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八月,應該是北京最熱的季節了吧?蟬叫得人快發瘋,陽光白得刺眼。
從建國門外一棟大樓里走出來,灼人的陽光曬得我快要虛脫了。
雖然對方沒有明說,但我知道又一次面試搞砸了。走進肯德基給自己買了杯奶昔,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把冰涼塞到肚子里。
太累了。我本來以為就憑我找份工作並不難。也曾經有幾家出名的雜誌社要我去面試,一試二試都很順利。我暗自竊喜,如果真能去那兒干也算是因禍得福,我的職業生涯要前進一大步了。
可是每次到臨門一腳的時候就杳無音訊了。打電話過去問,對方不肯說原因,只說已經招到了合適的人選了。
開始還不太在乎,好工作總會有的。可是被拒絕太多次以後,我漸漸有點慌了。再後來,心裡的失望越積越深。彷彿深井的里枯葉越積越多,漸漸開始腐爛。
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苦苦哀求,對方才吐口說,卡在了背景調查環節上。
背景調查?
眼前浮現起主編的胖臉,他的聲音是少有的和藹,「以後你找工作,如果對方要做背景調查,儘管讓他們打到雜誌社來找我。我會儘可能地幫你說好話……」
所以我才放心把主編的辦公電話留給他們。身體里像有悶雷爆炸,隱隱感到恐慌,卻又不知道為何。
肯德基里的冰涼空氣讓我渾身發抖,工作,工作!電話突然響起,接了起來是陳曉月氣呼呼的聲音:「哎,你知不知道啊?早上主編宣布,小王當副主編了。」
雖然離開了雜誌社,那裡的事情已經與我無關了。心裡還是像塞了一大團棉花,堵得厲害。陳曉月還在絮絮叨叨:「
「你懂不懂?小王這招叫一箭雙鵰啊。本來你的事,主編說內部處理處理就完了。但是小王添油加醋地捅到了馬總那兒去。她去獻寶,既討好了馬總又擠走了你。現在,副主編果然是她的了。小王跟馬總簡直好得要穿一條褲子了,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搭上馬總這條船的……」
怎麼搭上的?因為我知道了馬總的秘密,因為我無意中搶了小王的選題,所以他們必然聯合在一起,對我進行了一次我毫不知情地合力絞殺。
我問陳曉月:「我走了以後,馬總有沒有對你怎麼樣啊?那天你也在場。」
陳曉月的聲音頓時虛了很多:「我還好啦。見你下場太慘,所以……我主動去跟馬總表了忠心。西溪,你可千萬別怪我啊,我也是為了保住飯碗。」
我苦笑一下,如今還能怪誰?自保尚且不能,誰又能為誰仗義一把呢?
我主動岔開話題:「別提這個了。那個女的真的起訴雜誌社了?」
陳曉月的聲音又高揚起來:「切,那根本就不算個事兒。那女的來過雜誌社一趟。我看了,特能裝的一個人,說話那種勁兒,讓人受不了。她跟主編談了半天也不知道談了什麼,反正最後和解啦。我看最後主編送她走的時候,她還笑眯眯的呢。你那個文章我也看了,全是誇她好,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她純粹就是沒事找事兒,找茬兒發發威。最後,連登更正啟事和道歉都不用。哎呀,你這回真是栽大跟頭了,就為這麼檔子破事兒。主要還是得罪了馬總。你那天怎麼突然那麼大脾氣呀?人家找小三,關你什麼事兒呀……」
這些事這些人都已經離我遠去了,彷彿舞台上猩紅色的幕布漸漸合上,偶爾還有一點波紋激蕩讓人猜測已經謝幕的演員在幕後做什麼,但這些都已經無關緊要了。
掛了電話之後,才看見手機上來了一條新的簡訊:「今晚回家吃飯。」
心裡一動,作為編輯,沒有人要我;但是作為老婆,我還是能發揮點作用吧?
