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從公交車上下來,汗已經濕透了身體,衣服黏膩在身上。還不到早上9點,太陽已經明晃晃地開始了燒烤模式。


  一進雜誌社,讓我感覺冷的不止有空調還有怪異的氣氛。眾人遠遠地一陣嘁嘁喳喳,看見我過來就四散而去。


  借著交稿,我到主編辦公室去探聽一下口風。主編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不痛不癢地說了幾句話就把我打發出來了。


  心忽悠一沉,肯定是新來的馬總動手了。


  正想著,忽然看見坐在窗邊的陳曉月偷偷瞥了我一眼,見我正在看她,她一縮脖又把臉轉過去對著電腦屏幕。


  陳曉月的鬼祟讓我感到了深深的恐懼。現在人人離我遠遠的,唯恐避之不及。我在QQ上試探地問她:「怎麼了?」


  她的回復很快就過來了:「昨天你出去採訪的時候,小王已經把你的事捅到馬總那兒去了,馬總發了好大的一頓火。你的處分可能是免不了的。餐館里的事咱倆都在場,估計我也要完蛋了。」


  人怕到極處反倒生出了勇氣。不就是這事嗎?當不上副主編沒關係,就算還有別的懲罰也沒問題,他還能拿我怎樣?大不了就不幹了。


  想到辭職,我在電腦前坐定,默默開始計算我的錢能不能支撐我熬到找到新工作。


  我們結婚以後,我有了從沒有過的富足感。


  從媽媽家搬出來,搬進樂永的這套房子。我終於有了夢想中灑滿陽光的大落地窗,布藝沙發和可以隨意坐躺的實木地板。我在陽台上擺滿了綠植,坐在沙發上就可以享受滿眼的綠色。米蘭花開,整個家裡都充滿了淡淡的香味。我最喜歡這種香味,使勁兒去聞,彷彿什麼也沒有。可不經意間,幽香又盈滿鼻間。


  電視機掛在牆上,旁邊的木質層板上擺滿了書。或薄或厚的書脊對著外面,手指輕輕劃在那些書脊上,從那些中文的或英文的名字上劃過,讓人感到一種豐盈富有的快樂。


  右側的牆面上射燈照下來,照在牆面上星羅棋布的相框,相框里的我挽著他,笑得燦爛、嫣然。


  我不太清楚他的工資具體有多少。但是有一次聽他說,他的package(工資)包含基本工資和提成兩個部分,還有年底雙薪。他跟我算了一遍,我不太記得住。他看我不太靈光的樣子,也就笑笑擔起了家裡的擔子。結婚以後,家裡所有的花費都由他負責。他甚至時常檢查我的錢包,如果發現錢包里沒有多少錢了就塞幾張百元大鈔,說是買菜的錢。而我自己的工資就留作自己的零花錢。


  這樣下來,我的工資竟然一兩個月都沒有動。從來只逛超市的我,從來只敢買特價品的我,居然發現自己有錢了。


  陳曉月拉著我去逛商場的次數越來越多。在西直門新開的嘉茂購物中心裡,我們拎著包在琳琅滿目的商場里走走逛逛,餓了累了就直奔地下美食街。


  沉甸甸的購物袋拿在手裡,帶著微微的負罪感和極度的滿足感。那上面的大LOGO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那是我曾經無數次流連在櫥窗前看到過的,但是從沒拿在手裡的LOGO。


  我終於也和步行街上那些燙著梨花頭,穿著小短裙,拿著一杯鮮果時光,一邊吸一邊逛的女孩們一樣了。


  如今看來,我以為的幸福生活只是空中樓閣。


  自從那件事以後,我和他就很少見面了。


  他每天都很忙,經常在我睡著以後才回家,在我早上起床時就已經走了。


  我出來進去的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只有門口的拖鞋每天變換位置,衣櫥里的衣服不斷減少和洗衣籃里的衣服不斷增加表明他確曾回來過。


  有時午夜醒來,看見他背對我而睡。在黑暗中,眼淚不知為何撲簌簌而下,我們就這樣過下去嗎?


