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r56正午黑暗(上)
時間繼續前行, 這一年的盛夏很快到來了。
期末考試結束後, 暑假即將開始。冰帝學園的全體學生按照傳統打掃了教室, 將無法帶走的物品放進櫃子鎖起來, 然後將多餘的桌椅統一送到樓下的倉庫。
藤川涼從職員室回教室的路上, 剛好迎麵碰到同班的久保和緒方搬著一副桌椅走過來。
“嗨,藤川同學, 麻煩借過一下。” 緒方禮貌地對她說。
“這是山本同學的桌椅?”藤川涼一邊為他們讓開路,一邊好奇地問道。
“沒錯。”
“那她留在櫃子裏的東西呢?都沒有帶走嗎?”
“大概吧。” 久保聳了聳肩,“估計都會被扔掉,反正也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天知道她會選在這個時候轉學。”
“也沒別的辦法啊。” 緒方神情複雜地說:“出了那樣的事, 不避嫌是不可能的。我在外校的朋友也聽說了他們的傳聞。如果被媒體知道的話, 學校的麵子就難保了。”
所謂的事件發生在幾個星期前,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鬧劇。
那是在周一的晨會上, 當冰帝學園全體師生集合在榮光講堂,聽各個運動社團代表匯報這一年全國大賽的進程和突破時, 人群中突然響起了零星的手機郵件提示音。
起初隻是簡短的鈴聲和震動聲,隨後聲音越來越密集, 此起彼伏, 像水波那樣在人群中迅速蔓延開來。
有膽大的學生翻開手機查看, 隨著詫異的表情浮現在他們的臉上,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他們。講堂裏頓時亂作一團,原本安靜的氛圍很快被人群裏的竊竊私語和議論聲打破。
正在發言的劍道社社長不得不停止講話, 尷尬地左顧右盼, 露出疑惑又不知所措的神情。
“發生什麽事了?”
藤川涼沒有隨身攜帶手機的習慣, 因此隻能湊到邊上的同班同學赤澤那裏去看。
目光落在屏幕上的一刹那,她不由屏住了呼吸。
隨著一封匿名郵件發來的是幾張偷拍照,主角是她的同班同學山本皋和冰帝學園的音樂教師兼網球部顧問榊太郎。照片裏的他們共同出現在不一樣的校外場合:餐廳、商店、或是榊太郎的私人座駕裏,雖然沒有任何親密行為,但這樣的組合依然顯得十分奇怪。
雙方都是低調的便裝打扮,尤其山本皋不僅沒有穿製服,還特意改變了發型,似乎在刻意掩飾自己的學生身份。
“騙人的吧。”赤澤倒吸了一口冷氣,小聲說:“他們兩個算是不倫嗎!?”
藤川涼沉默不語。她和赤澤有著同樣的懷疑。
早在剛入學的時候,她就目睹過在音樂室門外偷窺榊太郎的山本皋,當時藤川涼把山本的行為理解為對年長男性單方麵的傾慕。除此之外,性格冷淡的山本很少與同級生交流,在校園裏和榊太郎也從來沒有任何引人懷疑的接觸。哪怕是在每周一次的音樂課上,他們看上去也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師生關係。
真沒有想到……
短暫的交頭接耳過後,學生們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了隊伍前端的山本皋身上,開始用足夠讓她聽見的聲音指指點點。
山本並沒有回頭,隻是筆直地站在那裏,垂下的右手上握著手機。
她也看見了照片,這點顯而易見。但山本既沒有逃走,也沒有表現出畏懼,她單薄的背影仿佛狂風駭浪中的一塊孤單的礁石。
此刻的榊太郎又會是怎樣的表情呢?
這樣想著,藤川涼不禁四下張望,試圖在教職工裏尋找榊太郎的身影。搜尋的過程中,她意外地撞上了跡部的視線。
四目相對的瞬間,跡部對她搖了搖頭。
“抱歉,我不能解釋太多。但他們並不是你所想的關係。”
後來當他們向跡部問起這件事時,熟悉榊太郎的他難得閃爍其詞,拒絕透露更多信息。
雖然在校園裏掀起了一陣議論,但因為沒有確鑿證據,再加上山本皋突然選擇離開,這場風波很快便隨著假期到來的熱烈氣氛平息了,就連散播照片的人也沒有被追查到。
從那以後,大家都默契地避而不談,如今隻有在清理山本的遺留物品時,他們才有機會簡短地聊上幾句。
更重要的原因是,另一個消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校園裏人氣極高的跡部景吾,也會在學期結束後退學,前往英國深造,學習管理方麵的課程。
“這是很久以前就和家人約定好的事。”跡部說,“原本國中畢業後就應該去的,我已經任性地拖延了一年。”
向來高調的跡部自然不會像山本那樣一言不發地消失。他早早計劃好了自己的告別派對,包下近郊一座古老的花園洋館,並向全校學生發出了邀請。
La Platane,洋館的名字,因為周圍環繞著懸鈴木而得名。
據說最初是一位法國商人的住宅,後來經過幾次改建,如今是一間餐廳,也時常會出租借給小型展覽或活動。
邀請函上的舉辦時間,正是這天夜晚。
“那家夥還是那麽自大啊,他真的以為所有人都會去嗎?現在可不是國中的時候,尤其是三年級的學長們,可不會那麽容易認可他。”
當藤川涼和宍戶在教室打掃結束後一起下樓倒垃圾時,提起這場派對,宍戶半開玩笑地說。
幾個小時後,他們對著洋館入口簽到處排起的長龍麵麵相覷。
“我不記得我們學校有那麽多學生。”一旁的忍足也露出了驚訝的神情,“真是難以置信,他到底邀請了多少人?”
