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 赫連清挨打
羅嬤嬤是赫連清身邊得力的人,這是誰都知曉之事。
百里策忽而瞧了赫連清一眼,讓赫連清頓時打了個寒顫。
赫連清向前,呵斥:「胡說什麼。」
這賤婢胡說什麼,不是給了她金銀,許了前程?
阿惠原本不該這樣子說,她應該咬死元月砂在茶水裡面動了手腳。
不錯,元月砂初來宣王府,不可能與白芙結仇。可白芙是海陵郡出來的丫頭,也許元月砂和那些海陵的逆賊有些關係,所以動手除掉白芙呢?
赫連清知曉百里策憎惡什麼,只要讓元月砂和曾經的海陵蘇家沾染那麼一點半點的關係,那麼百里策必定不能冷靜自持。
事後,再除了阿惠滅口。
原本應該是這樣子的,算計得極好的。
可如今這小丫頭張口就提是羅嬤嬤動的手。
「世子妃,可是月砂做錯了什麼,得罪你了。」
元月砂柔柔低語,宛如火上澆油。
百里冽盯住了元月砂,這個女人果然是厲害的。
看來今天,吃虧的會是清夫人。
百里冽素來乖順,可是今日他很想順水推舟。
「是啊,母親,元二小姐救過我的,你為什麼這樣子生他的氣呢。」
言下之意,也許正因為元月砂救下了百里冽,所以赫連清才生元月砂的氣。
雖沒多少填房會憐惜原配留下來的嫡子,赫連清慣於做戲,京城倒也還有那賢惠的名聲。
百里冽這樣子的言語,倒是讓赫連清溫順賢惠的面具之上生生添了一道裂痕。
她驀然側身,朝著百里策跪下,字字凄潤,透出了無與倫比的委屈和傷情:「世子爺,妾身服侍你多年,一直盡心儘力,循規蹈矩。又怎麼會枉顧你的心思,做出這樣子的事情?這白姨娘既不受寵,也沒有孩子,妾身絕不可能害了她。至於羅嬤嬤,她在我身邊,恭順多年,又怎麼會做出這樣子大逆不道的事情。」
赫連清手指狠狠的掐著掌心,掐得手掌都是出血了。
很久沒有這般屈辱的感覺。
自打做了世子妃,她身份高貴,無時無刻都是擁有雍容華貴的氣派。
可是偏偏卻想不到,今日自己不知怎麼的居然是被算計了。
她打獵多年,卻偏偏被雁兒捉瞎了眼珠子。
如今赫連清字字鋒銳,十分委屈的樣子。
她不由得心忖,無論如何,百里策也應當念及這麼些年來,自己是如何的小心順意,小心翼翼的服侍她。
「至於這個阿惠,妾身並不知曉她為什麼這樣子說。不過,妾身倒是聽說,她雖然在白姨娘身邊服侍,卻並不如何的安分。這丫頭服侍白姨娘,嫌棄白姨娘不受寵,所以總是想去別處做活。究竟是何居心,妾身卻是不知。」
赫連清不但將自己摘了個乾淨,還反咬了阿惠一口。
阿惠,阿惠,不錯這樁事情要緊之處則是阿惠。
這小丫頭不成樣子,必定是被元月砂用什麼攏住了,以為咬住自己這個世子妃有些好處。
可這等貨色,怎能沉得住氣。
只需稍稍逼迫,必定能讓阿惠反口。
到時候,說不定還能反咬元月砂一把。
畢竟如今,阿惠也不敢提及赫連清唆使她下藥之事。
羅嬤嬤跟隨赫連清多年,是赫連清身邊的老人了。
聞言,她頓時也是明白赫連清的心意。
最初一時錯愕,待羅嬤嬤回過神來,便是恢復了剽悍之姿。
她一把擰住了阿惠,狠狠一巴掌抽過去,疾言厲色:「賤婢,究竟是誰讓你張口污衊。若不說實話,我瞧你主子的死,和你脫不得干係。」
阿惠沒有躲,臉頰高高的腫起來一塊兒。
羅嬤嬤一時心裡恨極了,竟拔下了頭上的髮釵,可勁兒望著阿惠嘴上戳。
阿惠驀然一推,力氣竟似有些大,讓羅嬤嬤也是拿她不住。
她凄然說道:「夫人,夫人,你饒了我把。」
卻作勢欲跑。
百里策面沉若水,瞧著這場鬧劇。他不覺一揮手,身邊的侍衛向前,就欲圖將阿惠拿下。
