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Billy的座位空了好幾天了。我感覺日子好過了許多。


  泡上一杯咖啡,就著窗外的怒吼狂風輕輕啜著香濃溫熱的咖啡。Billy不在的日子真是悠哉,最好他永遠都不要回來。


  「Anne。」那個熟悉的聲音叫我,是他。


  我抬頭應道:「李總?」


  這樣叫他太彆扭,我不由地咬了一下嘴唇。


  他的眉頭也微微地皺了一下,然後平靜地說:「你現在先放下其他工作,去查一下以前的合同,把所有洛克中國以前賣出的機型、數量、價格、主要規格以及合同條款等等全部整理出來。」


  說完,他轉身向辦公室走去。


  我叫住他:「李總。」這次稍微適應了一些,聲音比較自然。


  他停住腳步。


  我追著問:「是要把全部合同整理一遍嗎?」我的重音放在「全部」兩個字上。


  他回過身,面無表情:「對,全部。」


  全部?那就意味著上百頁的合同記錄,裡面全是看不懂的術語、參數。我感到自己無力去撼動這樣一座大山,而且也毫無意義。


  我的聲音有點激越起來:「可是我覺得好像沒有這個必要吧?」


  剎那之間,辦公室里的忙碌聲音停止了,George困惑地抬起頭來看我。Vivian拿著杯子從樓下上來正趕上這一幕。她的腳步停了一下,然後極不自然地坐回位置。


  李樂永看著我,嘴唇緊抿,估計他不太適應有人當面駁斥他。過了一會兒,他開口說話了,聲音越過辦公區上方傳遞過來:


  「我看了一下,過去簽的合同沒有整理過,數據也沒有統計過。這樣很不利於我們分析市場。所以我希望你儘快做好交給我。」


  他的聲音依然非常平靜,那一種清朗悅耳、字正腔圓裡面含著怒氣和警告。


  他的左手輕輕搭在Vivian工位的隔板上,那根熟悉的手指上已經沒有了我們的婚戒,那修長的手指曾經撫摸在我身上……心裡有個聲音大喊停止,但是我卻做不到。


  Vivian站起來說:「李總,讓我來吧。這個我能做。」她的臉望向李樂永,大眼睛里放出熾熱的光芒,彷彿一朵向日葵望向它的太陽。她眼中的光芒刺痛了我,我別開了臉。


  李樂永看了她一眼:「你有你的事情要做。你跟George還要繼續做設備科那些人的工作。」


  然後他又把臉轉向了我:「Anne,你來我的辦公室一下。」


  我無言地跟他走進了辦公室。他沒有徑直在大班台後面坐下,而是等我走進辦公室后,把門關上才走回自己的位置。


  「劉西溪,」他的聲音冰冷起來,並沒有像平常那樣叫我的英文名。


  我坐在沙發上看著他。


  「無論我們倆過去如何,我們倆現在只是工作關係,是領導和下屬的關係。我希望你能努力完成我交給你的每一項任務。如果你不能,那就說明你不能勝任這個工作。不管我們的關係曾經如何,我都會辭退你,這是我當總監的職責。至於家裡的困境,我會儘力幫你,但你如果堅持不接受,那我也沒辦法了。」


  這算是一種告別嗎?去年那個秋天,當我們從民政局走出來時我們的關係就已經斷了。可是陰差陽錯,我們又來到了這裡。本不該再見面的兩個人,卻天天見面。心裡的絲絲纏繞,過去的牽牽絆絆,夫妻不成夫妻,同事難成同事。


  斷了也好,早該這樣。專心做好我的工作。不能再在雜誌社工作了,就換一片天地重新生根發芽吧。


  我痛快地說:

  「好。我明白我們的關係。我只要你能像對待其他同事那樣對待我,比如Vivian,」我腦中浮現他對Vivian讚許的微笑。「而不是故意刁難我,讓我做些繁雜又沒有意義的工作。」


  他氣得笑了:「刁難?你居然會這麼想。該怎樣對待你們是我的事情。讓你做什麼事情我自然有我的理由,作為上司我有必要事事向你解釋嗎?」


  我霍然站起:「好的。我會好好完成你交給我的每一項任務的。」我把手放在門把手上,停了一下。


  後面傳來他的聲音:「我會讓Hank來幫你的。」我沒有回頭,推門走了出去。


  之後的一兩個星期,陸海空基本都和我消磨在小會客室里。陸海空把我的電腦暫時挪到了會客室,把各種資料也搬到了那兒。


  經過開始一段昏天黑地的階段,我也漸漸開始明白起來。


  安檢機器的核心參數在於鋼板穿透度、空間解析度,以及對爆炸物探測的敏感度。


  不同的使用場所對這些參數的要求是不同的,當然價格也就不同。


  其他的諸如電腦界面、系統的語言、外觀、傳送速度之類的都是小case,都能夠個性化定製。


  我一邊整理一邊開始逐漸了解。陸海空對我很耐心,我也聽得仔細。自己建立了個文檔把心得都記下來。有時候我噼里啪啦地敲半天,卻看見他定定地看著我。我心裡咯噔一下,一個念頭閃過,又甩甩頭覺得自己可能想太多了。