“好像還有外校的人。”藤川涼左右張望了一下,發現許多從來沒有見過的麵孔,“真是跡部的風格啊。”
派對的氣氛並沒有想象的那麽傷感,比起離別更像是一場迎接夏日的盛大狂歡。
天開始變暗,夕陽染紅了天邊,把雲彩都熏染成了玫紅色,那是綿延好幾公裏的瑰麗色彩。打扮考究的侍應生端著擺滿無酒精香檳和精美食物的托盤在花園裏穿行,樹上懸掛著許多拳頭大的球型裝飾燈,點亮的燈光倒影被映在泳池裏,營造出一種童話般的奇妙感覺。
如同預想的那樣,無論走到哪裏,跡部都被層層人群包圍著。
藤川涼和忍足遠遠望著他,今天的跡部看起來比平時更活躍,表情也更放鬆,他耐心地與每一個接近他的人交談,顯然很享受這一刻的氛圍。
隻有十七歲的他,在這樣的社交場合已經像成年人那樣遊刃有餘。
“真不知道他下次回來會變成什麽樣子。”忍足說:“應該會徹底變成裝腔作勢的大人了吧。”
“天知道。” 宍戶聳了聳肩,“隻希望他能別再自稱本大爺了。我可受不了這個中二病晚期的稱呼。”
“這麽一說,好像已經很久沒聽跡部用這個詞了呢。”
剛剛問侍應生要了一杯飲料的瀧也加入了他們的談話,“突然覺得挺不習慣的。”
互相對視了一眼後,幾個人同時沉默下來。
從十三歲到十七歲,他們在冰帝學園相遇,共同度過幾年時光,陪伴了彼此的成長。
性格背景大相徑庭,原本毫無交集的他們因為網球這項運動被聯係到了一起。他們像是坐上同一艘船的水手,在海麵上隨波逐流,浪濤起落的時候,他們控製風帆,操縱舵盤,調整行駛方向和角度,從沒想過放棄對勝利的執著和向往。
——“勝者是冰帝。”
這句時常被跡部掛在嘴邊,聽起來有些天真又傻氣的話,如今在臨別時想起,卻是過去那些經曆和回憶的寶貴紀念。
“宍戶前輩,哇,還有忍足前輩和瀧前輩!”
這時有一個高個男生穿過人群,帶著明朗的笑容向他們打招呼,“晚上好!”
宍戶習慣性地伸手與他擊掌,一邊上下打量了對方幾遍:“我說長太郎……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唉?有嗎?”
“廢話!可惡,現在的孩子營養真好。”
“啊……宍戶前輩過獎了!明明是我一直很羨慕短小精悍的你才對!”
“這算什麽意思?你這家夥別亂用詞啊!你想打架嗎?”
宍戶的臉頓時變得通紅,忍足和瀧則轉過聲,在宍戶看不到的地方掩麵狂笑。
藤川涼很快了解到,眼前這個溫和友好,個子比其他人高一大截的男生正是忍足曾經向她提到過的“沒底線的老好人後輩”鳳長太郎,今年春天剛剛升入高中部。
而在得知藤川涼和忍足的關係後,鳳露出了毫不意外的神情。
“其實我早就聽說過你的事了。”他保持著臉上彬彬有禮的微笑,“之前每次碰到忍足前輩的時候,他總是會提到你。我那時候就覺得他一定非常喜歡你。現在看到你們交往真的太好了!順便一提……”
“別再說了,長太郎!”
