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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回:緣淺

  乾清宮中點了龍涎香,冷冷清清自己燃燒著,悠悠地升著一縷細細的煙氣,時斷時續,像是籠著甚麽人不散的魂魄。


  溫琪孌紅著眼眶坐在一旁,勉勉強強端正了身子,保存著僅有一點兒的皇後威儀,帶著一股虛張聲勢的嚴肅。


  有宮人調了藥,往陸士衡臉上細細塗去,藥下頭蓋著一個巴掌印子,紅的,和溫琪孌的手掌大小合一。


  陸士衡也紅著眼眶,卻不見哭了。


  年少的他惶惶然抬頭,望著屋外的飛簷翹角——紫禁城中不吉利,仿佛總得吞吃幾個無辜的魂魄才算完,好用鮮血把宮牆染的更紅些。


  溫琪孌瞥了那男孩兒一眼張口道:“萬歲定罪罷。”


  陸冥之沉著臉,剛想嗬斥一句:“證據皆無,何來定罪一說。”


  沒料到陸士衡先起身來了。


  十二歲的少年郎麵色蒼白,唇上幾乎不帶一點兒血色。他眉眼很有他母親的樣子,初夏冰涼衣料上的四合雲紋渦旋一般,瞧一眼就能陷進去一般。


  少年站定了,撲通一聲跪在他父皇麵前:“兒臣自請南下應天府,今後不再踏入宮中一步。”


  陸冥之眉心的痕跡深如刀刻,籠著一方散不去的陰翳:“你這是要做甚麽?”


  陸士衡麵如死灰:“就算兒臣不要這儲君的位置,這宮中也早已容不下兒臣了,還不如將兒臣送到江南我姨母那裏去,好好的畫扇子遛鳥,文不成武不就,做個終日無所事事爛泥扶不上牆的閑散王爺。”


  陸士衡語帶諷刺字字句句紮得陸冥之心疼:“你才十二歲,封爵建王府就藩怎麽也得等你加冠。”


  陸士衡輕輕勾了勾嘴角,這個神態很有少時寧翊宸的味道:“什麽時候去不一樣麽,總歸都是遂了父皇的意思。”


  “父皇剛開始,就沒讓我做儲君的打算。”陸士衡跪在地上,腰杆挺得筆直,咬著嘴唇,隻留一雙帶著不知糅雜了多少情緒的眼睛,近乎嘲弄的看著陸冥之。


  他鮮少說這般忤逆的話,這麽一句似是一箭取了陸冥之的命門,如鯁在喉。


  “放肆!”他單薄地吼了一句。


  平日裏就愛大悲大喜的人,情緒激動些也不會如何,畢竟旁人也習慣了;可平日裏性子溫和的人一旦發起火來,那便不知是心中多久的積怨全都爆發出來了,一發不可收拾。


  陸士衡恐怕是出生以來頭一次發這麽大的火,他抬起頭來,衝著他父皇道:“是覺得讓兒臣看出來了,說透了,沒給父皇留麵子嗎?”


  少年人才開始變聲,喊不了兩句就破了音,陸士衡咳嗽兩聲,拚命清了清嗓子:“我又何必再在這裏待下去?衙兒弟弟磕掉了牙,眾人都來怪我,如今他……他……”陸士衡終究是個性子溫軟的人,平日裏待弟弟妹妹有好,實在是說不出一個“死”字掛在嘴邊,頓了好半天才又開口,“現下所有人也是來往我身上想,要來查我,要給我定罪。所有不好的事兒自然無一例外都是我的錯。當然了,兒臣也想過,,為何會這樣呢?不知道父皇有沒有聽過一句話——沒了娘的孩子,就也沒了爹!”


  陸士衡喊完這句話之後,連自己都嚇著了,哆嗦了好幾下還沒緩過來。萬歲麵前這般作態,恐怕是拖出去定個死罪都不為過。可話已經說出去了,又不能收回來,那少年人隻好不要命似的把脖子一梗,咬著嘴盯著地上瞧。


  大殿之中沉默良久,隻那龍涎香還沒心沒肺冒著煙。


  陸冥之抖著手指,半天抬不起手來,不知是氣的還是傷心的。


  寧翊宸走了十年了。


  這孩子就在周遭人莫名其妙的白眼或者同情下,長了十年,如今竟也有十二歲了。


  自幼失恃的陸士衡就這樣戰戰兢兢的長大了,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撐著自己一點的皇長子威儀,兄友弟恭,讀書作畫,按著陸冥之喜歡的希望的樣子長大了。


  沒有人問過他,他喜不喜歡這樣。


  不是少年心氣高,為得要儲君的位置,隻是世人都覺得這萬人之上的位子就是最好的。


  他覺得他父皇合該疼他,那這儲君的位置也合該是他這個嫡長子的。


  傳位不傳嫡長子,不是不喜歡他又是甚麽?


  陸冥之以為將陸士衡從權力漩渦中剔出去,他就能一世太平無憂了。


  顯然事與願違。


  所有人都沒有想讓陸士衡太平安康,一世無憂的打算,他自身無事,旁人也會找些事來折騰他。


  “還請父皇準了兒臣,讓兒臣南下應天府。”滴水都能聽見聲音的大殿中,陸士衡一個響頭磕下去,震得整個大殿中的人都回過神來了。


  陸冥之仿佛是疲憊不堪,閉了閉眼睛,捏住自己的眉心揉了揉:“朕準了。”


  這孩子,或許徹底離開這樣的是非之地,才能真正太平安康。


  不如放他去做喜歡的事情,去喜歡的地方罷。


  陸士衡從地上爬起來,也沒讓內侍扶,轉頭便走,隻留一個倔強而決然的背影。


  腰杆挺直,像他父親少時一樣。


  陸冥之不等回過神來的溫琪孌再發作,就屏退一幹人等,獨自待著了。


  這時候震驚之餘的悲涼才緩緩浮上心來,淩遲似的,一刀一刀割下去,統共三千六百多刀,刀刀痛徹心扉。扒皮剃肉,隻給他留下一副空空蕩蕩的骨架子。


  是他兒子沒了,又在他眼睛底下沒了。


  程念容給他批的八字果真是準,不但克妻,連子女緣都淺薄得像一張紙,輕輕一戳就破了。


  皆說帝王薄情,可他畢竟還沒薄情到能隨隨便便就撫平喪子之痛。


  在寢殿裏獨自溜達了半天,半點兒憂愁都沒排解出去,反而更鬱結了。


  陸冥之抬腳朝外走去。


  他想見見也許今後再也見不到的衡哥兒。


  陸冥之疾步走到鍾粹宮的時候,陸士衡並不在。


  也不知是特意躲著他還是怎樣。


  桌上還鎮著紙,是他陪著陸舒筠陸士衙出去玩之前畫的畫兒。


  陸冥之細看了看,還自己提了詞,學的是宋徽宗的瘦金體,已經練得頗有些模樣了。


  “笑麵清拂晨霧涼,淺緋薄靄自無霜。


  狸奴撲蕊三冬去,錦雀銜枝二月藏。


  蟲拜月,燕朝陽。


  東風方過罄琅琅。


  雙鬟小女說桃馥,桃馥何及春海棠。”


  ——陸士衡《鷓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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