回到家,冰箱里空蕩蕩的,只有一盒孤零零的豆腐和一顆有點發蔫的大白菜。
燜了一鍋米飯,做了一個麻婆豆腐,一盤涼拌白菜心。家常小菜,但是看起來艷紅翠綠,吃起來可口可心。剛把菜端上桌他就回來了。
鼻子深深一吸,從背後抱住我說:「真香啊。好久沒吃家裡的飯了。」
不禁軟在他懷裡,有所依靠,真好。
吃飯時,他狼吞虎咽。不一會兒,碗就空了。他把碗一遞,「再來一碗。」我起身去給他添飯。
他看著我起身忙碌的身影不禁笑了:「有老婆真好。當初我媽說你勤勞能幹,果然沒錯。」
心裡一沉,把碗放到他面前。「那你就是為這個娶我的?」
他一怔,旋即笑道:「生氣啦?」說著,手就不老實。我把他的手扒拉開:「吃飯呢。」
他把自己的手機按了關機,然後湊近我:「我現在想吃點兒別的。」
我站起來就要收碗。他卻突然把我打橫抱起。我「啊」了一聲,使勁拍他:「碗還沒收呢……」話沒說完,他的吻就落了下來。緊緊揪住他的衣服,我感到我似乎要墜入到深谷里去了……
剛剛的歡愉已過,把頭枕在他的臂彎里。他伸手把床頭的手機按了開機,然後才回過身來滿意地摟著我,感嘆道:「真喜歡你的腰,那麼柔、那麼細。」
「你為什麼每次這個時候都要關手機呢?」我問。
他笑笑:「我特別討厭這種時候被打擾。尤其是看見工作上不能不接的電話,接也不行不接也不行,乾脆關機看不見。」
提起工作,我心裡的鬱悶卻又像苦水一般迅速把我灌滿。
注意到我的異樣,他側身過來用把我的臉貼緊他的胸膛:「怎麼了?」
多天的委屈鬱悶像洪流一樣在胸腔里橫衝亂撞,終於找到了出口。我把臉埋進了他的胸膛,把這些天的事情告訴了他。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你把那天雲南菜館的事情告訴你們主編了?」
我點點頭。
他嘆息道:「想不到,你的社會經驗竟然還是小學生水平。」
我有點氣惱,不甘心地看著他。
「你知道你臨走時,為什麼主編對你那麼和藹親切,還主動告訴你他為你爭取了離職補償?」
我搖搖頭。
「他是麻痹你呢。他應該早就看出馬總既恨你又忌憚你,急於要把你趕走。所以他猜測你一定知道了馬總的一些事情。所以他喂你個甜棗就是想從你嘴裡套出話來。而你居然……」
他再次嘆氣,「你居然真的告訴了他。這下子他抓住了馬總的把柄。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什麼矛盾。但是從他處心積慮地套你話來看,他和馬總之間一定有著你死我活的爭鬥。他拿這個把柄去要挾馬總,而馬總立刻就知道是你告訴你們主編的。本來馬總把你趕走這事就算完了,而現在他才真是恨你恨得牙根癢。」
「可是,主編明明跟我保證他幫助我的。就算他動機不純,可是我也至少幫了他呀。他怎麼也應該幫幫我啊?」
「我的小姑娘呀,你怎麼這麼單純呢。這些人說話就像放屁一樣,說過就完了,不能當真的。何況你一個已經出局的人,誰會遵守對你的承諾呢?何況你們主編既然利用你透露的消息對付馬總,當然不希望你有朝一日知道這個消息,更不希望有任何機會報復他,最徹底的辦法就是讓你遠離這個圈子,在媒體圈子裡找不到工作。說句不好聽的,這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殺人滅口。」
我緊緊依靠著他,聽他教育我。
他低下頭來仔細端詳著我的臉,眼中似有柔情。
我被看得臉發燙,不禁問:「怎麼了?」
他嘆息一聲把我摟在懷裡:「現在怎麼還有你這樣的傻女孩,傻得可愛。」
我倚在他懷裡聽他喃喃地說:「暫時找不到工作也別著急,乾脆好好休息兩天。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找人幫你安排工作。我在媒體也有不少朋友,你們雜誌的那個主編也不可能一手遮天。」
