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親眼觀刑
元月砂慢慢的眯起了眼珠子,卻也是微微有些恍惚。
赫連清已經掙扎得沒影子了,她卻是仍沉浸於自己心緒之中,卻也是不由得心思起伏。
周世瀾已然是身份尊貴的人,而且性子也是桀驁不馴,瞧來更是自詡清貴的性兒。他十分寵愛的侄兒犯下了錯事,周世瀾也是秉公處置。好似她這樣子的元家旁支女兒,周世瀾也肯跟她賠不是。
元月砂雖然很不喜歡周世瀾的性情,卻也是不得不承認,周世瀾為人還是自詡驕傲的。
而這樣子的人,卻肯背負如此一個污穢無比,甚至影響終身仕途的名聲,究竟是誰會有這樣子的魔力?
她腦海里甚至浮起了宣德帝的名字,可宣德帝絕不會悄無聲息的,特意來王府做這樣子的事情。蘇葉萱雖然很美麗,卻並不具備有傾城禍國的魅力。更不必提,宣德帝後宮三千,滿是嬌艷欲滴的花朵。
豫王醉心權柄,不好女色,又分外自負。長留王深居簡出,古古怪怪的。
拋開這些龍胤位高權重的男人,也許周世瀾是為了周家的利益,遮掩隱忍此事。若是這樣子,有可能的對象就更多了。
蕭英屠殺蘇家,和蘇葉萱被玷污之事有無干係,元月砂更是不知曉。
她只覺得腦袋一陣子的疼痛,手指不覺敲打幾面,一下、兩下。
赫連清只不過是顆小卒子,如今雖然是凄凄慘慘的,卻也是難掩心頭之恨。若不找出真正的幕後黑手,元月砂掩不住心中恨怒。
一旁婢女不覺小心翼翼說道:「元二小姐,不是來瞧冽公子的?」
她見元月砂容色有些怔怔,不覺如此小心翼翼的垂詢。
元月砂回過神來,不覺微笑低語:「一時糊塗了,瞧著清夫人這個樣子,嚇得不知曉怎麼樣才好。」
那婢女卻不敢應這樣子的話,想到了清夫人如今的慘樣,她一顆心也是不覺嚇得砰砰的亂跳。
老王妃如今清醒過來了,手腕卻是駭人得緊,嚇得人心裏面很是不自在。
這元二小姐被嚇著了,倒也不奇怪。
可這話兒到底也是不敢多提,那婢女也不覺趕緊道:「料想冽公子也是等得急了。」
元月砂輕輕的點點頭,也是踏步離開了這房間。
她眼波流轉,若有所思,眼底卻也是不覺湧起了縷縷的水色光華。
到了百里冽所居住的院落,百里冽並沒有在。留下的丫鬟回稟,只說鳶王妃喚了百里冽前去。
如今這位宣王府的當家主母清醒過來了,可是府中下來但凡提及之時,卻也都是不自禁打了個寒顫,竟不覺頗有些畏懼之意。
元月砂倒也體貼:「那我隨意在花園子里走一走,過一會兒,再來和冽公子說話。」
其實見不見百里冽,並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於元月砂而言,不過是挑個機會,見見赫連清罷了。只不過如今,卻也是不好就這樣子走了。
宣王府的花園子裡面,花朵開得嬌艷。
元月砂卻沿著幽深而安靜的走廊走過去,似生怕被灼熱的陽光晒傷了嬌嫩的肌膚。
耳邊卻聽到了淙淙的琴聲,那撫琴的人原本彈奏的是一首歡愉的曲子,可似乎是因為主人的心煩意亂,故而怎麼都是彈不得多好。
待元月砂走過了走廊,瞧見了假山堆裡面的亭子,也就瞧見了正在亭子裡面撫琴的百里策了。
百里策心緒不寧,當元月砂瞧見了百里策時候,他已然是按住了琴弦,不樂意撫琴了。
他精通音律,正因為這樣兒,所以赫連清才千方百計的討百里策歡喜。
