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回:宮城
很不幸的,這是大越二百來年曆史上最冷的一個冬日。
紅衣炮停,大雪鋪天蓋地壓了下來,凍得骨頭都快成了嘎嘣脆。
大雪落在了結冰的護城河上,慘白慘白。
昭軍鐵騎步卒,正就著這鋪天蓋地的白,踏冰而來。
那鋪天蓋地的白上就壓滿了昭軍的玄衣銀甲。今夜沒有月亮,他們身上的甲胄就更是壓著透不出光來。大雪幾乎蓋過了世上一切的聲音,隻聞昭軍軍士嚴整的腳步。
敲在人心上,透不過氣來。
薑朝裏在城頭上,扒著城牆上的磚石,無力地閉了閉眼睛,心道:“完了。”
這本該是該載入史冊的一戰的,現在可能也會載入史冊——被當做一個笑話,萬人唾罵,千古遺臭。
都完了。
踏冰而過的昭軍沒用多久就奪下京城九門,大部分的兵士根本沒有一戰之力,悄無聲息地就丟了手上兵器,跪倒在地。
京城,大越京城,已經挑不出來幾個脊梁骨挺直的人了。
天色還未明,雪還未停,幾十萬昭軍兵士盡數湧入京城九門,刹那間就散在各個街道上了,一時間滿京城就盡數是玄衣銀甲。
城中百姓本就是門戶緊閉,連燈也不敢點,繁華的京城仿佛在一夜之間死了過去,安靜得滲人。
忽然,有一聲劃破了這樣詭異的寂靜:“不抵抗者,皆留性命。”
“不抵抗者,皆留性命。”這一句話在京城坊間以最快的速度傳播開來。
方才險些要活過來的京城一刹那又死了過去,沒人想瞎摻和這些事。
有個臨街的窗戶上,戳了一個小洞,裏麵透出一隻眼睛來,眨也不眨地看著這一切。
那是一隻孩子的眼睛。
沒兩瞬,那小崽子就被他爹拽了回來,一巴掌打在臉上,壓低了聲音嗬斥道:“小兔崽子,不要命了?”
那還是個總角稚童猛然被他爹甩了一巴掌,臉霎時就漲紅了,癟嘴要哭。
那做父親的立即又低聲嗬斥道:“不許哭,不然就把你扔出去。”
那小崽子憋著眼淚,緊一口慢一口地倒氣,抽噎著,實在是不敢再大聲兒哭出來了。
他原本興致勃勃要同他父親他看見了甚麽,如今卻全然忘了,隻是被委屈漲滿了。
他方才瞧見甚麽了?
他還不識字,隻見一麵大旗,上頭寫了老大個字。
他不認得,那是“昭”。
為首一人穿著玄色雲肩通袖蟒紋曳撒,衣外罩著銀甲,蹬一雙白澤紋皂靴,提著一杆尾巴上閃著金光的搶。跨在馬上,眼眸亮如星鬥。
他朝著身側那個差不多打扮的人低聲耳語了兩句甚麽。
正是陸冥之和燕齊諧。
陸冥之微微仰了仰頭,喚了一聲:“小五。”
燕齊諧應聲道:“臣在。”
陸冥之垂下眼眸,似乎漫不經心地道了一句:“進皇城。”
皇城外的禦林軍禁衛軍幾乎都形同虛設,見了破月槍就潰散開來,一路進城幾乎暢通無阻。
皇城內是宮城,四四方方,嚴整得令人窒息。
陸冥之策馬入了宮禁,燕齊諧緊隨其後,轉了一大圈沒看見溫栩。
他二人正打著馬,在宮城中走著,越往裏頭走,門檻越多越高,便下了馬步行。
皇城已經圍死了,溫栩沒機會趁著這麽點兒時間溜出去,人肯定還在宮內。他二人正走著
忽然有個人披頭散發,迎麵而來,手中不知道拿了個狐皮大氅還是個甚麽玩意兒,兜頭衝著陸冥之而來。陸冥之破月槍一挑,那擋視線的玩意兒就落在了地上。
那家夥穿了一身赭黃過肩龍的曳撒,不知是不是因為方才講狐裘拋了出去,這件衣裳在冬日裏顯得格外單薄。這個披頭散發的家夥用頭發遮著臉,看不清相貌。他尖聲喊叫道:“吾乃溫栩,狗賊拿命來!”
言罷,晃著手中的一把明晃晃的刀,就衝著陸冥之門麵來了。他未必認得陸冥之本人,他卻認得破月槍。
陸冥之連槍都沒動,三兩下就撬開了他的刀,那刀咣啷一聲就砸在了地上,恁地上鋪著雪,也砸出了金石碰撞之聲。
陸冥之冷笑道:“怎麽,溫栩找了個替死鬼來?”那披頭散發的男子聲音實在是尖利過了頭,尤其是在高聲衝著人叫喊的時候。
這分明就是個小宦官。
那穿了龍袍裝作溫栩的宦官依舊不死心,跌跌撞撞去撿地上的刀,陸冥之皺了皺眉頭,道:“你們那位萬歲就這樣沒膽子,連自己出來受死都不敢?”
他全然不顧那忙著撿刀的宦官,大步朝前走去,那宦官大喝一聲:“受死!”
那刀還沒捅到陸冥之身前,就被陸冥之反手揪住了手腕。接著,立即轉身擰出一個詭異的弧度,將那宦官手中的刀插進了他自己的胸腔。
那宦官口吐鮮血,癱在地上,顫抖了兩下,即刻斃命。
燕齊諧和陸冥之接著朝裏走。
陸冥之心中不知生出一種甚麽預感,他猛然打開了身前一扇門。
一個宦官打扮的男子正站在屋角,一條白綾就掛在房梁上,腳下踩著個南海黃花梨的雕花杌子,上頭那一番八仙過海熱熱鬧鬧,好不精致。他正將那白綾子往自己頭上套。
既然已經有了扮皇帝的宦官,那自然是會有個扮宦官的皇帝,陸冥之猜這才是溫栩本人。
他高聲道:“想輕易就這麽死了,哪兒來這麽容易!”
燕齊諧拔出腰間佩劍來,快走幾步,一劍斬斷了溫栩抓在手中的白綾子,一把將人拽了下來。
陸冥之喚他:“溫栩。”
那男子抬起眼來,道:“真好啊,都有人敢這樣喚朕的名字了。”仔細看去,才知道,他眉目輪廓生得和廣陽王溫桓像極了,隻是肥胖許多。
陸冥之不接他的話,隻問道:“你想死是嗎?死是這世間最容易的事了,無論是殺了自己還是殺了別人。”
“就像你金口一開,隨隨便便就能殺了我父親。”時隔多年,陸冥之終於能在始作俑者麵前說出這句話。
十年了。
早就過了子時,如今已是建平二十一年。
大越的最後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