  前幾天,他突然回來。一進家門就打開行李箱開始收拾衣服。他說他要去杭州出差。我就冷眼看著他收拾他的行李箱子,看著他如何逃離這裡。


  他走了,家裡安靜下來。我坐在沙發上,天鵝絨的布套微微摩擦著我,周圍散亂的墊子支撐著我。陽光從落地窗戶照進來,照在牆上我微笑的照片上……這一切讓我覺得陌生而冰冷,全都是諷刺。


  幾次瀟洒的購物讓工資卡上的數字銳減。我陷入深深的後悔。目前,工作還不能丟。


  好,我認錯。只要工作能保住,讓我幹什麼都行。


  再一次開選題會的時候,馬總終於來了。


  我站在主編辦公室門口徘徊半天,終於還是鼓足勇氣敲門進去。


  馬總和主編正在商談什麼,見我敲門而入,都吃驚地停止了說話。


  「那個……」我囁嚅著說,「我是來向兩位領導請罪來的。因為我的疏忽給雜誌社帶來了很大的麻煩,我保證今後不再犯此類錯誤了。希望馬總和主編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一邊說一邊看著馬總,希望他能聽出我真正的意思——我服軟了,我徹底服軟了,只要他能放過我。


  主編的臉色很難看:「你也太大意了,這事兒對雜誌社聲譽損害很大的。現在雜誌社正在跟對方積極聯繫,希望通過道歉、更正、賠償等方法讓她不再追究……」


  雖然知道他們的臉色不會好看,但是主編的話還是讓我心裡一沉。


  馬總做了個手勢讓他停止,然後笑眯眯地對我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就別想那麼多了。人要向前看,對不對?讓我們看看怎麼彌補吧。聽說你平時工作還是不錯的,剛才你們主編也跟我說你一直都很努力。人誰無過嘛?你的底子還是很不錯的,你放心吧。」


  從主編辦公室出來,心裡踏實了一點,看來保住工作是沒問題了。


  陳曉月把我拉到複印室:「怎麼樣?怎麼樣?主編和馬總有沒有說什麼?」


  「別提了,主編一個勁兒地批評我,馬總倒還是挺和藹的。可能事情不會像你猜得那樣。」


  陳曉月聽了一拍我:「你傻呀。主編批評你,其實是演苦肉計給馬總看哪。至於馬總,他表面上和藹,背地裡不知道賣的什麼葯。這事兒絕對沒有這麼簡短地就過去。你可是知道他秘密的人啊,還看見過他的三兒。我也快完蛋了。不過好在你老公掙得多,養你沒問題。我就慘了,要是沒了工作誰養我啊!」


  她的話正戳中了我,而我無法告訴她真相。我咽下自己的恐慌,心虛地安慰她:「不至於,不至於。」


  陳曉月若有所思地說:「咱們看吧。」


  回到家,空蕩蕩的家總是叫人疲憊的身心更加疲乏。就算打開電視,電視熱鬧的聲音只會顯得屋子更加空曠。


  我很想和誰說說話,可是拿起手機通信錄翻看,竟沒有一個能聊聊的人。鼓起勇氣給李樂永發了兩條簡訊,等了很久也沒有迴音。


  洗漱完,用毛巾擦著頭髮走到床邊卻發現手機上的亮燈閃著。有簡訊。好像黑暗中的人突然看見了亮光,我興奮地拿起了手機。


  是他回復的簡訊:「很忙,周三回去。」


  費勁心思打了半天的字換來的回復就是這幾個字。


  心裡的希望像鼓漲的肥皂泡迅速癟了下去。扔開手機時卻發現臉上的一片冰涼。原來自己流淚了。是啊,他根本不愛我,還能指望他會對我怎樣呢?

  星期三,又是開選題會的時間。


  眾人紛紛拿著自己文件夾走向會議室。主編又端著他的大茶杯等在會議室里,一邊喝茶,一邊把茶葉「噗」、「噗」地吐回水裡。


  選題會平淡無奇,大家好像都有點提不起精神,討論也不太激烈。一個個說完了自己的選題,把文件夾合上就低頭看著手機。主編眯著眼看著大家,不置可否的樣子。


  會議快結束時,一個人推門而入。是馬總。主編見他進來連忙說:「大家都停一停,馬總有點事情要宣布。」


  不知怎麼的,我立刻感覺到馬總的事情跟我有關。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著,像要從嗓子里跳出來,額頭有微微的汗沁出,心臟猛烈跳動的聲音讓我幾乎聽不清馬總說話,但是很不幸,我還是聽清了。


  馬總說:「大家都聽一下,有幾件事情要宣布。第一件事情,就是關於劉西溪的事情。劉西溪去採訪,答應對方要給對方核對文稿。但是她沒有遵守諾言,沒有與被採訪者核對文稿,結果導致文章有不實之處。現在對方非常憤怒,要告雜誌社,律師信都已經來了。因為劉西溪個人的疏忽,給我們雜誌社造成了巨大的損失,造成了聲譽上的傷害,所以我們決定對劉西溪做出辭退的處分予以……」