  中午吃飯時,我們倆總是一起去地下餐廳。他讓我踏踏實實地在座位上等著,然後他去領盤、排隊、打菜,然後給我端過來。


  看著他敦實的背影,我有時候忽然覺得恍惚,覺得自己像他的女朋友,被他強迫坐在這裡休息,看他在人群里排隊、穿梭,看他端著兩個托盤向我微笑著走來。


  吃完飯,他總是把蘋果和酸奶省下來給我。「女孩子多吃點兒水果和酸奶,對皮膚好。」他的微笑很和煦,眼睛在鏡片後面閃閃發亮。


  中午,趙芭比把我拉到樓梯間,問我:「你跟陸海空怎麼了?你們成一對啦?」


  我的臉騰地紅了:「別瞎說,根本沒有的事。」


  趙芭比卻像沒聽見似地繼續說:「幸虧你和陸海空在一起。前段時間居然有你和李總的謠言呢,說李總經常偏袒圍護你。」


  我腦中一激靈,嘴上掩飾道:「你的腦子裡還有點別的沒有啊?整天就想著這些事。」


  「切,工作之餘談個戀愛很正常啊。而且工作是假,找人才是真的。我幹了好幾家公司了,老闆們不是結婚了就是女朋友一大堆。只有在這兒,李總好像還是單身。」


  我想哭卻又想笑。安撫不了這複雜的情緒,我只能恨聲說:「李樂永?你對他一點都不了解就想嫁給他?萬一下場很慘呢?」


  趙芭比瞪了我一眼,粗黑的眼線讓她的眼白更加白得刺眼。


  「嫁給他?看把你美的。哪有那麼容易?咱公司多少女孩都盯著他呢。看把Vivian忙的,笑得那麼嫵媚,幹活兒那麼利索,不就想引起他的注意嗎?也罷,你就守著你的陸海空吧,我看他配你也挺好,挺合適的。」


  「等會兒,」我感覺自己腦子有點不夠用了,「公司不讓員工之間談戀愛啊,你們怎麼……」


  「你傻啊?規定是規定。可是除了在公司里,上哪兒去找這些貨真價實的精英啊?相親?那都是什麼阿貓阿狗呀?真要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那我就辭職唄。男人重要還是工作重要啊?工作,上哪兒不能找一個呀?男人,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再說,真要和李總在一起,你知道他工資加提成多少嗎?他養好幾個我都綽綽有餘,我還工什麼作啊?」


  我只能冷笑加苦笑:「那就祝你馬到成功了。」


  芭比翻著白眼:「行了,陸海空也挺好的。將來你倆要是結了婚,你們就一塊辛辛苦苦租房子去吧。」


  我擺擺手:「你真是想太多了。」


  把電腦搬回辦公位時,George正興高采烈地打電話。一口一個老喬喊得親熱,看來北方機場的項目有進展了。掛斷電話,我忍不住問他。


  「北方機場的項目有進展了?」


  「不容易啊,李總把喬站長搞定了,他還真是有點兒辦法。」


  我腦子裡不知怎麼地想到那一張張圖片里李樂永和那個女人纏綿的樣子。


  「怎麼搞定的?」嘴上問著,心裡想著,還不是送錢、送女人那一套。


  George看著我,好像看穿了我似地說:「喬站長那人怪得很,金錢女人都不愛。當然啦,我們也送不起,FCPA嘛。我也不知道李總怎麼搞定他的,反正喬站長現在是我們這邊的鐵杆了。」


  「FCPA是什麼?」


  「海外反腐敗法。」


  「什麼法?沒聽說過啊。」


  George一拍腦袋:「你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不行不行,看來得給你們好好上上課了。正好下午沒事,可以培訓培訓你們這些小兵。」他看著我們,像要沙場點兵一樣。


  接著,他抓起電話撥通了內線電話:「芭比,小會議室下午有用嗎?我要搞個小培訓。嗯,……不用不用。好。」掛掉電話,他抬起頭對我說:「行了,去把Vivian叫到小會議室,咱們搞一個短時培訓。」