無論如何,這個阿惠是極重要的人證。
然而阿惠似嚇壞了,驀然身子一動,竟生生跌落如池水之中。
便是狂怒的羅嬤嬤也是不覺為之一怔,只瞧見那宣王府的池子生生激起了一蓬水花。
羅嬤嬤一時也是嚇得呆住。
她還未曾想讓著賤婢去死,她還想讓這賤婢改口。
然而如今,別人瞧來竟是自己生生逼死這賤婢的。
耳邊,卻聽到元月砂冷淡的說道:「阿惠雖然只是個婢女,並不如何值錢。可是也不必這樣子狠辣,生生逼死人家吧。」
羅嬤嬤驚懼之餘也是湧起了一股子的惱恨之意,難怪自家小姐還未等元月砂進門,就如此憎惡這個妖精。
這個小妖精,居然是這麼一個可惡的人物。
可如今元月砂是個嬌客,她是下人,而且還沾上嫌疑。
羅嬤嬤生生壓下了胸中一口氣,咚的跪下來
「世子爺,老奴只是一時不慎,聽不過這賤婢隨口侮辱,並不是想要逼死她啊。」
百里策沒有理睬,只召喚來趙霖,安排幾個精通水性的侍衛,去將阿惠撈上來。
不過水中摸索了一陣子,卻並沒有什麼收穫。
宣王府引入的是活水,水中頗多淤泥和水草,阿惠被什麼纏住了,一時尋不著,這也並不奇怪。
而赫連清和羅嬤嬤,百里策也是任由她們跪著。
跪久了些,赫連清內心之中卻也是不覺生生流轉了委屈之意。
她做勢跪一跪,原本也不過是故作姿態。
料著百里策念著她正妻的地位,多年的名分,一定是會立刻扶著自己起來。
想不到,百里策居然便是讓她這樣子跪著。
這些年來,赫連清也算是養尊處優,跪得久了些,膝頭也是生生添了酸痛之意。
百里策眸光輕輕的閃動,有幾分異樣的目光頓時也還是落在了赫連清的身上。
也不多時,一名侍衛向前,恭順行禮。
百里策卻向他垂詢:「我讓你跟著元二小姐,你自然在白姨娘院子左右。既是如此,羅嬤嬤可是有來此處。」
羅嬤嬤臉色大變。
赫連清也不是滋味,心中好似打翻了五味瓶。百里策蓄養了暗衛,赫連清是知曉的。想不到元月砂第一次上門,百里策居然讓人就近保護,悄然跟隨。
這些暗衛是百里策親手調教,個個忠心,說出來的話兒自然更為可信。
赫連清狠狠的扯住了手中帕兒。
她當然知道,羅嬤嬤有偷偷來過這兒。
那包啞葯,是羅嬤嬤塞給了阿惠。
讓阿惠去下毒,羅嬤嬤當然要再瞧一瞧阿惠,免得這死丫頭神色有異,擔不起事,出了什麼岔子。
那時候赫連清正在跟鳶王妃請安,羅嬤嬤瞧過了阿惠,跟赫連清回稟一切皆好。
也許會被人瞧見了。
赫連清冷汗津津。
可縱然是心裡不樂意,那侍衛還是說出了赫連清並不想聽到的話:「方才羅嬤嬤確實有來白姨娘的院子。」
羅嬤嬤尖聲道:「不是那樣,不是那樣子的。小姐擔心白姨娘照顧不周,特意讓老奴前去,提點一二。」
她跟隨赫連清多年,是赫連清的左膀右臂,不但忠心耿耿,也是為了赫連清做了許多事情。赫連清也不覺猶豫,可要順著羅嬤嬤的言語,將羅嬤嬤給保下來。
反正那阿惠已經是沒了,誰也說不清楚。
百里策卻一步步的走過去,驀然眉頭一條,拔出了腰間長劍,狠狠的刺入了羅嬤嬤的胸口。
羅嬤嬤那尖銳的叫聲頓時戛然而止,眼睛里的神色既恐懼又不可思議。
咕咕的鮮血從傷口冒出來,卻不見百里策有半點動容。
赫連清卻嚇得身子一軟,癱軟在地上。
百里冽瞪著那玉色的眸子瞧著,驀然掌心添了一縷溫熱。
一側頭,入目卻是百里纖楚楚可人的面容。
平時刁蠻尖酸一掃而空,唯獨那臉頰卻也是盈盈流轉了泫然欲泣神色。
可謂是我見猶憐。
百里纖更低聲喚道:「哥哥——」
卻見百里冽不動聲色縮回了手掌,移開了一步。
百里縴手掌一空,臉色頓時一變。
目光落及,卻看著百里冽盯著元月砂。
那幽幽眸中,不覺恨意頓生。
百里冽有些深邃盯著元月砂巴掌大的精巧臉頰。