夜色低垂,窗外一片萬家燈火。房間里沒有開燈,借著窗外的微光我看見他一臉寵溺。我緊緊依偎著他。就是此刻,就在此刻,溫馨而又靜謐。我下定決心,要把他電腦里的那些照片從我的腦袋裡刪除。
第二天早上起來,家裡空蕩蕩的,他早已出門上班了。桌上放著煎蛋和麵包。吃完早飯剛要拿包出門,卻發現錢包里被他塞滿了鈔票。拿起沉甸甸的錢包,心裡覺得踏實又溫暖。所謂幸福,不過如此罷了。
周末,焦阿姨早就在家翹首以待了。看見我和樂永拎著整箱的雞蛋和牛奶進門,臉上喜不自禁。她招呼李叔把一大箱牛奶抬進去,又從兒子手裡抱過雞蛋,順帶瞟了一眼我和樂永,最後目光落在我挽著樂永的手臂上。一朵笑花綻放在她嘴邊。
「哎呦,沒事了?小夫妻床……哎,吵吵就好啦。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她可能想說「床頭吵床尾和」,覺得不妥當又咽回去了。我臉有點紅,走進了廚房。
「媽,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的?」
「哎,不用不用。我早就做好了,有紅燒排骨、蒜燒帶魚都是你們愛吃的菜。你坐著,一會兒就開飯了啊。」
我聽了心裡暗笑。所謂「我們愛吃的菜」不過都是她兒子愛吃的菜罷了。我愛吃炒乾絲、絲瓜湯、香菇菜心之類素菜的她從來也沒做過。
「爸,這是什麼比賽?」
樂永坐到李叔身邊。
「哦,小樂來看看,女子羽毛球錦標賽,特別好看。昨晚你媽不讓我看直播,說熬夜不好。今天只能看轉播的了。」李叔忿忿地說。
「看看看,就知道看。什麼排球籃球羽毛球,網球撞球乒乓球,只要是球你就看。我問你,今天的報紙你拿了嗎?」焦阿姨的嘴非常利索,像說快板一樣,端菜添飯的動作也沒減緩她的語速。
「你就知道叨叨叨。你天天跟老頭摟一塊兒跳廣場舞我說什麼啦?」李叔聲氣逐漸粗了起來。
「你……」焦阿姨把西紅柿雞蛋湯往桌上一頓,幾滴湯水灑了出來。眼看火藥味兒濃了起來,李樂永連忙打圓場:「行了,行了。爸看爸的,媽跳媽的,這不挺好嗎?」
怒目而視的兩個人被李樂永的一句話輕輕放平了。
我羨慕地看著這一切。有父有母大概就是這樣吧。吵吵鬧鬧,充滿煙火味的人間幸福。
相比之下,我的那個家太冷清了。暑假裡,媽媽出去上班后,我可以在家裡坐一整天聽蟬叫。逢年過節時,樓上樓下迎來送往的聲音越發顯得我們家孤清。
為了避免在家枯坐,我媽故作興緻高昂的樣子帶著我坐上了開往郊區的公共汽車。那時候,昌平的神路是不收門票的。那不過是一條荒郊野外的一條石板路,兩旁散落著落滿殘雪的石像。
塞給看門老頭一點錢,就可以隨意走進思陵里去。石板路上白雪覆蓋著枯草莖,台階已經倒掉了一半。青松四合,黛色的天邊烏鴉呼啦啦飛起。我和媽媽是被世界遺忘的兩個遊魂,飄蕩在這破敗陵墓的暮色中。
「喏,多吃點。你太瘦了,這樣將來要是懷孕身體可吃不消。」焦阿姨把一塊排骨夾到了我的碗里。
我正埋頭對付碗里堆成小山的菜又聽見焦阿姨囑咐我:「對了,我聽小樂說你來例假時肚子疼得厲害。我問過我們舞蹈隊的常大夫了,她說這是宮寒導致的。你有空去看看中醫吃點葯調一調,不然可不好懷孕啊。」
我的臉燒得厲害,瞪了一眼旁邊的李樂永。他怎麼什麼話都跟他媽說呀。正在仔細挑著帶魚刺的李叔聽見這話大聲咳嗽起來。我的臉更燙了。
李樂永把筷子一頓:「媽,你吃飯的時候說這個幹嘛?」焦阿姨左右看看不對勁,趕緊打哈哈:「專心吃飯,專心吃飯。哎,咱們食不言寢不語。」說著,她端起了飯碗。
「啪」地一聲,李叔把飯碗放下。「我吃完了。」他扔下這樣一句就踱步回了客廳。不一會兒,客廳里就傳來電視的聲音。解說員正在解釋羽毛球賽事。
「這個老傢伙。」焦阿姨無可奈何地說了一句。
吃完了飯,焦阿姨拉著兒子去裡屋收拾他以前的衣服。兩人關著門,不知道唧唧喳喳地說什麼。
我收拾了碗筷,又擦洗了桌子,正準備也去看看「特別好看」的錦標賽。手機突然「叮鈴」一聲,是簡訊。
看圖標是圖片簡訊。誰會給我發圖片簡訊?