可是如今,百里策心中不悅,連一手簡簡單單的綠蕉也是談不好。
夏日的光線透過了斑駁的樹影,就這樣子輕輕的落下了明暗不定的光影。
有一抹淡淡的光華,可巧落在了百里策的身上。他今天穿著一件淡墨色的衣衫,容色陰晴不定,鬢髮輕輕的一照,竟有幾縷銀華輕盈的流轉。仔細一瞧,他鬢髮間也是隱隱添了幾縷華髮。
瞧來這些日子宣王府變故,百里策也是多費了心血,心裏面也不太好受。
等他瞧見了元月砂,俊朗的面頰流轉了淡淡的諷刺之色,卻也是不覺冷冷的哼了一聲:「好端端的,元二小姐怎麼就紆尊降貴,又來了豫王府了。」
元月砂不動聲色:「宣王府多有變故,月砂心裏面,也是好生過意不去。更擔心冽兒無從適應,故而來瞧瞧他。」
這樣子說辭,她也知曉百里策絕不會信,卻是說得溫溫柔柔,客客氣氣的。
仿若她的心裏面,當真是這樣子想的一樣。
「冽兒何德何能,怎麼能配得上元二小姐你的垂青。恐怕是清娘得罪了你,你來瞧瞧清娘的下場。好了,杏兒,你先退下,我和元二小姐說說話兒。」
那婢女如蒙大赦,匆匆退去。她退後了幾步,又忍不住想,自己身份卑微,也不過中上之姿,想不到百里策居然是知曉自己叫什麼。想到了這個,杏兒臉頰驀然流轉了幾許紅暈,卻不敢多想,匆匆離去。
「世子心裡是見怪我了?其實月砂今日前來,還想跟世子賠罪,只不過卻有些不敢見你。自打我來到了京城,清娘就步步相逼,是她不能容人。月砂性子倔強,卻沒有忍下來。難道對於世子爺,這不是一樁好事?赫連清她害你雙親,對世子爺身邊一個個心愛的女人狠下毒手,又將子女都教壞了。從前宣王府看著很好,然而這一切不是沒有發生,只不過是被遮掩起來了而已。區區赫連清,這麼多年富貴榮華,都是白得來的。世子爺何必因為這樣子的女子心中傷懷,流連不已。」
說到了這兒,元月砂輕輕的嘆了口氣:「世子爺,你若怪罪我,我實在也是不知曉如何的自處。」
百里策亦不覺冷笑:「莫非在你心中,還會顧忌我生氣不生氣。」
元月砂柔柔說道:「一來月砂身份卑微,好似一顆微砂。就算能嫁入姜家,一切仍然是仰人鼻息,至少在世子跟前應當如此。二來世子爺對我頗多恩澤,又憐香惜玉。無論怎麼樣,月砂也並不想讓世子爺厭憎於我。」
百里策原本臉頰之上蘊含了濃濃的怨怒之色,此刻卻也是容色稍緩。
「你實也不必擔心我這個宣王世子,豫王殿下對你頗多垂青憐惜,你難道不知,何必又這樣子惺惺作態。殿下既然那樣子說了,但凡追尋殿下之人,便不能對你無禮。再怎麼樣,我也是不能將你如何。」
這話說得句句誅心,卻已然添了幾許負氣味道。
元月砂倒不意百里炎居然是這樣子說過,在百里策目光注視之下,卻沒有流露半點驕矜之色。
「當年在南府郡,世子爺對我的恩德,月砂永遠都不會忘記。若不是您出手幫襯,只怕那時候我已經是死在元家了。月砂是個鄉下丫頭,被欺辱時候,也是沒有福氣跟你撒嬌。當初在南府郡,我若有所求,能求著世子爺。可是等到了京城,當您的清夫人和我為難時候,難道要我求你為我主持公道?她是你三個孩子的母親,而我連世子爺的情人都算不上。難道只要我死了,世子爺才會覺得我乖巧柔順,中了你的意?縱然我得罪你了,那也是迫不得已。」
元月砂淚水盈盈,掏出了手帕,輕輕擦過了臉頰之上的淚水珠子。