明明是個纖弱的姑娘,可縱然流露出怯弱之態,眼裡卻總有一股子沉潤的冰雪之意。
甚至見著羅嬤嬤死了,也無半點動容。
百里冽當然知曉赫連清的手腕,可今日元月砂一來,不但逃過了赫連清的算計,還洗清了自己嫌疑,更順手斷了赫連清一條臂膀。
羅嬤嬤可是赫連清極要緊的幫手。
不但如此,還在百里策心中種下了對赫連清不滿。
不過在宣王府略走了走,居然就能讓赫連清吃了這麼大虧。
眼前的女郎宛如一個極深邃的謎團,讓人捉摸不透,卻又想繼續探尋。
百里策冷銳的嗓音卻也是在每個人的耳邊響起:「區區奴婢,居然謀害府中姨娘,嚇壞了來宣王府的嬌客,還拿捏世子妃為她脫罪,豈不是該死?」
赫連清伸手按住了胸口,身軀更是不覺輕輕的顫抖。
羅嬤嬤可是她心腹啊,打小奶大赫連清,當年來京城更陪著赫連清一介孤女熬日子。
想到了這兒,赫連清竟有些心痛。
百里策將長劍輕輕的拔出來,用一塊絲帕抹去血跡,隨即將那絲帕棄之不用。
旋即,才將那柄長劍緩緩回鞘。
他伸手攬住了赫連清,嗓音微柔:「清娘,這奴婢說的話,我不會當真的。白姨娘的死,又怎麼會和你有關係。」
赫連清不自覺瞧著羅嬤嬤的身軀,羅嬤嬤身子一抽一抽的,傷口咕咕的冒出了鮮血。觸及赫連清的目光,羅嬤嬤也是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赫連清驀然側過頭,淚水盈盈。
「這奴才罪有應得,到底跟了我這麼多年。」
事到如今,赫連清也只能壓下了心中酸楚,這般說道。
百里策卻放開了她,緩緩來到了元月砂身邊:「讓元二小姐受驚了。」
實則他並不覺得元月砂受驚,眼前的少女渾身透出了沉穩和通透。
元月砂輕輕垂頭,長長的睫毛輕輕的顫抖:「世子爺,今日月砂倦了,想要回元家歇息。」
百里策沒有多留,湘染則過來輕輕的扶住了元月砂。
元月砂垂頭,手指輕輕拂過了裙擺,卻驀然極清淡的一笑。
赫連清慣於作偽,可方才羅嬤嬤死的時候,那一縷心痛姿態倒也不假。
而這樣子的心痛,是取悅了元月砂的。
可這不夠,根本不夠。
赫連清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還對百里策是真愛。
元月砂柔弱如一片輕雲,和百里冽擦肩而過。
當年蘇姐姐在親兒子面前被活活溺死,清夫人在折磨人方面,真是個很有想法的女子。
自己也要學一學。
百里冽卻轉身,瞧著元月砂那纖細的腰身,那如煙雲般的裙擺。
他不動聲色,慢慢的退出了這個房間。
白姨娘喉頭受損,眼神獃滯,宣王府為了遮醜,沒幾日必定是要讓白姨娘悄無聲息死了。
可是這些事情,和他百里冽有什麼關係呢。
百里纖留下來,輕輕的扶住了赫連清。
可心中不平之意,卻漸漸濃了,不斷加深。
她還是個小女孩兒,可長於京城王府,這個年紀的她其實也是懂許多事情了。
有些東西,自己註定得不到也還罷了,可為什麼能讓元月砂摘了去。
那女郎不過是南府郡出身的鄉下丫頭,元家旁支之女。自己金尊玉貴,世子妃肚子里托生的尊貴嫡女,元月砂憑什麼跟自己去爭。
她連自己一根手指頭都不如。
赫連清身子輕輕的靠在女兒的身上,也沒什麼力氣了,顯露出沒精打採的樣兒。
宣王府外,元月砂欲從側門出去。
只見頭頂一片陰涼,卻是一柄細竹綢布的傘打在她頭上。
百里冽的容貌俊秀而柔和,宛如一塊精緻的美玉雕琢而成,一雙眸子卻也是泛起了淺淺的玉色。
「元二小姐不等我道謝,就匆匆離去,父親會怪我不知道禮數,我也不知道二小姐可還是生我的氣。」
湘染乖覺,悄悄的退開,留著元月砂和百里冽說話兒。