圖片一張張打開,我的瞳孔在一點點放大。
照片拍得非常模糊,這可能是因為拍攝照片時的光線極其昏暗。那是樂永和一個女人親熱的照片。他們身後是一片狼藉的床,他們身上的衣服所剩無幾,他們的手撫摸著對方的關鍵部位,他們的眼神和他們的身體一樣纏綿交織……
手裡捏著手機,身上有涔涔的汗冒出,眼睜睜地看著世界崩塌於前而恍若未知。如隔世般,我聽見客廳里,電視仍在播報著羽毛球錦標賽的戰況;裡屋的門打開了,焦阿姨和李樂永說說笑笑的聲音越來越近,直到耳邊。我似乎已經灰飛煙滅了,而周遭的世界居然照常運行。
「行啦行啦,你心裡有譜媽就放心了。你什麼時候給我生個大胖孫子我這心裡才高興呢。哎,你搖什麼頭啊?趁著我們老人身子還行,可以給你帶孩子啊。到那時候,你爸也不用看他的破球了,看孫子還看不夠呢……」
「西溪,我們走吧。」李樂永的聲音在耳邊說。
我抬起頭來,眼前的兩個人喜笑顏開,神采奕奕。夏日午後的陽光越發強烈,房間里的一切都浮在光影里,彷彿那麼不真實。
猛地想起小時候,一群孩子追著我朝我扔石子。因為我沒有爸爸,我成了街坊鄰里口中的怪物。儘管瞪著眼睛,揮舞著雙手裝出一副勇敢的樣子,可是心裡始終害怕和悲傷。我真的希望有一個爸爸。
我的手支撐著桌面不讓自己倒下去,看著眼前的兩張嘴一開一合卻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
過了好一陣,才感覺有一隻手在拉我。
「西溪,想什麼呢?走吧。」他的手握住了我的胳膊。我本能地躲開,第一反應竟然覺得臟。
「你們下午不是要逛街去嗎?去吧,去吧。」焦阿姨熱情洋溢地把我們要推出了門。
門在我們身後關上。我飛快地走著,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應該往哪兒去?
他從後面追過來,聲音里有壓抑的怒氣。
「你又怎麼了?」
我沒有說話。彷彿一出聲就會把自己假裝堅強的外殼戳破。腦子裡各種念頭像隕石一樣砸下來。
誰給我發的這個簡訊?
那個女人是誰?
為什麼發這個簡訊?
是不是故意用最刺眼的方式告訴我她的存在?
她想要什麼?
……
他的聲音再次追過來。
「你別鬧了,好不好?為什麼你三天兩頭就沒有安靜的時候呢?」我用手把他拂開,就像拂開一片蜘蛛網似的。
腦子裡亂鬨哄的,我需要好好地靜一靜,想一想。神思恍惚,馬路上的車啊人啊彷彿全被罩在雲霧裡。手腕被人狠狠地一把抓住。一抬眼,是他噴著怒火的眼睛。
「我真是受不了了。今天你必須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突然冷靜下來,感覺到了裸露的胳膊被陽光曬得發燙。
「我們坐下來談談吧。我有點累了。」我的聲音既平靜又柔和,好像我們剛剛看完一場電影歸來。
「那兒有一家咖啡館。」他把我拽向一家咖啡館。咖啡館的裝修是標準偽小資范兒,招牌上用花體字寫著「彼岸咖啡」。我心裡想笑,嘴角一牽,眼淚卻滾了下來。可能我的幸福註定在彼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