「我第一次來宣王府,清夫人又是怎麼樣子待我的?世子爺您維護於她,殺了羅嬤嬤,為了她遮掩。而我呢,那時候是險些死掉了。到了京城,世子爺再也不會跟南府郡一樣,誰欺辱我,你便打折他們的手手腳腳的。我來了京城,日子也是不知道多難熬。如今,世子爺還要怪罪月砂有意得罪你,我實在不知曉怎麼樣才好。」
百里策對赫連清早就沒有什麼舊情了,內心之中只有怨憎和惱怒。
他所鬱悶的,是因為自己到底還是折了這一雙兒女。就算這一雙兒女,早就讓百里策覺得厭倦。畢竟自己曾經給予兩個人機會,並且不止一次的警告,可是這兩個人卻好似鬼迷心竅一般,冥頑不靈。然而說到底,百里策到底也不過是個薄情的人。
如今那樣子的薄薄的惆悵與感慨,卻早已然化消在嬌美少女的眼淚之中。畢竟百里策是個涼薄的人,他既然好色,子女也是不少,只不過那些是庶出罷了。當年他對蘇葉萱的感情是那樣子的熾熱,好似能將一顆心燙化過,他那時候甚至真心實意的肯為蘇葉萱舍掉自己的性命。可是一轉眼,他便能棄如敝履,和赫連清恩恩愛愛。他的傷懷之情,實不必指望有多深。
他隔著手帕,慢慢的抓住了元月砂的手。元月砂緩緩的抽出了自己手掌,那手帕就留在了百里策的手掌心了。
百里策用這塊手帕擦去了元月砂臉頰之上的淚水,隨即輕輕的扔在了一邊。
「可惜,你到底是已經許給了蕭家了,否則如今,我倒是屬意你做這個世子妃。那你也不必嫁給區區侯爺,以後卻能做皇族貴婦。」
元月砂攀附上蕭英,固然算是尋覓到一樁好姻緣,可縱然百里策如今聲名有些瑕疵,卻也遠非蕭英可比的。說到底,蕭英不過侯爵之位,差了百里策一截。
當初任由元月砂入京,百里策不過當她是妾婦之流,雖有興緻,卻並沒有準備正正經經的安頓。只不過那時候元月砂又聰慧,又伶俐,讓百里策琢磨不透,興緻頗濃而已。
元月砂雪白的臉頰驀然浮起了一縷嬌紅,有幾分羞澀靦腆之意:「世子說笑了,如今我已然是蕭家未過門的妻子,不敢失了禮數。」
百里策盯著元月砂嬌美的臉蛋,心裏面有些不甘願,更有些不悅。
這樣子一朵嬌美的鮮花,是自己第一個發現的,她嬌艷欲滴,長於南府郡,散發出與眾不同的魅力。而其他的男人,卻是之後才見到這個姑娘。那時候,他本來就想要摘采,卻被元月砂柔婉的手段所推拒。
如今眼見元月砂對自己毫不留戀的樣子,更是讓百里策的內心不是滋味。
這個南府郡出來的美貌女郎,看似怯弱不堪,可是卻工於心計,貪圖權柄。她知曉自己絕不大可能娶她做正妻,如今一時調戲之詞也當不得真,倒是一副正正經經,不給自己留餘地的樣兒。
「元二小姐何必如此守貞自持,你欲圖嫁給蕭英,那也是權衡利弊,精心算計,貪圖富貴。只不過,這世上的女子,盡數都是這樣子。別人都說我負心薄情,可那些被本世子引誘的女郎,難道不是被權勢皮相所誘?這貪圖富貴,原本也是算不得什麼錯處。」
元月砂並沒有生氣或者動怒,反而輕輕的眨了眨眼睛:「月砂自然是不敢自命清高,只是世子爺這樣子的俊雅人品,拋開如月砂一般的俗物。這世上總有一個女子,是真心實意的愛你,不是貪圖富貴的吧。」
百里策微微怔了怔,他舉起了酒杯,慢慢的飲了一杯酒,眼睛裡面也似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醉意了:「若說有,倒也當真有一個。如今她被人罵水性楊花,當初倒是對我真心真意。我只以為若遇到一個對你極好,無論怎麼樣都會不離不棄的女子,是人生福氣。故而那時候,我也是真心實意的喜歡她。可是當真得到了手了,那也不過如此,索然無味得很。當你清醒過來時候,你就會覺得,當初遇到她所作出的種種的痴態,實在好像是滑稽的小丑。」
