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傍晚,太陽沒有一點收手的意思,站在窗前看看,窗外的人仍然舉著陽傘躲避著白花花的太陽。有個女孩屁股後面的裙子黏膩在大腿上還不知道,踩著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得歡快。
知了本來已經停止了,又重新扯開嗓子喊起來,不知道這是它們今天第幾波合唱了。
這是整個夏天最熱的時候,我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卻覺得手腳冰涼。打開手機,沒有來電、簡訊,什麼都沒有。
要回那個家嗎?還是去媽媽那裡?今天不是周末,如果回去,她肯定會像機關槍一樣不停地盤問。
提著包遲遲疑疑地走進我們住的小區,玫瑰花依然在盛放。一個孩子飛快地蹬著自行車從我前面橫衝而過,旁邊七八個孩子拿著小鏟子把遊樂區的沙子揚得漫天飛舞,他們的爺爺奶奶在旁邊聊得不亦樂乎。這熱熱鬧鬧、充滿天倫之樂的場景與我無關。
抬頭看看我們家的陽台,隱隱還能看見貼在玻璃窗上的喜字。熱辣辣的陽光照得那紅字發亮,分外刺眼。離家越近我越忐忑,不知他要怎麼和我談?而我又該怎麼面對他?
假裝一切都沒發生,像過去一樣充滿幸福地依偎著他,撒嬌地圈住他的脖子,任由他的親吻輕輕落在我的臉上?
我做不到。
原來他偶爾的恍惚和失神都是因為這個。
打開家門,屋裡空蕩蕩的。我也不知失望還是放心,一屁股坐在門邊的椅子上,身心俱疲。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叮鈴」一聲響,我一哆嗦,抓起了手機。是簡訊,一定是他的簡訊。把手機死死攥在手裡卻沒有馬上打開。
遲疑了一會兒,才把手機蓋打開:「今晚要和客戶吃飯,估計十點多能回去。」
盼了一天的簡訊居然就是這個。我把手機扔到一邊,無聲地癱在椅子上,眼淚流了下來也沒有力氣去擦。就這麼坐著,窗外的天漸漸黑了。
「叮咚」門鈴響了兩聲,我還來不及反應,外面的人又性急地「乓乓」拍起門來。
心裡莫名地升起一點微喜,難道是他回來了?撇一眼鍾,剛8點多。同時心裡又微有一點疑惑不安,他從不這樣敲門。
從貓眼裡往外看,是焦阿姨。心裡那點疑惑迅速擴大為滿心的失望。
把燈「啪」地一下打開,我略停一下,讓自己適應了這光亮才把門打開。
門一開,焦阿姨拎著一大包東西就一陣風似地走了進來。她啪啪甩掉了腳上的鞋,把腳踩進拖鞋裡。
她猛一提氣把一大包東西頓在了桌子上,一邊從里往外掏東西一邊滔滔不絕地說:「就你在家啊?我今兒包餃子了,韭菜餡兒的和茴香餡兒的。我給凍瓷實了,拿一些過來。這個華聯塑料袋兒的是韭菜餡兒的,這個物美袋兒里的是茴香餡兒的。你們都忙工作,下班回來煮點兒吃又方便又衛生。另外,我還腌了一些鬼子姜和菜疙瘩,到時候你給切成細絲兒,灑點兒香油和芝麻就行。小樂就愛吃這一口。他在外面老吃飯館,太油膩了。吃這個解膩。哎,我都給你放冰箱里了啊……」
嘰里呱啦的聲音突然停了,她半蹲在冰箱面前,側過頭楞楞地看著我。我想,一定是我臉上的表情嚇著她了。
我迅速扯過一張紙巾把臉上的淚蘸干,勉強對她笑一笑,叫了一聲:「媽。」
「喲,閨女,這是怎麼了?小樂欺負你啦?來來,跟我說說。」她把東西全都塞進了冰箱,拍拍手就要過來拉我。
她走到我旁邊坐下,然後直起脖子四周看了一圈,然後又看了看鐘。
「這麼晚小樂怎麼還不回來?他幹嘛去啦?這孩子太不像話。來,有什麼委屈跟媽說說。」她親熱地摟住我的肩膀。
「他晚上有應酬。」我勉強回答。
「唉,他干這個工作就是這樣,老有應酬,你也不能怪他。他以前就是經常十一二點才回來,我都習慣了。你可別為了這事跟他吵架啊。我經常發簡訊囑咐他,叫他別為了工作冷落了你。他都答應得好好的。你放心,小樂就是這點兒好,他答應的事情一定會做到的。好孩子,快別哭了啊。多好的日子啊,小樂掙得又多,你們什麼也不缺,要是再生個大胖小子,我幫你們帶著。一家人快快樂樂的多好!可別為了小事鬧彆扭啊。」
她的話聽起來特別刺心。我們以後還能這麼親密無間、彼此相依相靠地生活下去嗎?
