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晨曦
陽光從身後射來,照在被打磨去光澤的普通棱角上,一顆,兩顆,三顆,四顆,五顆,六顆。
七顆!
青石碎路,駐足佇立,耀眼驕陽。一陣炫目,他像這些銘刻記憶的五角星一樣,被眼前的這片天空打磨掉全部的色彩。
墨言抬起頭,緩緩邁步,身後陽光絢麗,生機盎然。
八年,他用八年的時間贏得肩章上鮮血灌注的榮耀。
唯一的七星,無人可及。
今天,他即將就任夜主,成為逆風下一代繼承人,回望來路。
還不曾有一顆時,他被壓在最底層,無力掙紮,委屈,憤怒,痛苦,甚至是絕望。
終於有了一顆,不懂什麽是堅強和信念,僅僅是不想再被人任意踐踏。
第二顆,第三顆,懂得尊嚴不能果腹,驕傲不能止疼。從沒有錚錚鐵骨,沒有寧碎不屈。
第四顆,開心地大笑,律那個壞蛋又比他多一顆。與他一路相隨,冷漠裏有了一絲溫暖。抬頭仰望,有一縷陽光射了進來。
第五顆,律的生命在手中逝去,鮮紅滿天,冰封了溫暖和陽光。
第六顆,站到這裏,才知道,依舊卑微如塵,生死,榮辱,不過是那人或者那人心念之間。
第七顆,獨覽眾山,盼山澗盤道熟悉的身影,願隨他亦步亦趨。
“父親,墨言會成為最好的夜衛,等您接我回家。”
當年稚嫩的諾言已經實現,可上天同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高高在上的教父大人竟會是他的生父,那這些年他的努力,他的執著。
再沒有噩夢般的訓練,再沒有鬼魅魍魎的謾罵。不必仰人鼻息,不必卑恭奴顏,不必遊走於生死之間,兩難。
走出黑暗,沐浴陽光,昂首傲立。
夢境渴望的日子,似乎,唾手可得。
晚春溫暖,幾株矮鬆,一路向前,青翠嫩草止步於此。
再往前,便是逆風的中央廣場。此時廣場上站滿了人,四個方陣麵朝前方一字排開,夜,血,殺,追。統一的黑衣凝結出渾厚的森然肅殺,英魂在上,鮮血鑄就。
我們的世界,有陽光,必有黑暗。陽光下,法秤高懸,公平公正。黑暗裏,裁決虛空獨立,強權殺戮。教父大人統領的慕辰手握裁決權杖在灰色世界,淩駕之上,超然於外。而隸屬慕辰的逆風便是裁決權杖那麵最鋒利的刀刃,所到之處,殘垣斷肢,萬籟寂靜,就像現在的廣場,千人化一,落針可聞。
距離大典不過十分鍾的時間了,司儀不斷看著手表,焦急地看向逆風的掌權人雲飛揚,滿頭冷汗,開始在即,萬事俱備,主角卻還少一人。他不敢想,如果,如果……這滿堂賓客,他拿什麽承擔教父大人的怒火。
沙沙……沙沙……
腳步聲由遠及近,緩緩踏在細沙裏,越來越清晰,清澈的聲音響在寂靜的廣場,似踏破虛空而來。一襲白衣,半塵不染。
夜衛,夜之子,光明所棄,墜落黑暗,直至永世。
即使盛典,逆風人依舊是黑色包裹。不知為何,鬼使神差下墨言放棄了師傅特意為他準備的黑色禮服,精致的夜主禮服。而是從床底下翻了眼前這一身白衣,似乎僅僅是想放肆一次,任性一次,厭倦了循規蹈矩,疲憊了大義為先。這次,他想,由自己一次。
成片的黑裏,一方白色是那般的刺目。墨言迎著兩側注視的目光,微微仰頭,慢慢走在長長夾道上。身後陽光正好,映出別樣的瑰麗炫目。
原來可以走在陽光下是這樣的好!
他從沒有比現在更想擺脫夜衛卑微的身份,因為那近在眼前,隻要他想,他敢,便可以大聲地說:“我,墨言,是慕辰教父大人的兒子。”
當著眾多賓客,昭告天下,即使是教父也沒了否認的機會。
抬頭凝望,教父遠遠坐在青石台上,向前的目光似乎正看著自己,墨言身子一震,錯了半步。
一手漂亮的慕容體,說不清誰模仿誰。
“你們見見吧。這是我的兒子——高墨言。”
高傲坐在桌邊,懷裏抱著年幼的男孩,寵溺地撫了撫他的頭,看似隨意,卻不容人有絲毫的不敬。染過無數鮮血的陰森西堂,在那時似乎隻有父親溫暖的大手和寬廣的臂膀。
……
“叔叔,您流血了!”