他發覺元月砂怔怔的瞧自己,竟有幾分獃滯。
這南府郡來的二小姐一向滿身都是心眼子,倒是極少流露出這樣子神色。
也許到底年紀小,不免有些綺麗的心思吧。
百里策心裡微微一動,正想要調笑幾句。他素來精於風月之事,如今瞧著元月砂心神恍惚,卻也是難得的可趁之機,說幾句曖昧調情的言語,說不定就會讓這貞靜自持的姑娘亂了方寸。
正在這時候,一道清越的嗓音卻也是打斷了百里策的心緒:「父親,祖母讓你去見他。」
百里冽不知曉什麼時候來了,也是打斷了百里策的一番舉動。
百里策也微微有些不悅,只不過百里冽禮數之上絕無可挑剔之處,也只能輕攏眉頭,壓住了怒氣。
他掃了百里冽一眼,忽而也是微微吃驚。
百里冽今日穿著一套素凈的衣衫,衫兒上用綠色的綉線綉了一根根的竹子。卻也是越發襯托出百里冽面若美玉,一雙眸子煥發墨玉般柔和的光澤。
可是如今這片素凈的衣衫上面,卻也是沾染了一片片的血污。
「一身污穢,還來見客,當真是有失體統。」百里策沉聲呵斥。
他心念流轉,而那心裏面,自然是隱隱猜得出究竟是發生了什麼樣子的事情。
饒是如此,那心尖尖卻也是頓時流轉了不愉快。
百里冽卻並沒有抗辯:「祖母急著見父親,我一時情急,故而也是亂了分寸了。父親,我立刻下去,換了這一身衣衫。」
他逆來順受,而他所犯下的,也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錯。百里策心裏面雖然是有些不甚歡喜,卻也是不好如何言語。那心尖尖,卻也是頓時透出了幾許的惱怒之意,頓時也是拂袖而去。
元月砂垂下頭,一雙眸子流轉了濃濃怨恨之色,這卻是已然離去的百里策絲毫也是不知的。
那一年,百里策這個風流浪子,用著甜言蜜語,騙走了海陵郡的蘇葉萱,騙走了自己心中最珍貴的珍寶。可是百里策卻也是一點都不愛惜,美玉輕輕的放在他的手掌中,卻偏偏讓百里策摔碎了。就算過了這麼都年,百里策卻沒有一點愧疚。明明知曉蘇葉萱是真心實意的待她,卻極淡然的說蘇葉萱索然無味。
他若不肯好好愛惜,為什麼要奪走別人心愛的東西。
想到了這兒,元月砂的鼻子竟不覺微微發酸,可眼底卻一派冰冷狠戾之色,不肯讓自己淚水掉下來。
耳邊卻聽著元月砂百里冽冷冰冰的聲音:「聽說,元二小姐是來尋我的。」
元月砂聽著自己嗓音仍是溫和柔順:「月砂眼見宣王府這樣子多的變故,心裏面實在是擔切無比。所以,來瞧瞧冽公子。」
百里冽似笑了笑:「這些天,我給你寫了許多帖子,想要見一見你,可你總是對我不理不睬的。聽說你要嫁入北靜侯府了,難怪對我也沒什麼興緻。我瞧,我瞧你對我的父親,倒是總是柔順而和氣。」
元月砂輕輕的嘆了口氣:「冽公子,你實在是誤會於我了,既是如此,請容月砂先行告辭。」
「好了,我要是說話得罪你了,跟二小姐賠個不是。月砂,你既然來了,就陪我說說話兒。」
百里冽放軟了語調,讓元月砂自也是不好如何的推拒。
花園裡面花兒開得嬌艷,青草翠綠欲滴,百里冽一雙眸子卻也是不覺泛起了淡淡的玉色,輕盈的流轉,光輝逼人。可那雙眸子裡面,所流轉的並不是柔情的眼波,而是一股子極為深邃的污黑寒意。花香染上了百里冽的衣襟,卻也是掩不住百里冽身上淡淡的血腥之氣。
