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奇童通知我,我托他代購的化妝品到貨了。我猶豫著到底選在哪裡跟他見面呢?見了面,除了一手交貨一手交錢,總得讓他教我兩手吧。餐廳、電影院是不能去了,想來想去還是讓他來我家。


  他來的時候,我媽不在。這是我特意算好的時間。省得她看見陌生男人來了又要問東問西、浮想聯翩。


  奇童進門時仍然軲轆轆地拖著他那個大化妝箱子,頭上戴著黑色棒球帽,身上穿著一件黑鉚釘夾克,下面黑色褲子上一條叮鈴噹啷的銀鏈子。他管這叫潮,但我覺得他穿得活像個打鐵的。


  「你上我們家來就不能穿得正常點兒嗎?這讓鄰居看見,該怎麼想我呀?」我抱怨著,在他身後探出頭在樓道里看看,然後趕緊把門關上。要是被樓下的鄧阿姨看見可不得了。


  「哎,你有點良心沒有啊?我提著這麼重的箱子爬到四樓來。你先給口水喝好不好啊?」


  我趕緊倒了一杯水塞他手裡。他一揚脖水杯就見底了。我又給他倒了一杯。


  「怎麼渴成這樣?」我問。


  「剛從大山子回來,那個攝影工作室是新開的,啥啥都沒有。這就是你家呀。」


  他四下打量我們家的擺設,看見沙發時他咧嘴笑了一下。我順著他的目光也看過去,看到沙發的扶手磨破了,露出了一點黃色的海綿。於是趕緊走過去拿一個墊子把那破損擋上。


  「你們家倒是挺有家庭氣氛的。」奇童在背後笑道。


  他管這個叫家庭氣氛?我回頭瞪了他一眼。


  奇童毫無察覺地把化妝箱放倒在地上,然後開始從自己的大包里往外掏東西。


  「這是眼影盤。」


  「這是口紅套裝。」


  「這是打底液。」


  「這是高光粉。」


  「這是腮紅筆。」


  「這是眼影筆。」


  「這是一套眉粉和刷子、剪子。」


  「這是定妝粉。」


  ……


  我覺得自己有點暈。


  「啊?這麼多啊?一共得多少錢呀?」


  「一共400。那套刷子算是我送給你的。」


  「那怎麼好意思?」


  「那有什麼。我跟你說啊,刷子很重要。我給你買的這套是白鳳堂的灰鼠毛。」


  「白鳳堂?還白玉堂呢,這是哪兒的牌子呀?」


  「土,日本很有名的牌子。」


  我不可置信地拿起那個紅色信封一樣的包裝,外面的紙上印著一個淡淡的蝴蝶結,輕淺跳脫的黑色毛筆字,只認得第一個字是「美」。這個包裝很日本。


  「這是老鼠毛做的?」


  「笨!這是灰松鼠毛加羊毛做的。」


  「很貴吧?」


  「還行吧。現在沒時間說那麼多了。我先給你把眉毛修一修。記住這個樣子啊,以後就照這個眉形來修。」


  還沒等我答話,他的手已經按在了我的臉上把我往窗口外掰。


  「對著窗戶亮一點。」


  我調整身體,對準了窗戶。他俯下身來,臉在我眼前無比放大。


  黑色的濃眉,長長的睫毛,別看奇童氣質陰柔,長得倒是挺帥的。


  他的手按在我的眼睛上,小刀片沙沙地刮著我的眉毛。屋子裡很安靜,只有漸漸地,我發現他從耳根開始變紅,然後慢慢地臉也紅了。


  「奇童,你臉紅了。」我說。


  「別說話。小心我一刀子把你眉毛去掉半拉。」他兇狠地威脅道,臉同時更紅了。


  正在這時,門口傳來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我渾身一緊,媽媽回來了。她不應該這時候回來的。


  我看見奇童也緊張地停下了動作向門口看去。


  這時門已經打開了。我媽提著一個華聯超市的塑料袋出現在門口。


  「今天華聯的排骨特價。我趕緊買了點。怕壞了我就先回來了……」她邊說邊走向冰箱,然後又突然停下了腳步。


  她看見一幅奇怪的畫面。我坐在窗前,奇童以怪異的姿勢站在我面前,手還按在我臉上。


  看見她的眼神,奇童嗖地一下把手縮了回去。


  我猛地站起來,臉卻差點撞到奇童的臉。奇童連忙後退幾步,臉紅得像一塊大紅布。


  「嗯,他是奇……劉建設,剛過春節時朱阿姨給介紹的。你不記得了?」我趕緊解釋。


  我媽目光轉移到桌上,掃視著那滿桌亂七八糟的東西。我的解釋也跟了過去:「哦,這些都是他幫我買的化妝品。」她的目光變得更加迷惑了。我的解釋跟了上來:「哦,他是專業化妝師,我在跟他學化妝,剛才在幫我修眉毛呢。」