  當我走進小會議室時,George已經拿水筆在白板上寫了幾個大字「FCPA」。


  Vivian正襟危坐,黑色的小西裝很襯她。她面前攤開的還是那個黑色的牛皮大本子。本子已經快用到一半了。這倒顯得空著手的我,只端了個茶杯有點不像樣。好在George不是Billy那樣陰毒刻薄的人。


  白板前的George,矮胖的身材被西服裹束著,倒也不顯得臃腫。他的聲音朗朗:

  「今天臨時決定給你們搞這個小培訓,我也沒有特別準備,講得比較粗糙,大家見諒。大家來看看這四個字母,F-C-P-A。F是Foreign,C是 Corrupt,P是 Practices,A是 Act。」


  他大筆一揮在白板上寫下這幾個單詞。Vivian也趕緊埋頭刷刷地寫,我手邊沒有紙筆,又不方便去拿。只好喝一口水,以解尷尬。


  George接著說:「這幾個單詞翻譯成中文就是海—外—反—腐—敗—法。簡單來說,就是美國政府禁止美國的公司企業在外國向當地政府、機關或者其他什麼機構進行賄賂。這在咱們公司的具體表現就是禁止給客戶送禮、賄賂,即使是請客吃飯也有嚴格的金額限制。下面我把咱們公司的具體規定給你們念一下。」


  他翻了翻手裡的冊子,開始念一大串數字:


  請客吃飯,總人數不能超過20人,每人金額不能超過60美金;


  過節送禮,禮物價值每人每次不能超過25美金;


  召開客戶會議或代理商會議,給與會者的禮物價值每人每次不能超過25美金;


  接受代理商贈送的禮物,每人每次不能超過25美金;


  參與展會或行業會議得到的禮物,每人每次不能超過25美金:


  ……


  念完這一串數字,George矮胖的臉析出了密密的汗,可能是暖氣太熱了的緣故。他抽了一張紙巾邊擦邊說:「都記下來了嗎?」


  Vivian的手飛快地動作著,大本子上娟秀的小字密密麻麻。


  我獃獃坐著,心裡實在後悔,剛才應該出去一趟把紙筆拿來。


  「哎,Anne,你怎麼沒記啊。這是很重要的內容。你上點心,好不好?FCPA是咱們公司的大忌,絕對不能違反。你是銷售助理,給經理們報銷的時候必須注意。」


  George的聲音含著少有嚴厲。


  我的額頭也沁出了汗,訕訕地起身,準備向會議室門外走去。


  Vivian清脆的聲音響起:「沒事兒,我都記好了。一會兒我給Anne複印一份就好了。」然後她拉住我,「不用去了。」


  George點點頭,沒再說什麼。我坐下,感激地看了Vivian一眼。


  Vivian清脆的聲音接著說:「George,我有一些問題可以問吧。」


  George讚許地點點頭。


  Vivian看了一眼她的大本子開始發問:「第一個問題,洛克中國是在北京註冊的公司,按說遵守中國的法律就行了,為什麼還要遵守美國的法律呢?」


  看她振振有詞地,卻只是問了這麼一個傻問題。George滿懷讚許化為烏有,不耐煩地說:「洛克中國雖然設在中國,但資金來源是由美國洛克總部出資建立的,所以既要遵守當地法律,也要遵守美國的法律。」


  「那麼新聞里時常報道的那些製藥公司不也是美國公司,他們不但行賄而且是巨額行賄。」Vivian的氣勢突然凌厲起來。


  George認真作答:「法律當然是有人遵守,有人不遵守啊,不然為什麼會有犯罪呢?那些製藥公司歸根到底還是民用公司,而我們洛克嚴格意義來說是軍工企業,洛克的產品很多是賣給美國政府的。如果我們企業有違法行為,那以後的政府採購也就別想了,而且洛克的股價也會受到影響。所以必須嚴格遵守FCPA,這是底線。各種金額限制都記清楚了吧?」


  Vivian點點頭,再次發問:「George,你不覺得這個數字太低了嗎? 25美元,合人民幣才100多塊。這能送什麼?只能送送掛歷什麼的,連貴一點的月餅都超額了。」


  George笑了:「Vivian眼力不錯,就是這樣,連一盒月餅都送不起。」


  Vivian發急:「那還怎麼做項目啊?」


  George突然狡黠起來:「項目嘛,當然還是有辦法做的。這個你們不用操心。我們當然有辦法既不違反公司規定又能讓客戶滿意。這是我們銷售經理的事情,你們不用多問。將來你們準備布展、做會議準備時,訂做禮品注意別超額就行了。另外,經理們報銷時,也注意不要超過了。」


  他笑的樣子詭異而又得意,我不禁在想,到底是什麼辦法能他這樣兩全其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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