百里冽唇角不覺泛起了淡淡的笑容,嗓音清潤而柔和:「祖母身子有恙,床上躺了那麼久了,好不容易醒了過來,她說自己喜歡清清靜靜的,不喜歡被打攪。所以如今,祖母住的院子是紫竹苑。那裡略略有些偏僻,布置得很雅緻,更奇妙的是周圍種了一大片的竹子,清脆欲滴。那院子裡面發生了什麼時候,有什麼動靜,都被沙沙的竹葉聲輕輕的掩了去。無論做什麼,都是沒有人知曉的。」
元月砂察覺到了百里冽手掌輕輕的顫抖,面色更是有著說不出的異樣。而百里冽這樣子的模樣,卻也是讓元月砂的內心之中流轉了不可遏制的好奇。不錯,百里冽歲數還小,可是卻絕對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他可以面不改色的殺掉對他十分忠心的奴僕阿木,只為了博得豫王殿下對他的些許放心。這樣子的少年,又有什麼事情,能夠將他變得如此心神不寧呢。
「祖母,是個聰明的女人。深諧對付一個女人,就要利用另外一個女人的道理。如果那個女人已經死了,那就用上死去女人的,的兒子。只因為祖母知道,他的這個孫子,很,很不快活。這些年來,他如履薄冰,日子也是十分難熬。就在剛剛,他用陛下賜下的藥酒,葯死了自己的親妹妹。饒是如此,這個人的心已經死了,竟既不覺得快活,也不覺得難受。他真的很害怕,又很不舒服,決意做一些,一些讓自己快活的事情。」
百里冽牙齒輕輕的打顫,一雙眸子卻也是浮起了異樣的光輝,似乎是十分的亢奮。
不知不覺,他已經停住了腳步,不自覺的攪緊了自己的手指。
「他有一個弟弟,叫百里洵,今年才五歲。那孩子是那個毒婦生的,打小就會騙人,會在父親面前裝可憐。我什麼都沒有做,他已經做出了一副被欺辱的樣子。不就是為了讓世子爺對我越發忌憚,越發厭惡,他根本都是故意的。故意的!」
百里冽雙頰染上了病態的赤紅,他想著自己確實對百里策疏離,又不怎麼真心。可是他一生之中還沒來得及做一樁對不起親爹的事情,就已然享受到防賊一樣的待遇。只因為百里策不喜歡他那張總是溫和漂亮如玉,總是恭順得沒有裂痕的面容。
「我找到了他,他見著我,可不似在世子爺面前那樣子可憐兮兮。這小崽子又凶又狠,對我一臉提防,說我要害他,還要告我的狀。我任由他胡鬧,卑躬屈膝,一副柔順的樣子。我溫溫和和的,說我是哥哥,又怎麼會害他。如今,如今我要帶他去見他的母親。這些天,這小崽子天天鬧著要見赫連清,世子也不怎麼耐煩他。他勉勉強強不肯鬧了,然後拉著我的手,讓我領著他去見赫連清。這些日子,他也不好過,下人怠慢,吃穿也差了許多。他只知曉,自己不快活了,要去求赫連清,然後什麼都能得到。」
元月砂這樣子看著他,當然也是明白他的用意。
百里冽唇角裂開了一絲笑容:「到了祖母院子你,於媽媽見到了,也又驚奇又佩服。那小崽子聽到了慘叫聲,還沒見到裡面場景,就已經嚇壞了,扭著身子要跑。於媽媽卻也是一把抓住他,獰笑說讓他見見自己的親娘。你瞧他,真是不懂事,若再大幾歲,就該知道跑也跑不掉。要是他懂事,知道撲去祖母懷裡面撒嬌,總是父親血脈,說不定祖母就會軟下心腸。我站了站,就聽到了裡面小孩兒的尖叫,快要將我耳朵震聾了。」
