,伸長了脖子去看信上寫了些甚麽。
陸士衡字寫得巨大,用了老大一張紙。
開頭“父親大人在上”寫得煞有介事,後麵兩個人抓破了腦袋都沒想出來他寫了些甚麽。不是說字醜不認得,這紙上每個字陸冥之和燕齊諧都認得,就是實在讀不出來他要表達甚麽。
總之七零八落得寫了些“天地人大小中日月星”之類的東西,一概語序章法全無。陸冥之燕齊諧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變得麵色奇怪,凝重中帶著一點詭異的哭笑不得,不由得抽著嘴角,把那封信又讀了一遍。
還是不明白。
“他……這是要說甚麽?”燕齊諧皺著眉頭抽著嘴角,又把他寫的東西讀了一遍,臉上的疑惑一點兒都沒消減。
陸冥之皺著眉頭皺了好一會兒,才道:“你說……有沒有可能……他隻會寫這幾個字。”陸冥之離了洛陽許久了,也不知道周先生教導陸士衡教導的怎麽樣了。
燕齊諧偏頭去看陸冥之:“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就是把新學的字全都寫出來,給你看看。”
陸冥之道:“我猜是的。”
燕齊諧捏了半天眉心,道:“我已經不太記得我這個年紀的時候會寫些甚麽了。”說不定也是這些玩意兒。
陸冥之不禁道:“這個年紀的男孩和女孩表達能力實在是差太多了。”
燕齊諧想都不用想陸冥之指的是他那位少年早慧的心頭朱砂袖裏月光,不禁翻了翻白眼,道:“你是有個女兒的。”
不對,該是兩個,有一個他不敢提,也不該提。
陸冥之道:“這哪能一樣,筠兒還未滿周歲。”未滿周歲的陸舒筠,身上戴著他原本是準備給寧翊宸的玉鎖。
芳齡永繼。
燕齊諧道:“待何時衡兒接來了,我必然要教導他一陣子的。”
陸冥之瞥了他一眼,問道:“你想教他些甚麽?
燕齊諧漫不經心道:“能教些甚麽,不過是作作詩,填填詞,沒事兒畫兩筆畫。閑來無事時,總得風雅一番罷。”
陸冥之:“隨你。”
他想了想,又道:“對了,你給我找個人來,我那帳頂漏了,趕緊補好了,不日就該出發了。”
“哦,忘記問你。”陸冥之道,“明日還下雨嗎。”
燕齊諧兩手一攤:“我怎麽知道,這你要問老天爺。”
陸冥之挑挑眉角,語帶嘲諷:“你不是會夜觀天象嗎?”
燕齊諧:“昨夜我怎麽看,能看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