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春天是加速度來到北京的。前幾天幾滴春雨還凍得人渾身發抖的時候,這幾天就已經熱得連外套都穿不住了。芭比腳上的指甲塗上了閃亮的亮橙色,這就是在為連衣裙和露趾高跟鞋做準備。
最近萬先生的臉色不太好看。因為北方機場的項目一直處於焦灼狀態。
最後,只有洛克一家公司發出了質疑函。李樂永在例會上說,質疑歸質疑,但是北方機場的人死不吐口。因為數據埠和使用機場評分的方法是他們最後的防線了。這道防線破了,洛克對這個標就十拿九穩了。所以姜科長無論如何也不會讓我們攻破這道防線,而且還以招標期間不能與潛在投標人接觸為由,左右推諉拒絕見面。
但是這種膠著狀態不會一直持續下去。一般情況下,招標后一個月就開標了。如果有公司提出質疑,則招標公司在諮詢了業主也就是北方機場後會書面回復質疑,並把開標日期順延一周。但是回復質疑不等於是接受我們質疑的內容,完全可以打哈哈糊弄過去。也就是說幾個星期以後,不管洛克同意不同意,只要參與投標的公司湊夠三家,海威就可以正式中標了。
而且更糟糕的是,這次要是海威贏了,S省的那個項目就也懸了。因為海威會幫著中大。這樣下來,洛克整整一年都有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
George急得鼻尖上都冒出了癤子,紅紅的一圈當中一個白頭,白得近乎透明,鼻子兩邊桔皮一樣的皮膚上油汗不斷,看著總是油汪汪的。
整個辦公室里的氣氛沉重而壓抑,即使是五一勞動節的到來也不能讓這氣氛有所緩和。我和Vivian也常常無事可做。無聊地坐著,等著那個大悶雷慢慢逼近,而我們無計可施。
下班時間快到了,樓下的人們心早就飛了,收拾著東西,彼此招呼著:「哎,你五一上哪兒玩去?」
「嗨,到處都堵,還是家裡蹲吧。你們上哪兒去?」
「我們已經訂了去婺源的機票還有民宿。
「去看油菜花啊!」
「油菜花好像過季了吧?」
……
樓上我們幾個仍然僵坐著,沒有事做也不想走。李樂永不在辦公室,Billy到點就下班了。等樓下清凈了,George看看我們幾個,說:「你們也下班吧。」
把食指按在涼涼的觸屏上去打卡時,我悲哀地想:等到再上班時,就已經是5月3日了,到那時四天後就開標了。就是神仙來了也挽救不了。
天黑得越來越晚,快到家的時候,天仍然亮著。小區里花開得熱鬧,雖然都是路邊的雜花野草,倒也有一種蓬勃的生命力。收破爛的人費力地蹬著三輪車慢悠悠地過去,板車上堆得高高的紙板用繩子捆著。嘈雜的音樂聲有節奏地響著,一群老頭老太太整齊劃一地舞動著,旁邊一群小孩在打鬧。
春天就是這麼有活力。
我獨自走著,熱鬧的春日景象並沒有讓我心裡更舒服一些。按說現在最上火的人應該是李樂永。可是看著他這麼煎熬,我心裡也不好受。
記得以前,夜半聽見李樂永回來,疲憊地把兩隻鞋甩掉。簡單地洗漱過後,那腳步聲便走到卧室里來。接著,床被沉重地壓下,然後毛巾被一緊,他的身體便緊貼著我的身體。然而他久久不能入睡,輾轉反側之後,有時又起身去另一個房間抽了一根煙,然後帶著滿身的煙味重新回來躺下。
我會主動過去趴在他的胸口,摟著他的脖子。他輕輕拍拍我:「我把你吵醒了?」我搖搖頭。他不再說話,輕輕撫摸著我的長發。但是這並不能讓他心中的煩亂少一點。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睜著,很久才合上眼睛。