我木然地靠在沙發上,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只盼著她趕緊離開,好讓自己在黑暗中再次沉靜下來,想想以後該怎麼辦。
見我沒什麼反應,她滔滔不絕的嘴漸漸剎住了,神色也漸漸凝重起來:「你們,到底怎麼了?別嚇唬我啊。」
「媽,我們沒什麼,您回去吧,晚了爸該擔心了。」我只希望她走,讓我靜一靜。
她沉默著,沒有說話。
我勉強站起來,努力牽起嘴角笑了一下:「我們沒什麼事,真的。您回去吧。」
她猶猶豫豫地站起來,嘴裡仍然說著:「真沒什麼事嗎?要有事你可得告訴我啊。」她終於向門口走去。
看她低頭拿腳找鞋的背影,我突然感到一陣疲乏和輕鬆。
勉強說了一句「媽,您慢走」之後,我就重新跌坐回沙發上,頭腦昏昏然,什麼也想不清楚。
門砰然合上了,我捂住臉任由淚水從指縫中湧出。心裡一個聲音叫道:現在不能哭,必須想清楚以後怎麼辦,怎麼辦。可是實在沒有力氣讓頭腦運轉起來,就讓我再軟弱5分鐘,5分鐘就好。
「是為了謝靜雯嗎?」寂靜中一個顫抖的聲音問道。
我嚇了一跳,回過頭,卻赫然發現站在門口的焦阿姨。她沒有走。
「那個女孩叫謝靜雯?」我不由自主地問。
她獃獃地望著我沒有說話,我的心沉下去了。
「媽,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告訴我,好嗎?」
我的問話引起了她的恐慌,她慌忙低頭假裝整理手裡的布袋子。
「哎呀,也沒什麼,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也別打聽了,小樂對你好就行了,何必給自己添堵……」
「請,你,告,訴,我。」一字一頓地,含著我自己都從沒料到過的陰沉。
她愣住了,整理袋子的手也停住了。她在門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把袋子擱在桌子上,聲音沉鬱:「我從一開始就不同意他們倆。」
謝靜雯不是他清華的同學,而是北大的學生,比他小兩屆。一次友誼寢聯誼活動讓他們倆認識了。
他們倆算是一見鍾情,一直好了三年直到謝靜雯畢業。畢業后,她獲得了美國一所大學的獎學金,赴美讀博士。然後,兩個人開始異國戀。前年,謝靜雯突然寫信來,告訴李樂永,她已經結婚了。
從那以後,李樂永一直埋頭工作,再沒談過女朋友。
前年分手,也就是說他們這一段感情有11年之久。
11年,無邊的恐懼包裹著我。簡單的算術式子像轟隆隆的火車在我頭腦里來回碾壓好幾遍。我幾乎懷疑自己算錯了,但是我沒錯。11年。
「媽,謝靜雯是怎樣的一個人?」
焦阿姨像剛醒過來一般:「哎呀,我說太多了。我勸你也別問了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不管他過去怎樣,你們現在都結婚了。倆人一心一意地過好日子就行了。」
我突然想起什麼,「媽,前年他們就已經分手了。為什麼今天你會突然把她的名字說出來?」
「別說了,別說了。」她的聲音里含著恐慌和告饒。然後猛地站起來,嘴裡嘟囔著:
「喲,你爸的降壓藥在我這兒呢,到他吃藥的時間了,我得趕緊回去。西溪,真的什麼都別想了。媽走了啊,你們好好過。」
我站起來還想追問她,但她已經飛快地打開了門就往外沖。她衝出門外卻撞到一個人的身上,是李樂永。李樂永扶住她,疑惑地看著她慌裡慌張的臉,問:「媽,你怎麼了?」
她的嘴唇張了兩下卻沒有發出聲音。她轉過頭看看我又看看他,終於出聲了:「兒子,你回來啦。你跟西溪好好說一下,她可能有些誤會。你們既然結了婚就好好過啊,別想那些沒用的。你爸還等著降壓藥呢,我得趕緊走了。」
她像扔掉什麼可怕的東西似地把這一連串的話趕緊扔出來,攥緊了手裡的袋子就衝出去了。
李樂永沖著她的背影囑咐了一句「媽,你慢點兒」,然後走進門來,倒在沙發上,一隻手解開襯衣扣子就癱沙發靠背上不動了。
我坐在旁邊,似乎有所期待。他應該對我有所交代吧。等了很久,沉默像一塊巨大的海綿把房間里的兩個人包裹得死死的。
「那個女孩叫謝靜雯?」我終於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聽到這個名字,他身體猛地一震,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媽告訴你的?」
我無聲地點點頭。
「你們……」我開了頭卻不知如何說下去。
他煩躁的聲音打斷了我:「你饒了我,行嗎?我今天很累,你就不要拿這些小事來說了,好不好?那些都是過去的事,再談已經完全沒有意義。」
我呆住了,不知道說什麼好。讓我一整天神思恍惚的事在他那裡不過是小事。
「給我一句交代。」我不小心把心裡反覆盤旋的話說出了聲。他本已經合上的眼睛猛地睜開,盯著我。
「交代?什麼交代?過去的事了,老提它幹嘛?我以前談過一次戀愛,為什麼要向你交代?今天我差點丟了一個大單子,你還在為這些小事煩我。我很累,真的很累,請你讓我休息。」他的話像鼓槌一樣重重地砸下來,砸得我頭昏眼花。
是啊,為什麼要對我交代?我又算什麼?
呆坐良久,我才回過神來轉頭要跟他說話。身邊的沙發早已空空如也。遠遠的衛生間傳來了嘩啦啦的水聲。
我頹然坐著,忽然想起來,得罪了那個馬總,他不知道還會有什麼招數等著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