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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5章 【七十四】金子與灰燼

  直到一天下午,我在二樓睡覺,忽然感到引擎聲碾過頭頂。


  緊接著,張樹在外麵一頓狂喊:‘泉兒!出來,咱們去幹大事!’我下樓看,嚇了一跳。”


  “他不知道從哪搞來兩輛重型摩托,車屁·股後,係著大團蘑菇雲似得,粉紅愛心氣球,用金漆噴上‘孟幽原’三個大字。”


  “張樹穿著黑色鉚釘皮衣,坐在其中一輛上。那時正是八月,烈日當頭,他戴著頭盔,汗液在中間的防風罩後麵一路噴湧,眼睫毛都凝著厚重的霧氣,整個人像是要在日頭下,化成一灘膿水。”


  “我一看,立刻就知道這家夥想要幹什麽,罵了幾句娘,還是跟他騎著摩托,一路轟到音樂學院。”


  “進了學校,正碰上學生們下課,潮水一樣往外湧。”


  “我倆靠著教學樓下一棵香樟等,憋著一股勁,誰也不說話,直瞪得眼睛冒煙,終於看見孟幽原,跟在鬆散的隊伍後麵走出來。”


  “她穿一身鵝黃色的連衣裙,站在兩根大理石廊柱下張望,像在等候著誰。”


  “那時,摩托車旁邊已經圍了一批人,大家見狀,四肢和喉嚨開始騷動,張樹從座位底下摸出一個播放器,開始放黑豹的‘Dnbreakmyheart’。”


  “在竇唯冷冽的聲音裏,孟幽原終於扭頭朝這邊看,目光對上我們,忽然死死咬住嘴唇,臉上出現了一片讓人摸不透的悵惘。”


  “兩秒鍾後,晏文也出現在她身後,雙手自然地放在她肩膀上,看到我們,表情也跟著僵住。”


  “兩張臉,一樣憂鬱幹淨又漂亮,迎著門廊外麵的霞光,背後是教學樓瓷磚牆,像一幅剛完成的油彩,流動的油墨,在潔淨粗糙的白紙上尋找凝固的孔隙,所有人都不出聲。”


  “我率先清醒過來,喊了一句晏文也,你去死吧,撲上去就要幹他。張樹死死拖住我的手,我實在受不了他眼裏的傷痛和哀求,轉身扯掉那些氣球踩爛在腳下,重新發動摩托。”


  “車子駛過教學樓的時候,老晏從旁邊花壇後走出來,依然是成套的黑衣黑褲,手裏拎著兩瓶冰飲,寸頭,露出額頭上一塊橢圓疤痕。”


  “他站在路邊看我們過去,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種骨子裏的平靜和冷淡,讓我再次怒火中燒。”


  “我擰轉籠頭直衝過去,輪胎幾乎要碾過他的腳背,他也不避讓,我側身朝他腳上啐了幾口,用最髒的髒話罵他。”


  “老晏的表情沒有絲毫改變,臉上甚至帶著一層薄薄的顫動的笑意,不像揶揄,也不像討好。”


  “而像是打雪仗被塞了一脖頸雪,渾身打著哆嗦冒冷氣,卻隻當做一場遊戲淺淺地笑過。那張臉,或許我一輩子也不會忘。”


  張泉說到這裏,便停了下來。


  把頭轉向窗外,她身旁的落地窗,染著一層淡淡的橘色。


  飛鳥慢慢穿越平整光潔的玻璃,停在對麵寫字樓樓頂,用嘴梳理羽毛。


  整座城市都像被打上一層虛影,所有高樓都像被壓矮,所有道路都被擠窄,時間在這些扭曲變形的縫隙裏遊走。


  我看見張泉在輕輕張合著雙唇,卻分辨不出她在唱什麽。


  下一秒,我好像聽見樓底傳來隱隱的人聲,我告訴自己,這是二十六樓,根本不可能。


  然後才意識到,聲音是從記憶裏傳來——


  有一年冬天晚上,老晏又在巷子裏跟人打架,我聽到動靜,立刻衝到窗前看。


  那家夥剃著光頭,身子比老晏高出一截,出手特別野,卻始終放不倒他。


  眼見著越打越凶,旁邊聚起一群人,沒人敢上前拉架。


  過了一會兒,警車開進巷子,下來幾個執法者,把兩人像破膠皮一樣撕開。


  老晏靠住牆頭,脖子上幾道血痕,一邊喘氣,一邊把手摸進兜裏,似乎想要摸煙。


  旁邊的執法者走過來,扇了他的腦門。


  老晏拿煙的手臂一下僵住,抬起頭,目光像兩根鋒利的長釘,戳進對麵那張臉,連呼吸都變得滯重。


  那執法者愣住,目光畏懼起來。


  我也跟著屏氣,兩秒鍾後,老晏整個人卻又鬆懈下來,歪頭笑一下,指著爆穀機朝我喊:“嬌嬌,幫晏伯看一會兒!”