  耳朵「嗡」、「嗡」地響,像有一千面大鑼在耳邊敲。陳曉月坐在我旁邊,手迅速地伸過來在我的手背上輕輕按了一下又「嗖」地縮了回去。就這一下,我已經對她無限感激了。


  有些人轉過頭來看看我,又迅速地把臉轉回去。小王在低頭髮簡訊,始終沒有抬頭看一眼,但我知道馬總的話她一字不漏地全聽見了。


  窗外的蟬叫得人心亂如麻。我枯坐已久,要等人力資源的人來檢查電腦、鍵盤、滑鼠等一應用具才能辦離職手續離開。


  周圍人的嘁嘁喳喳聲音都遙遠而模糊,他們似乎手上都有忙不完的事,但目光總是飄離電腦,飄向我又迅速地收回去。


  偶爾有一兩個人過來跟我道別,我頭沉得抬不起來,嗯嗯啊啊地敷衍過去,只能假裝專心收拾我的東西。


  好在午飯時間很快到了,眾人紛紛走了。空蕩蕩的辦公室里,我鬆了一口氣。


  抱著紙箱子離開時,我經過了主編的辦公室。主編的聲音從裡面傳來:「劉西溪,你進來一下。」


  雖然他現在已經不是我的領導了,但我還是習慣性地服從了他。


  「坐。」主編仍然端著茶,用大茶蓋子往我身後一指。我把箱子放在地上,坐到了他對面的沙發上。


  「這次的事就當栽個大跟頭吧,你以前表現還是很努力的,以後去了新的工作單位要多注意啊。」


  主編的臉上是少有的誠懇。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相信主編是真心的。我已經落在井底了,他也沒有落井下石的必要了。


  「你平時工作很努力也很有才華,這次犯了錯,本來我覺得批評批評就行了,沒有開除的必要。但是馬總很堅持。他本來連補償金也不想給的。我幫你爭取了一下。太可惜了,我本來還想讓你接替楊慧霞的。」


  我本來已經置身在冰窖里,稍微的一點溫暖讓我冷到底的心微微有點回暖的跡象。我抬頭看著他,想說兩句感激的話,話到嘴邊,眼淚卻先流下來了。


  主編拿起一盒紙巾遞給我:「別哭,別哭,過去就算了,吸取教訓,以後在新的工作單位好好發揮。以後你找工作,如果對方要做背景調查,儘管讓他們打到雜誌社來找我。我會儘可能地幫你說好話。我相信你下一份工作沒問題。」


  主編的話在我心裡燃起了點希望。就像濕濕的柴火雖然還不能熊熊燃燒,但也總算冒了一點青煙。


  向他道謝之後,我抱起紙箱離開辦公室。就在我就要走出辦公室時,主編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哎,對了,你究竟是怎麼得罪了馬總?他好像對你意見特別大,非得開了你不可。」


  提起這個,胸中似乎有一股湍急的水流,一下一下地撞擊著我的胸膛,彷彿要撞開胸腔噴涌而出似的。我放下箱子,把在雲南菜館的所見所聞跟主編說了起來。


  回到家,身上的汗讓衣服黏膩在身上,我倒在沙發上,心裡茫然無措,呆坐很久,無法動彈。


  門「咔嗒」一聲響把我從迷思中驚醒,挺直身子向門口看去,李樂永正把行李箱放在地上,低頭換鞋。我幾乎忘了,今天是他回來的日子。


  看到在沙發上的我,他也是一愣。


  「你這麼早就回家了?」他很吃驚。


  我苦笑一下,竟無言以對。


  「老婆。」他走過來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溫柔地說著。一聲「老婆」幾乎把我的心烘化了。


  滿心的委屈、憤懣一下子找到出口,我無力地靠在他的身上。想要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只是靠著,感覺到一點踏實。


  「我們不要再糾結過去的事了,好不好?」他的下巴頂在我的額頭上,他身上的氣息包裹著我。


  「這段時間我太累了。我不是故意冷落你,實在是為工作已經煩心不已,不想回家還要面對你的壓力。那些事情我不想解釋了,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如果我對你絲毫沒有感情,我媽再怎麼逼我,我也不會跟你結婚……」


  他在儘力解釋著,非常溫存地。但我的心卻再度一點點涼下來。對我有感情?我相信他有。只是不知道有多少罷了。那些照片仍然在他電腦里。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但是我仍然靠著他沒動。我太累了,只想找個地方靠靠。我緊緊抓住他的衣服,彷彿抓住一點依靠。


  也許我不應該再計較。每當我想哭想鬧時,我就隱隱懷疑自己是不是太矯情、太狹隘了。可是每當我想放下一切,像過去一樣與他親密時,那些照片卻又跳出來在我眼前晃,彷彿一根刺扎在嗓子里,吞不下去又吐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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