在一個布滿離愁的清冽早晨有人替代離去的父親,用一隻染紅的大手緊緊拉住他,雖然冰冷,卻不影響濃重血腥味傳來的堅定決絕,他就那樣帶著泰山巍峨的氣魄牽著他走出布滿鄙夷,憤怒邪惡嘴臉的廳堂。傅爺,教父大人,是墨言心中不滅的英雄。
……
“墨言,這是教父大人的幽暗。”
“墨言,這是屬於你的小院子。”
“墨言,教父大人準了你的請求。”
“律的遺物都在這裏,小心收好吧!”
……
漆黑的夜色,墨言滿手泥濘握著律貼身的木劍,癡癡席地坐在祭林的土丘上,陰陰寒風仿若逝去的幽靈,飄忽在三尺黃土之上。方寸之地,幾株枯枝,便是埋骨之所。他固執地把律的遺骨埋在了這裏,不惜違抗逆風帶血的鐵律。
“傅爺,我去叫他。”
不遠處,傅天和冥夜拾路而來,崎嶇的山路,略顯蹣跚,最後他們停在了墨言目光可及的地方。
搖搖頭,傅天注視著墨言揚起來深深凝望夜空的側臉,似乎他倚靠的嶄新土丘就是那個總是和他形影不離的大男孩。傅天晦澀吩咐:“放他自己待一會。”
離去的兩道影子漸遠,墨言轉過頭來。
他默許了自己的違抗!
縱容了自己的任性!
……
偶爾,替受傷不能行動的師兄當值,窗內教父大人拿著自己的成績單,背著所有人,化開他威嚴的冷漠,露出一個欣慰的暖笑,讓藏身於小小露台的墨言,仿若回到了嚴冬裏溫暖的壁爐旁,他用小小的手,自豪地遞給父親一張滿分的新年答卷,時間重疊在了兩個近乎相同的笑容裏。
……
象白色的秋千,喜愛的紅色果汁,她迎著暖暖的午後,輕聲叮嚀著:“墨言,不論發生什麽事情,他都是你的父親,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父親。”
最偉大的父親,高傲!
……
逆風的一處院落,一個小小的衣冠塚,石碑上未書一字,隻是在一側插著一柄陳舊的木劍,祭品隻擺了幾個雪白的圓饅頭。再往前,堆著一堆剛剛燒過的灰燼。
更早一些,墨言立在碑前,火焰吞噬著去歲的枯葉,道不清心中複雜的滋味。
手中薄紙,輕若鴻羽,攤開在祈望的陽光下,是改天換命,也是萬鈞雷霆。
高台之上的人影愈漸清晰,高朋滿座,跟隨父輩而來的青年才俊,或神采飛揚,貴氣逼人,
或謙遜有禮,紳士優雅,具是灑脫的得天多厚的名門望族範兒。
從夜衛到天之驕子,雲泥之別,光與暗。
一個,跌入塵埃,激不起半片浪花。
一個,龍翔九天,縱是輕歎亦是翻雲覆雨。
……
慕辰的神女,多少男子自歎不如的傳奇,時至今日,十幾個寒暑,香消玉殞,家族落魄,讓人提及仍不自覺地尊一聲慕容小姐的慕容水仙,終於有可以讓人放肆詬病的汙點。
高高在上的教父大人,傅家最凜冽,最霸道,最莫測的掌權人,竟不顧道義,染指了自己八拜之交的妻子。
權傾慕辰的西堂之主,慕容家天之驕女的東床快婿,在妻子辭世不足百日,不惜留下獨子為質,也要執意離開慕辰的原因真的僅僅是為了慕容小姐臨終的托付嗎?難道不是因為驚獲自己萬千寵溺的愛子並非自己親生,憤怒的出走嗎?