這一次臉紅的變成了忍足。他一把捂住鳳的嘴,阻止他繼續講下去。
洋館二三層正在舉辦一場私人展覽,雖然對所有人開放,但因為不允許帶任何飲料或是食物上樓,所以前去參觀的人並不多。
“我上去看一眼,一會兒見。”
藤川涼告別了正在和其他網球部成員聊運動話題的忍足,放下酒杯獨自登上階梯。
展覽的名稱是:《Human》。
顧名思義,內容與人類息息相關。最初是幾個歐洲攝影師在閑暇時發起的項目:他們趁在世界各地工作的機會,與當地的普通人交談,並以不同的關鍵詞為主題向那些當地人提問,然後用攝像機錄下他們的回答。
這無疑是熱愛電影和攝錄的忍足感興趣的題材,藤川涼突然後悔沒有叫上他。
愛情,親情,夢想,戰爭,生死……每一個房間的主題都是不同的。
牆麵上鑲嵌著的液晶屏幕滾動播放著不同的錄像,畫麵清晰得能看清每一個受訪者最細微的皺紋和表情。藤川涼在空曠的房間裏走走停停,挑選自己感興趣的題材。
而當她路過角落裏一間主題是“殘疾和缺陷”的展室時,不禁停下了腳步。
“我的女兒是殘疾人。”
畫麵上來自哥倫比亞的中年男人露出複雜的神情:“從她出生的時候開始,所有人就勸告我,趕緊放棄她,再去生一個健康的孩子。但我一直沒有放棄希望。上帝已經放棄了她,如果我也做一樣的事,那麽對她的人生真的太殘忍了。”
“我的女兒很幸運,在她二十歲的時候,碰到了一個願意愛她照顧她的男人。我最初是非常反對的,因為這不僅僅是說說而已的責任。我願意用我剩下的人生照顧女兒的生活,而不願意讓她和她的男朋友承擔這樣的風險。當時我覺得,那小子隻不過是被愛情衝昏了頭腦,等到現實問題出現時,就一定會忍不下去。”
“然而我錯了。他們一直在一起,克服了許多困難,卻一直沒有分開。今年他們就要結婚了。我的女兒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藤川涼看得入神,並沒有留意到門外傳來的腳步聲。
“為什麽你一個人在這裏?”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藤川涼順著聲音回過頭,意外地看見跡部正走進這間房間。他穿著淺藍色襯衫和白色o長褲,充滿夏日風格的休閑打扮看起來合適又新鮮。
“忍足去哪裏了?”他接著問。
“他在樓下。倒是跡部君為什麽會在這裏?”
“過來透一下氣。”跡部說,“我以為這裏不會有人。”
自從進入二年級後,藤川涼與跡部的交流少之又少。跡部有許多事要忙,藤川涼也因為和忍足的交往被分散了注意力。雙方都已經幾乎忘記,就在上一年,他們還曾經是關係不錯的朋友。
此刻這樣單獨相處的情形,更是藤川涼完全沒有想到的。
跡部在離藤川涼有一段距離的長凳一端坐了下來。
“你覺得這個展覽怎麽樣?”他突然問。
“我很喜歡。”
“是嗎?不過你一定不知道,律前輩也曾經也參與過這個項目。”
這非常出乎意料。藤川涼回頭看著跡部,露出十分感興趣的神情:“律回答了怎樣的問題?”
“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和命運有關的吧,可惜錄像早就被藤川家買下了,沒有機會展出在這裏。”
據跡部說,那是發生在藤川律大學一年級的事。當時他趁假期時瞞著家人,獨自一人買機票前往印度,突發奇想要去寺廟裏研習佛法,也就是在那時碰到了《Human》的攝製團隊。
“沒有人知道他的動機,簡直是遲來的叛逆期。”跡部這樣評價。
雖然在采訪過程中說了許多話,人生第一次毫無顧忌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但藤川律的印度之旅很快因為健康關係被迫中止了。
“我也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麽事。”跡部說,“估計是被人騙去喝了恒河水吧。被藤川家接回來的時候已經上吐下瀉到脫水,還染上了傳染病,休養了很久才恢複過來。但律前輩一直說,他對這段經曆一點也不後悔。因為那是他第一次向自己確認,生活原來還可以是別的樣子。”
“跡部君有想過逃離現在的生活,像律一樣做自己想做的事嗎?”
“現在的生活就是我想做的事。”跡部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就跟你的哥哥那樣。我很感謝我的家庭帶給我的一切,也會盡一切可能去回報,對我而言家族的使命並不是累贅。這是我喜歡的生活。人生並不是非黑即白的。”
落地窗外突然傳來更大的音樂聲,音量蓋過了視頻裏的聲音。
“我們下樓吧。”跡部站起來說,“別讓忍足等太久,他不是個有耐心的人。”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出展室,恰巧看見忍足正沿著樓梯走上來。
跡部向讓忍足打了招呼,閑聊了幾句後率先離開了。他們的聲音被吞沒在外麵的音樂聲裏,藤川涼一點也無法聽清,也沒有讀懂他們的唇形。
“跟我來吧。”忍足對藤川涼做了個手勢,“景吾告訴我,三樓南麵的露台可以上去,從那邊看煙花最好了。”
“煙花?”
“當然了。很意外嗎?跡部景吾的離別會怎麽可以少得了煙花呢。”忍足笑著說,“平淡無奇的道別可不符合他引以為豪的美學。”
煙花轟鳴聲響起的時候,底下的人開始隨著音樂載歌載舞,明亮的火光映照著他們的笑臉,眼前的一切都仿佛一部完美結局的青春電影。
藤川涼和忍足站在遠離人群的露台上,出神地望著天空中金色的流光,雙方都沒有說話。
再見了,跡部。
她在心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