他喘了幾口氣:「我一定要看,一定要瞧一瞧。赫連清渾身都是血,好似一個血人。她臉上的神色,可真是精彩,我從來沒見過那樣子的臉色。她明明被綁著,身子也還是不住掙扎,染得到處都是血。她瞪著我,恨不得殺了我,可是一點兒法子都沒有。就算再生氣又怎麼樣,一張口也只會啊啊啊的叫,嗓子都啞巴了。我這輩子,都沒有這樣子高興過。那行刑的人一不小心,肚子被劃破了,裡面東西嘩啦啦的流出來。洵兒最初叫著,然後見到了這樣子場景,卻也是沒有叫了,他身子一抽一抽的,好似喘不過氣來。」
「當然,他沒有死,只是被嚇得厲害了,駭得說不出話來,眼珠子神色也是模模糊糊的。赫連清倒也命硬,還沒有斷氣。我拿起了匕首,一步步的走道了她跟前,然後,一刀扎在了她的喉嚨裡面。她頓時氣絕身亡!」
「我轉過身,看著洵兒,他傻獃獃的瞧著我,似也不知曉害怕了,就笑著瞧著我,瞧得不知道多開心。」
「我瞧著他,就好似瞧見了自己的臉。」
百里冽的唇瓣輕輕的顫動,似乎自己也是不知曉自個兒應該露出什麼樣子的神色。
最後,卻生生擠出了一縷笑容。
這個剛剛經歷了那麼多血腥惡毒之事的少年,如今笑得卻有幾分甜蜜。然而那樣子的甜蜜之中,蘊含了濃濃的毒素,毒得宛如夕陽下的罌粟花。
元月砂靜靜的瞧著少年的臉蛋,她是知曉,蘇葉萱是怎麼樣子死的。
這一刻,她仿若沉溺於濃濃的悲傷之中,也對眼前的少年生出了一縷前所未有的情意。
她真想要問一問,百里冽是不是為了母親報仇呢?
這麼多年,百里冽可有思念過自己的母親。
「他被嚇瘋了。這瘋病也不知道會不會好,不過以後縱然好了,又能有什麼關係?但凡龍胤皇族,自來手足相殘的事情,難道還會少了去?就算他要對我報復,也要瞧一瞧,是不是我的對手。而且,連這樣子的機會我都不會給予他。父親不會留下一個赫連清的瘋兒子在府中的,他將作為宣王府的恥辱,就這樣子送出去。縱然我什麼都不做,祖母也不會讓他長大的。」
百里冽笑容甜得好似蜜糖一樣,淚水卻也是一顆顆的,緩緩的滲出了眼睛,輕輕的染滿了百里冽的臉頰。
而當百里策趕到了鳶王妃所住紫竹苑,這麼一場血腥凄然的盛宴,卻也是已然到了尾聲了。
院中赫連清殘破血污的身體,讓百里策也為之觸目驚心。縱然他當真去過戰場,幾番出生入死,更加慘烈的場景都已然見過。然而那些畢竟是尋常士兵,不相干的百姓。如今所見的畢竟是十數載枕邊親熱的枕邊人。
縱然情分已然不再,自己之中的赫連清卻也到底是個清秀佳人,楚楚可人,秀雅翩翩。
如今卻在宣王府死得不成人樣兒。
百里策雖不聞不問,心裡卻自然有些不痛快。
那院子里婢女甚有難色,不覺輕語:「世子爺,洵公子似有些不如何對勁兒。」
百里策方才被赫連清殘破的身軀吸引住了全部的注意力,到如今方才留意到了自己的兒子。
百里洵整具身軀掩藏在了竹根枯葉泥土裡面,將大把大把的竹葉掩在了自己的身軀之上,也是不嫌棄污穢。
百里策走過去,輕輕一碰,他便大喊大叫,只說有血淋淋的惡鬼。
百里洵手裡面抓了泥巴,一塊塊的扔在了百里策身上,眼中滿是恐懼。百里策一時不慎,也被污了衣衫,心中不覺更加惱怒。
「好端端的,洵公子怎麼會在這兒。」
那奴婢顫聲說道:「原本是沒有在這兒的,是冽公子牽著弟弟過來,而王妃也是允了。老王妃忽而身子不適,又猛然栽倒,一病不起。故而,故而我們這些下人,也是不知曉如何是好。」
百里冽,居然又是百里冽!