元月砂不覺輕輕的眯起了眼珠子,陽光被這精緻的紙傘一遮,光線頓時變得模糊而柔和。
這把傘做得十分精巧,匠人在傘面上勾勒了朵朵梅花,讓透出的光線也稀稀疏疏的。
這個時候的百里冽,個頭也不過稍稍比元月砂高一點。
瞧上去,兩個人都好似精緻的玉器。
「我究竟做錯了什麼,元二小姐卻對我不理不睬的。難道當真為了一個死去的下人,元二小姐就不喜歡阿冽了。」
百里冽溫潤的嗓音之中透出了一股子的淡淡委屈,縱然是刻意為之,仍似有蠱惑人心的魔力。讓人覺得,無論他做錯了什麼事情,也都是值得原諒的。
元月砂卻微微笑了笑:「阿木對冽公子忠心耿耿,其實無論冽公子做錯了什麼,他都會原諒你的,不會真正見怪你的。我也不知道冽公子做沒做錯,可就算做錯了又能怎麼樣,好似你這樣子的人犯錯,當然是只能選擇原諒你了。」
她想起蘇葉萱,蘇姐姐怎麼會生自己兒子的氣。
就好像她對白芙說的那樣子,記得好好道歉,蘇葉萱是會原諒她的。
那麼,這個孩子再怎麼刻薄,怎麼涼薄,都沒關係。
元月砂深深的望著百里冽,你娘會原諒你的。
百里冽深深的盯著元月砂,微微沉默片刻,卻溫溫柔柔的笑起來:「可是元家小姐姐,我一點都不在乎原諒還是不原諒。做過的事情,我從來沒想過對還是錯,只瞧最後的結果是成功還是失敗。只有具有能力的人,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那少年玉色的眸子之中,竟似透出了一縷無與倫比的煞意。
隱匿於這具精緻皮囊之下的劇毒,如今更似若隱若現。
說到了這兒,百里冽卻伸出手,將手中精緻的竹傘塞入了元月砂的手中。
他收斂了自己的鋒銳,又變得溫良無害了。
百里冽退後一步,輕輕的欠身,眯著眼珠子瞧著元月砂打著傘,上了馬車。
然後,那馬車緩緩行駛,車輪在青石板路上咯出了吱吱的聲音。
他自然是有許多話兒想問元月砂,可元月砂狡詐,是絕不會應答她的。
此刻,赫連清在房中,面色蒼白,神思不屬。
百里纖讓人送了定驚茶來,赫連清也只淺淺的品了一口。
卻又淚若雨下,酸楚不已。
百里纖走過去,輕輕的為赫連清揉揉肩頭,細聲細語的安慰:「母親也仔細身子,雖羅嬤嬤服侍你多年,可終究是個奴婢。你是主子,沒道理一個主子為奴婢勞神的。」
赫連清搖搖頭,卻沒說話。
羅嬤嬤服侍她多年,情分自是不淺。況且這老奴素來能幹,又很忠心,能替赫連清做許多事情。如今突然折了,赫連清有些事情也很不方便,也挑不出適合的人選。
這些也還罷了。
要緊是百里策的姿態,令赫連清心慌。
她是正妻,身份體面,羅嬤嬤又是她身邊得力的人,這是誰都知道事情。
百里策隨隨便便就殺了,也是沒給她留臉。
赫連清著緊的是她在百里策心目之中的位置。
表面瞧來,赫連清如今是正妻,兒女傍身,地位穩固。
可偏生還有個百里冽。
京城的人都知曉蘇葉萱水性,宣王府說她染病,然後讓赫連清代替主持中饋。可那又如何?當年含糊了尊卑之分,因牽扯到蘇葉萱和親郡主的身份,並沒有正式褫奪蘇葉萱郡主頭銜,世子妃的身份。那個所謂的由妻貶妾,其實做不得數。
照著禮數,百里冽才是嫡出長子。
這麼些年,赫連清也用了些手腕,也沒見得能挑出百里冽的錯處。
也是,十歲時候能眼睜睜看著親娘溺死眼前而無動於衷的小怪物,這心性自然了得。
自然也是沉得住氣的。
可赫連清心裡也漸漸焦急了,百里冽歲數大了,老王爺身子一天比一天差。等百里策承了王爵,便會挑一個兒子立為世子。
赫連清原也不著急,她知曉百里策如何厭惡蘇葉萱。既然是如此,又怎會給那賤種如此榮耀?