  我點點頭,看他一言不發地爬上警車。


  那個傍晚,我就像個臨危受命的戰士,連吃飯都端著碗,不肯離開窗戶半步。


  我媽在後麵,邊抱怨我傻氣,邊大聲跟我爸絮叨。


  那些話,落進我半涼的碗裏,被一字一字地和著飯粒吞咽。


  “別看他平時老實巴交,動起手來狠得要命。你知道他年輕時候為什麽被抓?聽說他爸的橡膠廠倒閉,跟主任有很大關係。”


  “他爸自殺後,他就拎著一瓶二鍋頭,闖進那個財務主任家,砸碎瓶子,一手撿一塊碎片,進門就插·進主任眼睛裏。”


  “主任當時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血噴了滿臉,那家大兒子氣瘋了,拎起一壺剛開水就往他身上澆,他身上被燙得不成樣子,到現在都不能穿短袖短褲……”


  “嬌嬌,快過來吃菜!那破機子勾了你的魂啦!”


  ……


  “我想,我的魂,真的被老晏勾走了,那天我站在窗口,一直等到他回來。”


  “差不多晚上九點,老晏斜著身子走進巷子,把兩袋炒米糖從窗口扔給我,又蹲到地上炸出許多金黃的爆米花,用塑料袋裝好,掛到瘋人院的鐵柵上,才慢慢回家去。”


  “這一夜,距離他失蹤,不到兩周時間。”


  ……


  “你在想什麽?”張泉忽然回頭問我。


  我搖搖頭,笑著:“沒什麽,不過記起一些往事,你繼續講。”


  沒想到,張泉冷冷地白我一眼,“誰說的不是往事?憑什麽隻是我告訴你?”


  我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一股孩子氣的中年女人,語氣盡量柔和,“你心裏那段是金子,我心裏的隻是一些灰燼,在把灰塵抖落出來之前,總得先看看光是什麽樣子。”


  她凝視著我,嘴角顫抖幾下,目光重新墜回到桌麵上,像一灘水漬蔓延。


  “從音樂學院回來後,白日安寧還是照舊來酒吧演出。有半個月時間,我見到那兩兄弟,就瞪著眼睛,恨不得把他們活吞,張樹卻像失憶一樣,甚至變得比以往更加熱情,也絕口不提孟幽原。”


  “演出結束,他常和樂隊幾個人,聚在外麵的露台上喝酒,哄笑聲在深夜特別刺耳。”


  “他們鬧得沒完的時候,老晏就坐在大廳的沙發裏躬著背抽煙,臉上晦暗不明。偶爾回頭望一眼晏文也,眼睛裏閃過笑意,回過身去,又是一副黯淡的樣子。”


  “有時,他就這樣歪倒在沙發上睡過去,指縫的煙滑落到地上,身體像被抽幹了水分慢慢蜷緊。”


  “我有一次拿了毯子過去給他蓋上,無意間看到他手心的繭,那幾乎已經是一個老人的手,靜靜地攤開來,問你索要些什麽。”


  “我鬼使神差地在他掌心按了一下,那手卻猛地驚醒,蜷成一團,攥住我的半根指頭。”


  “我渾身血液都凝固住,叫了一聲老晏,抬起頭,看見他的眼睛緊閉這,濃密的睫毛,蝶翅一樣顫抖。”


  “他啞著嗓子,喊了一句什麽,神情變得凶狠,手心的力度,好像要把我的指頭擰斷。”


  “我正打算扭頭向外麵的人求救,他的手指卻忽然鬆開來,像一團濕布,掛在沙發扶手上。”


  “我半跪在地上,盯著他的掌心發呆,隻覺得這個人全身都結滿厚厚的繭,再鋒利的刀刃,都無法割破的繭。”


  “那時候,露台上的人都喝醉了,張樹躺在花壇邊,露著白花花的半副肚皮,啤酒瓶和塑料袋,反射清晨的光。”


  “很快我就明白了,張樹在那些晚上,和樂隊商量什麽——白日安寧的演出頻率再次加大,從每周三場變成每周五場,周末演出的時長,也從四小時延長到五小時。”


  “張樹的野心,在那個夏天,肆無忌憚地膨脹,我不知道這力量,是來自他絕望的愛情,還是那些深夜裏的濃霧和酒精。”


  “晏文也演出的時候,張樹就坐在吧台邊,一言不發地凝視著,我用手肘撞他的肩膀,指著舞台上的人,試探道:‘這樣下去嗓子吃不消吧?’”