百里策的心裏面,卻也是不覺染上了濃濃的怒氣了,顯得是格外的生氣動怒。
年紀輕輕,便是蛇蠍心腸,睚眥必報。如今不相干的弟弟,都讓他如此折磨,他日對著自己這個父親,那也是必定不依不饒。只不過如今這小畜生羽翼未豐,不敢造次罷了。
眼見百里洵如此瘋癲,全無平時乖巧可愛,百里策心中憐愛之意也是淡了不少,讓人先扯著百里洵回院子裡面看守。
至於赫連清的屍首,也讓宮中之人驗過後,用火化掉不留痕迹,瞧著也是污穢不堪。
赫連清的一切,在百里冽的腦海之中,已然是化為種種不堪之物,想要扔出去的東西。
一旦捨棄了,便是再也不會想起提及。
他大步流星的踏入了鳶王妃所在房中。
鳶王妃打小對百里策關懷備至,又十分愛惜,扶持他成為了宣王世子。如今就算鳶王妃手腕狠辣一些,卻並不影響百里策內心之中的地位。
原本清醒之後,鳶王妃已然是身子好了許多了,腦子漸漸也是流利起來。
可是如今,鳶王妃的身子又一下子壞掉了,她好似之前那樣子那般,又重新躺在了床上了。甚至那雙眼睛,也是顯得更加的渾濁不堪。
百里策踏步進來時候,聽著裡面下人哭訴,說是赫連清的冤魂化作了厲鬼,又將鳶王妃給魘住了。這雖然被百里策厲聲呵斥,然而百里策的心裏面何嘗不是心神不定,難以安寧。
畢竟赫連清死狀是如此的可怖,令人覺得十分的可怕。
一邊哭得傷懷的陳娘子,那一雙眸子卻也是有些深邃。
她給鳶王妃喂的葯,自然也是好葯,只不過這樣子病人醒了過來,也應該戒嗔戒怒,好好的清靜養著。如此這般,可能還能多活幾年。畢竟多年來這樣子的摧殘,已然是鳶王妃身子變得十分脆弱了。
然而清醒過的鳶王妃,卻也是全身心的透入了這樣子的怨恨和報復之中了。她這些日子,種種狠毒的報復,仿若透支了所有的生命力。如此說來,鳶王妃是因為赫連清而死的,倒也似不能說不對。
陳娘子假惺惺的用手帕輕輕的擦去了面頰之上淚水,只覺得這個房間陰沉沉的,也讓人有些悶得透不過氣來。
那花園裡的清風,帶著花香與熾熱的暑氣,敲打著窗戶,卻被糊了紙的格子窗生生的拒之在外,吹不進這暮氣沉沉的房中。
而那少年低低的嗓音,卻也是一句句的透入了這風中。
「洵兒,他本來是活該。他本不是什麼好貨色,年紀輕輕,已經會裝模作樣。院子里的下人,也吃盡了他的苦頭。我說帶他去見他娘,他忽而又裝得乖巧起來,叫我好哥哥,叫得跟蜜糖一樣的甜。」
「他大模大樣,扯著我的手,讓我帶他去瞧赫連清。好似我是他奴婢,是可供他驅使的下人。他真的好可惡,太讓人厭惡了。小孩子那種騙人討人喜歡的伎倆,他都懂的。故作天真,假意乖巧。當真是,不愧是赫連清的兒子。」
百里冽的手,曾經受過重創,後來抹了葯,又套了了連著指甲套的手鏈子,每日慢慢的鍛煉。
百里冽輕輕的舉起了自己的手,緩緩的,緩緩的捏緊了自己的拳頭。
他唇角流轉了甜蜜的笑容,可是眼淚落到了嘴裡面,卻也是又苦又澀。
他盯著元月砂那雙眼睛,只覺得心臟腐爛而痛楚:「但其實,其實——」
「其實這是第一次,我讓一個小孩子,這樣子捏著我的手,輕輕的牽著他。他要是安安分分,乖乖順順的,就算是假裝的,也沒有那麼討厭了。」