可如今,百里策減了她正妻的體面,容不得赫連清胡思亂想。
赫連清嘆了口氣,扶著鏡子微微苦笑。
就算保養得宜,到底也是上了歲數。
樣子雖還好看,究竟比不上那些一掐能掐出水來的年輕小姑娘。
想到了這兒,赫連清眼神微微有些深邃。
拋開百里冽,她也不樂意讓後來進府的小姑娘摘了自己的桃子。
就在這時候,百里策卻踏入了房中。
赫連清趕緊收拾心情,盈盈行禮。
百里纖乖覺,挑了個理由走了,並支開了下人。
房間裡面沒有人,赫連清頓時淚水盈盈,輕輕跪在了百里策的腿邊。
「世子,我知道錯了。都是清娘不好,是清娘讓你不省心。以後,我定然做得更好,不讓府里出這樣子的紕漏。」
她是高貴無比的世子妃,原本不必如此紆尊降貴,說跪就跪。
可赫連清就是這樣子,她能在百里策跟前放下所有的尊嚴,微若塵埃,俯首帖耳。
她能讓百里策覺得自己高高在上,宛如她心中神祇。
而百里策輕輕的撫摸她溫順的髮絲,言語溫和:「這麼些年來,有勞清娘為我操持後院,打理家事,撫育兒女,孝順父母。這種種情分,溫柔體貼,我是有記在心頭的。」
可他驀然抓緊了頭髮,讓赫連清頭皮生疼。
「正因為記掛你的好處,我只當眾問侍衛可瞧見羅嬤嬤去白姨娘的院子,沒去問他可有瞧見羅嬤嬤做什麼。不過就算不問,我也知曉怎麼一回事情。正因為知曉怎麼一回事情,才當眾留了你臉面,全了你名聲。」
「你可要我現在喚他進來,讓他跟你說,瞧見你身邊老奴塞了包藥粉給阿惠?」
「正因為念著你這麼多年侍候我的情分,我殺了羅嬤嬤,含糊了這樁事。方才的侍衛阿羅跟了我六年,一向很忠心,可他很快就會沒了。我便是待你狠心,總要瞧著纖兒、麟兒、洵兒的面子上,全了他們親娘的體面。」
他手指一根根的鬆開,赫連清頓時移動膝蓋,摟著他腿,枕著他膝:「表哥,表哥。清兒對你一心一意,那個元二小姐,其實妖得很,不是什麼好人——」
話語未落,卻聽得清脆一聲,赫連清臉頰之上重重的挨了一巴掌。
她頭髮散了,臉頰也被打得高高腫起。
百里策眼睛里流轉一縷惱怒:「她自然不是什麼好人,你買通阿惠,要指認元二小姐下毒。可她也厲害,三言兩語嚇得阿惠咬住羅嬤嬤。若她乖巧安順,此刻已經是死了。你道她沒瞧出,我包庇於你?」
赫連清頭暈目眩,心中陣陣酸楚。
自打她與百里策相識,百里策憐她孤弱,一直小心呵護。
待做了夫妻,這麼多年來也沒紅過臉,更沒有動她一根手指頭。
想不到如今,百里策居然為了元月砂,結結實實的打了自己一巴掌。
她恨透了元月砂了。
那賤人年紀雖小,卻分明是個妖孽,是容不得的。
然則如今最要緊的,則是攏住夫君的心。
「世子,我知曉錯了,知曉錯了。」
赫連清淚水盈盈,散著頭髮,聲聲哭訴。
她哭訴的嗓音柔婉,別有一番盪人心魄的韻味。
百里策驀然重重一腳踹出去,竟不見半點憐香惜玉。
那沉沉面頰之上,卻也是蘊含了一縷冷怒。
赫連清那鶯聲軟語,竟然並沒有讓百里策氣消心軟。
赫連清胸口重重挨了一腳,喉頭也泛起了腥甜。
她帕子一抹唇瓣,才知曉方才竟是被踢得嘔血來。
「清娘,你心狠手辣也還罷了。可是要緊的是,你不夠聰明。我並不喜歡冽兒,可你不該在我跟前提冽兒也喜愛元二小姐。你覺得我應當為如今的歲數,嫉妒自己的兒子了。這些個手段,你道我當真瞧不出來。」
百里策字字句句,誅心言語,讓赫連清一陣子的心悸發慌。
她想要否認,可那話兒到了唇邊,一陣子心虛,卻也是說不出口的。
赫連清掙紮起身,輕輕的偎依過去,只簌簌垂淚,卻不敢開口提及隻言片語。