  “他卻抬頭對我說:‘讓他唱,他欠我的。’那張臉上的表情,讓我感到陌生。”


  “張樹很快便不滿足於,隻吸引到那些嘰嘰喳喳,卻永遠經濟緊張的學生。他開始滿街大肆投放廣告,投入資金擴大店麵,這些近乎瘋狂的營銷手段很快奏效,酒吧裏的麵孔,一天天駁雜起來。”


  “我遊蕩在酒吧裏,看見那些人,坐在高腳凳上談論股市和秘情,窩在沙發角落裏,把油膩的腦門塞進某個女人慘白的脖頸。”


  “他們喜歡把手,指向櫃台上最昂貴的酒和甜點,不管看什麽,眼睛裏都藏著一股渾濁的來路不明的欲·望。”


  “偶爾也能從這些麵孔裏捕捉到熟悉的東西,我甚至懷疑,是那些潔淨莽撞總有大把時間揮霍的學生,在一夜間生長起來,或者共同組織了一場大型整蠱遊戲——”


  “在光影中,扮演成某家上市公司的高管、娛樂文化產業的公關,和身材臃腫的社會活動家。”


  “我抱著手臂,站在台邊,隻覺得一切荒誕到不可思議。人群再次尖叫起來,我已經數不清,這是晏文也第幾次扯爛自己的上衣。”


  “我厭倦地晃了晃腦袋,轉身避開,多看一眼也不願意,餘光卻瞥見一個魁梧的男人衝出人群,他衝到台邊,朝舞台上的人,大喊了一聲‘脫褲子!’”


  “就是這三個字,把我狠狠拽回了現實。他臉上肌肉顫動著,雙手撐在台邊,看起來像上了油的雕塑。”


  “我認出他是郊區化工廠的老板,背後勢力很大,外號叫鐵頭。大片電流聲在空氣裏肆虐,我感到頭皮被扯緊,仰頭朝天花板望去,在寂靜中閉上了雙眼。”


  “眼皮跳動了兩下,不出所料,歡呼聲口哨聲頃刻鋪天蓋地,每一寸牆壁,都顫栗著發出那三個字——脫褲子!”


  “好像一句衝鋒的口令,千萬種力量,在一瞬間碾過我的脊梁,音樂聲已經停了。”


  “我轉過頭,看見晏文也,抱著吉他站在台側,身體微微打顫。我便把目光投向張樹,他也正朝我望過來,我立刻認出他眼裏的迷惘和無措。”


  “隻一瞬間,他便從春風得意的酒吧老板的殼裏剝落出來,變回那個莽撞憂鬱的少年,那個會在回家路上,朝我展開沒及格的卷子,垂著眼睛哀哀地問:‘泉兒,我該怎麽辦?的少年。”


  “鐵頭臉色紅得發紫,臃腫的身體扭曲著,纏在台前,似乎想要爬上去,燈光在他頭頂晃動不息。”


  “就在我和張樹,打算衝上台的時候,舞台深處發出兩聲悶響,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視野盡頭爆炸了。我們都是一怔,緊接著,便看見老晏出現在舞台中央。”


  “他像一匹剛從洞穴出來的冬眠的獸,還來不及適應光線,微眯著眼,嘴角繃成一條直線,徑直走到台前。”


  “他蹲下了身,凝視黑壓壓的人群,聲音低沉卻清晰。他問:‘你們剛才在喊什麽?’或許是對這個男人感到陌生,或許是從他身上察覺到某種危險,人群中遲遲無人回應。”


  “鐵頭對大家的反應不太滿意,嗤笑一聲,指著旁邊的晏文也喝道:‘聾了麽?脫褲子!’老晏渙散的目光從四麵八方匯聚到他身上,笑著說:‘好啊,但是文也太瘦了,沒什麽好看的。’”


  “說完,他起身,把手橫在腰間,迅速解開自己的皮帶,臉上沒有表情,目光死死咬在鐵頭臉上,那雙深褐色的眼珠,好像在吮·吸什麽。”


  “空氣裏,剩下布料摩擦的聲音,發白的牛仔褲,很快被褪下來,光線包裹住他精壯的腿,那寸衰弱的光,爬到某個位置處,突然出現一截錯位。”


  “由於老晏的皮膚蒼白,便顯得大腿處大片發紫的傷痕尤其明顯,像某種詭異的圖騰。”


  “就在他要接著脫掉上衣時,晏文也衝了上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聽見晏文也,對老晏叫了一聲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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