  「哦,好。」我媽還是有點摸不著頭腦,「化妝好,你是得化化妝了。那可真麻煩你了,小夥子。」


  奇童剛要恢復正常的臉又變紅了。他略顯羞澀:「不麻煩,阿姨。」


  「好,好。你們化吧。」她說著向廚房走去,走進廚房,把萬年不關的廚房門關上了。


  我沖奇童一吐舌頭,而他卻沒這麼輕鬆,表情凝重地說:「我頭一次登門也沒拿點禮物什麼的……」


  我哈哈大笑起來:「拿禮物、登門?你以為這是什麼?見家長嗎?」


  我笑了兩聲卻又覺得不對勁,我看著他,他瞪著我。沉默了一會兒,他像是醒過來一般說:「不行,我得抓緊了,一會兒還得跑到東三環去呢。」


  拿起桌上那一個個盒子,奇童終於振作起精神來,振振有詞的樣子:「化妝其實不難。底妝、眼妝、唇妝化好了,你整個人就會非常有精神。我先從底妝開始講起。喏,你看這四樣東西:粉底液、高光粉、腮紅筆和定妝粉……」


  「哎呀,時間快到了,我得走了。今天時間緊,給你講的這些是重點。化妝是熟能生巧的事情,你自己沒事兒一定要多練習。練得多了,自然就化得漂亮了。」奇童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囑咐。


  他提著大箱子經過廚房時,我媽正從廚房端出一盤菜來差點衝到奇童的面前:「怎麼就走了?我的飯快做得了,吃了飯再走吧?」


  我瞥了一眼她手裡的盤子,是紅燒排骨,她還真捨得下血本。


  她熱情的架勢把奇童嚇得直踉蹌:「不了,阿姨。我還有事。」


  「真有事假有事啊?我這馬上就做好了。趕緊吃兩口再去辦事。眼看就到飯點了,你不在這兒吃到外邊還不是得吃?」


  奇童拎著他的大化妝箱子做逃跑狀。我連忙幫他說話:「媽,他還有事呢。人家化妝不能遲到的。」我媽的腳步終於遲疑了:「真走啊?」


  奇童緊張地打開門:「下次吧,阿姨。下次我一定嘗嘗您的手藝。」他終於拎著他的箱子逃跑了,箱子哐當哐當地順著一層層樓梯磕下去。


  我把門關上了,正看見我媽疑惑的眼光:「哎,這小夥子倒是不錯,就是穿得有點奇怪。」


  「媽,人家是干化妝師的,接觸的都是明星模特之類的人,當然要穿得潮一點,不能穿得跟小白領似的。那是職業需要。其實,他人挺好的。」


  「那就好,你了解就好。我都不知道你有這麼親密的朋友了。


  我有點發愣:「我們怎麼親密了?」


  「那手都上臉上去了,還不親密呀?」


  「嗨,那是化妝。他一天不知道得給多少女的化妝,手不都得按在人家臉上嗎?」


  「化妝師這職業靠譜嗎?」


  「靠譜吧。聽說他給人化一次掙3000多塊呢。」


  我媽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半天才說:「真的嗎?」她喃喃自語地走回廚房:「現在這個社會,真是的。我們這些老太太都落伍嘍。」


  我一樣樣整理桌上那些東西。廚房裡傳出我媽的一聲問話:「他知道你離過婚嗎?」


  我安撫一下自己的情緒才故作輕鬆地說:「人家又沒打算跟我怎麼樣,管我離婚不離婚呢?」


  廚房裡沒有人說話,只有碗盤撞擊的聲音。這聲音的含義我懂,只好補充了一句:「嗯,跟他說過了。」


  廚房裡突然安靜了。片刻之後我媽從廚房探出了腦袋,臉上有掩飾不住地笑:「把桌子收拾收拾,開飯了。」


  星期一去上班時,我化著妝,雖然技術還很粗糙,但是鏡子里的自己已經很不一樣了。用眼線筆描出眼睛的形狀,眉粉刷過的眉毛看著那麼修長又毛絨絨的。豆沙色的口紅點出唇中一點紅,越發顯得臉很白皙。把頭髮攏向後面,用髮蠟和啫喱水固定,倒是顯得眉目如畫。我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滿意地笑了一下。


  地鐵排隊時,幾個男人走過我身邊時側頭看我。能讓人在早高峰的地鐵里拼著擠不上車也要回頭看兩眼。這妝值了!