嫁入慕辰便深居簡出的龍家千金,溫婉嫻靜的教父夫人,與世無爭的淡薄背後是不是有不為人知的故事。
神秘莫測的龍家,當做繼承人教養的少爺傅殘陽。
在慕辰傳承百年,樹大根深的慕容家。能力非凡,手握逆風半壁江山的七星夜衛墨言。教父的寶座,權力之爭,一觸即發。
飛短流長,名譽掃地,人心浮動,暗潮洶湧,禍起蕭牆,結黨傾軋。
再長的路,再慢的步伐,終有盡頭。風吹過那處院落,衣冠塚前的灰燼翻飛起來,似乎無形中輕輕落在了墨言停下的腳步前。
黑色的四個方陣前麵,是其它三衛的繼承人,追衛的莫流風,殺衛的殷百裏,血衛的石鈈。他們即將和墨言一起接受盛大的任命儀式。
擅長追蹤的追衛之王,精於刺殺埋伏的殺衛之首,以命搏命,無畏生死的血衛翹楚,再加上墨言,他們便是逆風新一代的最強者,在未來的日子將成為慕辰最銳利的鋒刃,最強大的仲裁。墨言站在他們身前兩步的位置,朝向前方高不可攀的青色台子,單薄的臂膀,再暗淡也難掩炫目的七星,白衣,獨領。
那裏,有他血脈的至親,有他能破繭成蝶的舞台。
說是受命儀式,也可以說是效忠儀式。慕辰,逆風用著最古老,最莊嚴,最傳統的靈魂束縛——宣誓,在這個漸漸溯源,重新開始信奉這種古老形式的新時代。
當司儀宣布開始,千人的黑色動了起來,匕首齊刷刷劃開掌心,殷紅在身側淋漓,血腥味升騰,彌漫。生命的莊嚴,虔誠的神聖,坐在高台正中的教父大人,不需要任何的言語,澎湃的驚心動魄自會油然而生一股帝王般的恢宏氣魄。
接著,莫流風,殷百裏,石鈈也動了起來,逐次劃破掌心,用鮮血包裹銀色的肩章。
“我,莫流風……”,莫流風向著高台,半跪於地,莊嚴宣誓。
“……以我的人格,我的尊嚴,我的靈魂為祭……”
“我,殷百裏…..”,殷百裏跪在莫流風身邊,追疊著他的聲音。
“……此生效忠慕辰,效忠逆風……”
“……以我的人格,我的尊嚴,我的靈魂……”
“我,石鈈……”,第三個聲音。
……
三人像合唱的三個聲部,像空山幽穀的回音,重重疊疊,一聲一聲回蕩在廣場上空,最終歸於……
“矢誌忠誠,至死方休!”
“鋥!”,寒霜嘶鳴,寶劍出銷。
長劍在手,墨言飛出一步,揮舞間劍招氣勢如虹,步履卻似閑庭信步,靈逸如雲。
“咦?”,觀禮的一位中年賓客輕呼一聲,不禁歎道:“這是傅天先生早年成名的煙雲十六步吧!”
傅天還是傅家可有可無的少爺時,便以一身驚奇的步伐,一把精準狠辣的匕首聞名於世。從他自廢右手後,這洗去他紈絝子弟名頭的煙雲十六步,也跟著他尊貴起來的教父身份銷聲匿跡。隻是用長劍舞出來,多少有幾分遺憾。
數千雙眼睛都被場中瀟灑自如,酣暢淋漓的身影吸引,隻見他隨意從半跪在地的三人身邊經過,劍尖稍頓了三次,在他們三人脆弱的咽喉留下細長的鮮紅,三人分毫未動,奉上生死,以示忠誠。下一瞬長劍搭在了麵前臣服的肩脊上,聽見他說:
“莫流風,追衛少尉。”
“殷百裏,血衛少尉。”
“石鈈,殺衛少尉。”
這是夜主的榮耀,代教父大人接受效忠宣誓,代教父大人授予官銜職位。此時,不管他在慕辰的地位如何的卑微如塵,在這裏,在逆風,他用強大的實力贏得了無上的榮耀和敬仰。
“想不到他倒是光風霽月,一掃了逆風多年以來的陰雨晦冥。”,坐在傅天一側的孫裕河意有所指,看著傅天鬆動的威嚴,果然再看起來冷漠無情的人麵對眼前的情景也會動容。就是不知道,當你明白麵前的少年是在清楚真相的前提下依舊選擇緘默的時候,你身為父親是否還能冷靜地端坐在這裏。
“快看!”賓客指向場中。
長劍斜插入地,翻手一把漆黑的匕首劃開了墨言的掌心,如注的鮮血淹沒掉殘月的肩章。
雖不能父子相認,墨言卻習得了您的成名武技,繼承了您的貼身神兵,冥冥中難道不是上天的安排與眷顧!
墨言走到石階前,躲開同父親的對視,他略微停頓,才鄭重下拜。
頷首的他,並沒有看見,傅天突然站起來,直到青石台邊才停下腳步,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聽他虔誠誦道:
“我,墨言。以血脈為契,向蒼天起誓,忠於我主教父大人傅天,忠於慕辰,矢誌忠誠,血盡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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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愛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