「你以為當年是你將我從蘇葉萱身邊算計過來,因此得到了我?其實卻是我自己厭了蘇葉萱,剩下那麼多女人裡面,我最喜歡你,自然挑中你了。表妹,你面柔心狠,楚楚可人。你可知曉我最喜歡你什麼?那便是你將我放在心尖尖,將我這個夫郎瞧得最重要。我喜歡你溫柔體貼,什麼事情都順了我心意。這些年來,你不是一直做得很好?無論外面多少女人,我始終待你還是不同的。可是現在,夫人難道就不能如從前那樣子,賢良淑德?」
百里策這樣子說著話兒,手指捻著赫連清亂了的髮絲,輕輕巧巧的為赫連清攏上去。
他用髮釵挑好赫連清的頭髮,再輕輕摟了一下赫連清瑟瑟發抖的身軀:「清娘,下一次,可不要讓我失望了。」
百里策走了后,赫連清撫摸自己腫起了臉頰,不覺酸楚難當。
更讓赫連清心驚的是,蘇葉萱死去了那麼久,因為元月砂,百里策第一次提及那個女人。
她第一次品嘗到了擔心失寵的惶恐不安。
赫連清捂住受傷臉頰,眼睛里卻透出了狠意。
不會的,她絕不會如蘇葉萱那樣子的失寵,絕對不會。
元月砂定然是不能留了,只不過待這小妮子,要用些心思,算計要精細。
今日大意,才折了羅嬤嬤。
赫連清慢慢的扣緊了自己的手指,她到底還是急了些。
如此又過了幾日,元月砂得了消息,那被弄啞痴傻的白芙忽而發了疾病就沒了。
不過這麼個姨娘的死,也沒多少人在意,更沒鬧騰出什麼水花。
元月砂向著言娘告了半天假,言娘也允了了。
元月砂上了馬車,只帶著湘染,一路到了城郊的莊子上面。
天藍若洗,水墨色的土壤上,如今開著大片大片的嫩黃色油菜花。
這個時候了,莊裡的農戶也下地幹活,莊上冷冷清清的,也沒什麼人。
元月砂到了一處小小的院落。
一名灰衣漢子給元月砂開了門,讓馬車駛進來。
這院子也不大,添了輛馬車,頓時也是顯得有些擁擠了。
那小小的院子裡面,如今正有個纖瘦少年正在幹活。
他穿不打眼的藍衫,正用鐮刀割去院子里的荒草,背後一摞摞乾柴塊兒是他剛劈好的,疊得整整齊齊。
聽到了動靜,那少年抬頭。
「他」一張臉蛋蠟黃,樣子談不上多好看,可是那一雙眸子卻是出奇的靈動。
見到元月砂,「他」頓時也是極為欣喜。
「見過將軍。」
這少年打扮的女郎,正是服侍白芙的阿惠。
而這個阿惠,自然是元月砂的人。
兩年前,阿惠奉命潛入宣王府。白姨娘並不受寵,誰也不會跟人去爭白姨娘身邊丫鬟的位置。
阿惠落到白芙身邊做事情,倒也容易。
她照著元月砂的吩咐,一邊當白姨娘的粗使婢女,一邊向著清夫人院子里示好。
赫連清身邊的人,自然不會瞧得上阿惠,一多半不會理睬。
要混進赫連清身邊並不容易,可是算計赫連清就容易多了。
讓白姨娘知曉自己女兒是被人害死的,並不是指望白姨娘有那個血性反了宣王府。
可是當赫連清知道白芙知道了,必定會生出除掉白姨娘的心思。
阿惠在白姨娘身邊侍候,又顯得有異心。赫連清要除掉白姨娘,自然會挑中阿惠這個丫頭。
同樣的,白姨娘要做什麼,身邊伶俐人只有阿惠,也只能依靠阿惠。
白姨娘讓阿惠弄些毒藥,赫連清讓阿惠茶中下藥。不過阿惠卻將兩人的計劃,都告訴給了元月砂。
之後阿惠在羅嬤嬤的逼迫下假意跌水,她打小水性就很好,趁機遊走逃走。
宣王府的人以為阿惠已經死了,並不知道阿惠還活著。
元月砂感慨:「這兩年苦了你了,你年紀小,原本不該讓你做這麼些個危險的事情的。」
她留下百名死士,阿惠是其中之一,也是年紀最小的一個。
元月砂原本並不想用她,可是阿惠卻是甘願冒險。
事實證明,這丫頭確實也很精靈。
阿惠不覺淚水盈盈:「將軍,這些都是阿惠心甘情願的。我也是想要知曉,哥哥究竟是怎麼沒的。」
