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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回:久病

  陸冥之記得陸士衡小時候,大概八九歲罷,寫了一首意境相同的絕句,如今這怕是覺得自己小時候寫的不夠好,於是改頭換麵,填成詞了。


  陸冥之心中歎息,他兒子的詩詞才情,比他強得多。


  像他母親。


  陸冥之輕輕將那一張薄紙從紙鎮下抽出來,端詳許久,還是決定偷偷將這東西拿走了。


  他和陸士衡的父子情,恐怕在很久以前,就薄如宣紙了。


  年華流逝向來緩慢,可驀的回首看過,才驚覺年歲全都流水落花一般飄零而去,半點情麵也不留。


  陸冥之忽然覺得自己果真是年歲大了,或者說,老了。


  少年喪父,青年喪妻,中年喪子的大昭太祖安安靜靜從鍾粹宮裏走出去了,沒有人隻道他在想些甚麽……


  陸舒筠自落水之後,就大病了一場,燒得連說胡話,險些也過去了。


  宮中眾太醫拚死拚活了好幾日,才勉勉強強吊住了小姑娘的命。


  這麽一拖,就拖到臨近秋日了。


  陸舒筠坐在榻上,臉上沒半點血色。小孩兒家,原本該是肉嘟嘟的,她如今卻瘦了個形銷骨立,隻剩一雙似極了陸冥之的眉眼,掛在臉上,顯現出並不明亮的灰色來。


  坤寧宮中的宮人菖善才不過十多歲年紀,向來服侍陸舒筠,如今正端著藥碗一勺一勺給她喂藥。


  陸舒筠不太提的起力氣,喂藥就喝,不過是中間有些咳嗽,嗆出來許多。


  菖善趕忙用帕子給她擦一擦。


  陸舒筠不過才喝了半碗藥,卻活似一人耕了三畝田似的——喝藥喝累了。


  菖善似乎見過不怪,放下剩下半碗藥,打算讓陸舒筠歇息歇息,便開口與她閑話道:“說起近來宮中還有件喜事,公主又添了個弟弟。”


  陸舒筠半歪在榻邊,仿佛轉動脖子十分吃力一般,隻好用眼珠朝菖善處輪了輪,氣若遊絲道:“弟弟?添弟弟是尋常事,若是添哥哥那才稀奇了。”


  菖善自然知道她與兩位兄長最為要好,如今一死一走,這話自然又是戳了她的痛處,急忙請罪道:“是奴婢不好,讓奴婢嘴上長癤子。”


  陸舒筠有氣無力哼哼了兩聲,好半天才聚起力氣開口說話:“不怪你。大哥哥去應天府是好事。父皇恐怕為了送他去應天府,還費了不少手段把我母後穩下來。”


  說起她母後,她又想起來,便問道:“母後她如今還抓著大哥哥不放?”


  菖善咬了咬嘴,似是難言,過了好半天才終於痛下決心,附耳對陸舒筠道:“如公主所料。而且,皇後娘娘她如今,都快魔怔了。”


  至於這個魔怔,無非是讓大皇子償命罷了。


  陸舒筠長歎一聲,皺了兩下眉頭,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她自己伏在榻邊喘了好一會兒,又開口道:“菖善,你扶我躺下歇息罷。”


  久病之人乏得也快,菖善自然知道,於是扶著陸舒筠躺下,溫聲道:“那我給公主把藥溫著,待公主醒了再喝罷。”


  陸舒筠似有似無地“嗯”了一聲。


  她閉著眼睛,實則並未睡著。方才她那句脫口未出的話是:“你覺得有沒有可能,這事兒是我母後自己做的。”


  這話並非空穴來風,實在是她母後對她大哥哥積怨已深,好巧不巧,她又恰好瞧見過些不該看見的東西罷了。


  隻是她為何要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下手?


  陸舒筠想到此處,心裏驟然疼了一下。


  恐怕溫琪孌剛開始想拋出去的那個棋子,是陸舒筠自己罷。


  她現在一閉上眼睛,眼前便是那日在水中,陸士衙盡力將她朝上托舉的場麵。


  二哥哥與她一般年紀,也幾乎一般高矮,平日裏會傻嗬嗬對著她笑,扯她的鬏鬏玩。她先前新換了牙齒,他還告訴過她:“上牙要埋進土裏,下牙要扔到房頂上,這樣牙才能好好地長出來。”然後尋了一把小鏟子,哼哧哼哧挖了個小坑,又笑嘻嘻道:“你就埋到這裏罷!”


  陸舒筠不知道,那兩顆乳牙埋進去以後,她很快也喪失了她的童年。


  冷汗順著頸後的細毛一點一點滲了出來,很快就浸濕了枕頭。陸舒筠心口疼的抽搐起來,二哥哥恐怕就是為了她死的。


  她不太明白自己為甚麽會待在這樣一個地方,甚麽時候才能離開……


  意識混沌,陸舒筠是何時入夢的都不太記得。


  明明才初秋,夢裏竟然是隆冬了,下了一場快推不開門的大雪。


  她一個人,踩在一尺厚的雪上,深一腳淺一腳,走得踉踉蹌蹌。


  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竟然裹了一身紅豔豔的鬥篷,她不喜歡那顏色,想一把扯了去。


  後來想想這冰天雪地的,倘若真把這東西扔了,那還不得凍死,於是縮了縮脖子,繼續朝前走去。


  至於為甚麽,那當然不知道,隻是有個模模糊糊的感覺,像是要走到前頭去找些甚麽。


  陸舒筠沒走幾步,腳上靴子陷進了雪裏,伸腿一拔,那靴子就留在雪窩子裏麵了。


  她怕一腳踩下去濕了襪子,隻好一條腿站著,勉勉強強維持住了平衡,伸手去撈。


  誰知道一個不穩,一屁股坐在了雪裏。


  或許因著在夢裏,喜怒哀樂都被無限放大了,她一瞬間竟然產生了些想哭的情緒。


  說不出來為甚麽想哭,總之就是委屈的不行,賭了氣一般,也不去撿靴子了,就那麽坐在地上生悶氣。


  忽然,聽見有人喚她:“小姑娘。”


  聲音清越,年紀應當不太大,不會年長過他父皇的和嬪程念容。


  她轉過臉去,瞧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也裹了一身紅豔豔的鬥篷。


  陸舒筠眉頭鎖在一起了,她覺得她見過這個人。


  思來想去,覺得那眉眼同她大哥哥如出一轍,端的是眉眼纖長。


  那人二話不說將雪地裏的靴子拔出來,遞在陸舒筠手裏頭:“給你,今兒天冷,雪沒化,拍拍就能穿了。”


  陸舒筠聽見自己細弱地道了聲謝,就坐在雪地裏將靴子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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