「小孩子的手,總是軟乎乎的,好似沒有骨頭。好似你稍稍用那麼一點力氣,就會將他的手捏碎,讓你不自禁的就小心翼翼的。他一聲聲叫你哥哥,叫得甜膩膩的,好似在提醒你,你到底是他的兄長,他是你的弟弟。」
百里冽宛如夢囈:「有那麼一刻,我就算,就這樣子算了。我的心裏面,也改變了主意。我忍不住走得慢一下,不肯走了。他扯了我兩下,先是裝乖,扮鬼臉說了幾句好話。然後見我不理睬,就惡狠狠的踢我,叫嚷罵我是個野種,說娘跟他說的。」
他說到了這兒,輕輕的抬起了臉,笑容越深,流轉了幾許的惡毒。
「我當然跟他賠罪,跟他說,一定一定,會讓他見到自己親娘。」
元月砂怔怔的聽著,任由清風拂過衣擺,瞧著天邊白雲流轉。
她一直知曉自己如今身子纖弱,可是卻並非真正的妙齡少女,也許她如今人生所經歷的,比大多數的人都要要多。可是如今,她好似又成為了當年被蘇姐姐救下來的小女孩,對整個世界認知變得茫然。
她記得自己打小,就被北域的殺手養大,整個世界就是殺戮。
然而正常的世界是什麼樣子,那時候的小姑娘卻也是一點兒都不知道。
直到那一天,她被組織所遺棄了,蘇葉萱一雙溫暖的手,將她從雪地裡面拉了出來。仿若在告訴她,即將踏入了一個溫暖而擁有關愛的世界。她的蘇姐姐,告訴她世界是這樣子溫暖的。蘇葉萱是個善良的人,自然將世界的美好當做真諦一樣,認真的告訴給了自己所救下來的小女孩。
所以元月砂可以對世上每一個人,都理直氣壯的昭示著規則的殘忍,卻在蘇姐姐的兒子面前,難以啟齒。
蘇葉萱可以給絕望的孩子帶來溫暖,可是自己呢,面對這樣子一個絕望的少年,卻根本不能給予絲毫的溫暖。只因為她自己本身,也沒有絲毫的溫度,自己都沒有的東西,又怎麼可能將溫暖給予別的人呢?
她聽著百里冽嗓音打顫,帶著異樣諷刺,又十二分的自我嫌棄說道:「畢竟,所有的人都,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孩子是沒有罪的。」
從前元月砂對百里冽有過失望,可此刻她已經完全原諒他了。她希望百里冽像蘇葉萱,可這根本是不可能的。
她的內心驀然浮起了諷刺,又有幾分酸痛。只因為所謂的愛和正義,仁慈和善良,根本不是如今百里冽所需要的東西。那些東西,無非是增加百里冽的痛楚,不會給他如今心情和未來的人生有任何的裨益。
元月砂輕輕的伸出手,撫摸上了百里冽的臉頰,緩緩說道:「小孩子又怎麼樣?如今雖還沒有罪,孩子長大了,那就有罪了。」
她的手指頭,認真的看著擦去了百里冽臉頰之上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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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砂小姐姐最後一句話,是電視劇版七劍楚昭南說過的類似一句話,雖然是很古早又很冷門的電視劇,但是一直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