阿惠的哥哥韓旭,原本是白芙的情郎。
蘇葉萱、白芙、紫蘇主僕三人算一起長大。
紫蘇年紀最小,白芙比蘇葉萱小一歲。
離開海陵郡的時候,以白芙的年紀,自然也是有了一個情郎了。
原本韓旭和白芙也該成婚,白芙念著蘇葉萱去京城不放心,要一塊兒去。
紫蘇年紀小,如果另外挑個年紀大些的丫鬟,也不知道忠心不忠心。
她跟韓旭相約,去京城呆上一年,就回來和韓旭成婚。
可一等快兩年,白芙沒有回來,書信也寫得少了。
韓旭去了龍胤京城尋她,卻也是再也都沒回來。
陽光下,阿惠想起了哥哥,眼眶微微有些濕潤。
元月砂伸出手,輕輕的按住了阿惠的肩頭。
她知道的,這孩子的可悲遠不止於此。
那一年,阿惠只有五歲,她的父親韓軒是海陵宣慰府的侍衛統領。
一群流寇殺入蘇家,阿惠全家人都沒有了。
這丫頭被親娘屍體掩住了,留了一條命。她那時候年紀小,沒有人依靠,乞食為生做了乞丐。因為打小缺了滋養,才這樣子又黃又瘦。
青麟在她八歲時候找到她,也將阿惠養起來。
如今事實證明,阿惠確實很能幹。
略一猶豫,元月砂輕聲問道:「她還好嗎?」
阿惠面頰流轉不忍之色:「昨天餵了粥吃,大半吐出來了。今天打早上開始,什麼都吃不下。大夫來瞧我,只讓我們熬些參湯吊著命。」
元月砂難掩心中酸楚,略一猶豫,輕輕的推開了房門。
雖然是京城郊外的地方,這房間卻收拾得很乾凈。
阿惠是個勤勞刻苦的人,也很會照顧人。
可饒是如此,房間里點了熏香,也掩不住一股子的惡臭。
而這惡臭的來源,則是如今床上躺著的這個女子。
那女子雙腿曾經被人打折過,又沒有接好,接骨處未免也是顯得極扭曲難看。
如今她渾身上下,都是布滿了惡瘡,散發陣陣的惡臭。
元月砂卻並不嫌棄她身上的污穢,輕輕的在她身邊坐下來。
一年多前,她的人才找到紫蘇,將紫蘇救了出來。
蘇葉萱身邊兩個丫鬟,白芙做了姨娘,紫蘇卻被人打斷雙腿賣去了黑窯子。
一閉眼,似乎便能記得當年紫蘇姐姐的樣子。
年紀輕輕,大大的眼睛,臉蛋粉嘟嘟,蘊含了幾許淡淡的稚氣。
陽光灑在了被褥,滑過了紫蘇的臉頰。
元月砂掐著手指頭算,紫蘇今年才二十七歲。
可她頭髮花白了大半,臉蛋也很憔悴,瞧著好似年近半百的老嫗。
要找出紫蘇並不容易,那日她被拖曳出宣王府,被不止一個人糟蹋。她在京城黑窯子呆了幾個月,後來又聽到說,要將她賣得遠些。
如此轉手了幾次,備受蹂躪和屈辱。
後來,也不知曉哪個客人讓她染了惡疾,臉蛋也毀了。彼時紫蘇年紀也大了,連不挑剔的客人也不要她。她便倒夜香,做粗活,做些個下賤的活計。
薛氏女說了,只因她染的花柳疾惡毒太深,醫不好。
吃了些葯,左右也不過延命罷了。
似察覺有人來了,紫蘇睜開眼睛,瞧見是元月砂,眼睛裡面透出了歡喜的神氣。
元月砂拿過葯,小心翼翼的將葯敷在了紫蘇的爛瘡上面。
那葯其實也沒什麼用,只不過抹著涼絲絲的,能稍緩痛楚罷了。
「青麟,你又來看我了。」
紫蘇朝著元月砂笑了笑,她的笑容其實有些嚇人,可元月砂卻覺得很溫暖。
「這些日子以來,我東西吃不下了,有時候睡著,有時候醒著,迷迷糊糊的。我想,自己的日子也許是差不多了。」
元月砂手指頓了頓,開口:「別說喪氣的話,再吃幾帖葯,也是會好的。這大半年,我讓飛雲和問羽去辦事,那些賣了你,欺辱你的人,日子久了尋出來不容易。他們得慢慢來,一個個的,將他們殺了。如今這活兒,做得差不多了,我讓他們做得細緻一些,最好不要漏了什麼。」
她語氣說不出的平淡,可言語之間卻也是透出了森森殺伐之意。
可是那些人,難道不該死嗎?