  到了公司,芭比盯著我的臉發愣。我以為她在研究我的妝容,自己先有點不好意思。芭比卻突然湊近我說:「早上聽見George哭喪著臉說,你們北方機場的那個項目沒希望了。」


  蹬蹬跑上樓,果然看見George哭喪著臉坐在椅子上。面前的電腦黑著屏幕,他不知道在發什麼呆。


  旁邊的Billy在安慰他:「哎呀,輸了就輸了吧。哪有銷售不輸單子的?」這話怎麼聽都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


  Vivian也剛來上班,見了這陣勢立在那裡沒動。樓梯上蹬蹬的腳步聲上來,是李樂永。他的嘴唇抿得很薄,幾乎只剩一條線。看見George垂頭喪氣的樣子,他皺皺眉頭問:「怎麼回事?」


  George用手托著大腦袋,顯得很煩亂的樣子:「李總,我看這個問題無解啊。上星期我明明跟中大談得好好的,大家一起聯合質疑,這樣顯得聲勢比較大,能夠引起北方機場重視。他們答應得好好的,結果今天突然接到中大小邵的電話,說他們中大這次不參與質疑了。他們決定接受這份招標書,而且到時候會去參與投標。」


  李樂永的眉頭皺了起來:「明知不會中標卻仍然去投標,這分明是去陪標。既然肯陪標,這就說明他們跟海威有了什麼約定。這次他們陪了標,那海威也得陪他們一次。不是在這之前就是在這之後……」他的眼睛亮了,轉頭盯住了Billy。


  Billy臉上半是幸災樂禍半是安慰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漸漸明白過來的驚恐眼神。他喊了一聲:「S省高院我的那個標!」這下子連沮喪的George都回過神來了。


  李樂永站在自己辦公室門口沒有推門進去,而是思索片刻又轉身快步向樓梯走去。George喊:「李總,您上哪兒去?」李樂永頭也不回地說:「我去找老黎商量一下。」


  George頹然地靠在椅子上,李樂永突然轉過頭來叫他:「George」。George哭喪著臉望向李樂永。


  只聽李樂永一字一頓地說:「在開標之前,甚至合同正式簽署以前都不能叫輸。George,作為一個銷售輸了單子不算什麼,但輕易認輸才最可悲。」說完,他蹬蹬走下了樓梯。留下了George獨自發獃。


  辦公室里一片安靜。Billy不再理會George,拿起了電話。「喂,裴工嗎?我洛克的肖兵啊……」他邊說邊走了出去。


  我去問Vivian:「什麼叫陪標啊?」


  Vivian認真地敲擊著電腦,彷彿什麼都沒聽到似的。她可能太專註了。她做起事情來總是這樣。


  我提高聲音又問了一遍。Vivian這才轉過頭來微笑著看我:「我也不知道啊,咱們去問問George吧。」


  當我們把George堵在茶水間里的時候,George正從冰箱里拿出雪碧咕嚕咕嚕地對嘴喝。不一會兒的功夫,1升裝的大桶雪碧就去掉了小半桶。他把雪碧頓在桌子上,大聲地打了一個嗝。


  「陪標?」他又打了幾個嗝,「意思就是說陪別人投標。因為招標法規定,為了保持招標的公正,所以開標時至少要有三家不同的公司進行投標,然後從中選出一家中標,這次中標才算是有效的。如果投標公司不足三家,那麼這次招標就會作廢。所以有些公司明知自己中標無望,還是去參加投標就是為了幫助招標方湊夠三家投標的數目。」


  「那這麼做有什麼好處?」我問。


  「好處?」他又打了一個巨大的嗝才能順暢地說話,「好處就是幫助招標方能夠順利地招到自己想要的公司,也幫助對手公司能夠有效地中標。」


  「那為什麼要幫助對手呢?」


  「因為這次你幫了我,下次我就幫你。這次中大在北方機場項目上幫了海威,那麼下次在S省的那個項目上海威就幫中大。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這兩個標我們都會輸。」我和Vivian幾乎同時說出來。她側頭看了我一眼,接著說:「那我們都沒戲嘍?」


  George說:「也不能說都沒戲吧?李總不是說人家沒正式簽單以前都不算輸嘛,何況現在還沒開標呢。再說李總去打聽消息了,也不一定是壞消息。」


  然而,李樂永帶回的消息是令人沮喪的。中大果然見北方機場的項目無望,與海威達成了交易:這次他們來陪標,而以後海威也會在S省的項目上配合他們。反正,裡外里就把洛克甩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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