用女子貞操和血淚賺取銀兩,怎麼死都不足惜。
紫蘇點點頭:「謝謝你了。」
她想要起身,卻也是起不來。元月砂扯了枕頭,讓紫蘇靠著。
紫蘇痴痴的瞧著窗檯,神色微微有些恍惚了:「這些日子迷迷糊糊的,這些年過得好辛苦。可不知道怎麼,那些辛苦的事情也都不怎麼記得了。青麟,我總是想起一些從前的事情,海陵郡的事情。郡主對我真好,從來沒有將我當小丫鬟。你卻不好,喜歡吃甜食,老是偷了我的。白芙姐姐手藝最好,會做點心,還會繡花,心思很細。別人都說,誰娶了她一定極好。」
「當然最好的還是小萱郡主,我爹得了瘤子,不能下床,是她給我爹醫好的。我們家趕著送我去報恩做奴婢,娘悄悄跟我說,小萱郡主人好,我能跟著她是天大的福氣呢。我也覺得是福氣,郡主很護著我的。來到宣王府,羅嬤嬤拿老長的鞭子打我,郡主一向好脾氣,卻沒饒羅嬤嬤。她對白芙姐姐也好,白芙姐姐要認字,是她一筆筆教的。後來來到了京城,白芙姐姐的腳要被那個御醫醫壞弄成殘疾了,是她不顧世子爺的反對,硬生生為白芙姐姐瞧腿傷。小時候我嬌氣,只要哭一哭,郡主,她就會哄著我的。後來我眼淚流幹了,誰也沒有來。青麟,你說要是一切跟海陵郡時候一樣,那可多好啊。」
紫蘇慢慢的說著,嗓音漸漸的小了起來。
卻又好似打了個激靈,忽而又回過神來。:「你們誰都沒有和我說,可我總覺得,白芙姐姐她也已經死了,好似有誰告訴我了一樣。青麟,我們三個一塊兒長大,做了姐妹。那時候我說了,我偷偷看那些男人結拜,說什麼同生共死。我們好姐妹,也應當這樣子啊。青麟,青麟,我瞧著蘇姐姐來接我了。」
說到了這兒,紫蘇臉頰冉冉綻放了一縷笑容。
她這樣子甜甜笑著,一下子又不顯得老丑了,依稀有了過去天真甜美的風韻。
那笑容絢麗如花朵,卻忽而在最絢麗時候凋謝掉。
紫蘇腦袋一歪,已經是沒有了氣息。
元月砂輕輕的合上了眸子,她不由得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時候,她栽倒在雪地里,一雙溫暖的手將她生生拉出來。
「郡主,這小孩子還有氣息,真是可憐啊。」白芙嗓音在她耳邊感慨、
蘇葉萱讓白芙煎藥,紫蘇準備些個熱食。
紫蘇悄悄的捏了下她硬邦邦的手:「你要是醒了,我將自己的糕兒分給你吃。」
那時候,車上的三個女子,無論是好是壞,如今都是已經死了啊。
元月砂沒有哭出聲,卻也已然是淚流滿面。
外頭陽光正好,黃澄澄的油菜花開得十分燦爛,一塊一塊的,宛如黃色的毯子,好似要延展到天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