現在的李樂永大概也是這個樣子吧,我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心裡實在忍不住,給他發了個簡訊:「北方機場的事情有什麼進展嗎?」
回到家,飯已經擺好了,居然有水煮牛肉,雖然裡面豆芽居多。
一碗白飯遞過來。我媽看見了我驚訝的眼神。
「今天碰見舞蹈隊的老張,她教我做水煮牛肉。其實挺簡單的,就是拿花椒熗鍋做的。咱不是不怎麼去飯館吃嘛,我也學著在家做做麻辣香鍋、烤魚什麼的。也給你改善改善。」
我點點頭,勉強誇她幾句,就不想再說什麼了。嚼到了一粒花椒,嘴裡略微發麻。拿起手機來看,他的簡訊已經來了:「還在努力。你別擔心。」
努力?還怎麼努力?我望著手機屏幕上那八個字發獃。
「怎麼老是發獃?你沒什麼事兒吧?」她問。
「哦,沒事兒,公司的事兒。」我醒過神來回答。
「你工作沒問題吧?」她都成驚弓之鳥了。
我安慰似地笑笑:「跟我沒關係。就是公司有一個標老是拿不下來,心裡著急。」
「哦,急也沒用,先好好吃飯吧。五一這幾天你別老在家窩著,也出去找找朋友玩玩。上回你那個化妝師朋友,你找他去呀。」
我一邊吃著飯一邊盯著電視,嘴裡隨意答道:「找他幹嘛呀?他忙著呢。」
我媽對我的隨意敷衍顯然很不滿意:「他忙啥呀?這不都放假了嗎?他是外地的吧?又不用回家陪父母。」
「我們是放假,但他不放假呀。他們這種職業越到假期就越忙。只要娛樂圈還運轉著,只要各電視台綜藝節目還演著,他們就不能休息。別說五一了,就是春節也不休息。」
「那倒也是。」我媽點點頭,又冒出一個新問題:「他老是接觸那些明星模特什麼的,能靠譜嗎?不會心太花吧?」
「嗯,不會。再說我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種關係。」我胡亂地回答著。
我媽對我的回答顯然不滿意,沉著臉起身去了廚房。「哎,你幹嘛去呀?你不吃飯啦?」
她頭也不回地回答說:「火上還煮著綠豆湯呢,我去看看。」
我回過頭來,無意識地瞟了一眼電視,卻被滿屏亂糟糟的人群給震驚了。
「據本台記者剛剛發來的消息,北方機場今天因為安檢設備無法正常運行而導致二十餘個辦票櫃檯關閉,數千旅客滯留機場。請看前方記者發來的詳細報道。」
看著屏幕上亂糟糟的背景,以及乘客們的焦慮的臉,我的腦子「咯噔」一下。想起陸海空曾經跟我說過的話。維修人員不應該是在十分鐘內到位的嗎?怎麼會造成旅客滯留呢?如果海威的工程師沒有及時到位,這個事情對我們會不會是一個契機呢?
我扔下筷子,立刻撥了George的電話,但是沒有人接。於是,我撥通了李樂永的電話。
電話接通了。
「李總?」我叫了一聲卻看見媽媽正從廚房走出來,心神激蕩,突然意識到我差點犯了個大錯誤。連忙站起來走回我的房間里去。
「西溪,什麼事?」電話里隱隱有發動機的聲音,他似乎在開車。
「我剛才在新聞里看到北方機場安檢設備出問題了,導致旅客滯留。」
「哦,你看見了。」
「我想問問,這件事對我們的項目有沒有什麼幫助。」
「現在還不好說。我要去北方機場看一下。」
「現在嗎?已經晚上了。」
「對,現在去。」
「我也去。」我突然插嘴說。說完自己也覺得這個要求很荒唐。果然,電話里傳出他不耐煩的聲音。
「你去幹什麼?我自己去看看就行了,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
「我也去吧。我想見識見識。萬一你有什麼忙不過來的我也可以幫忙。我總還有點用處吧。」
李樂永沉吟著問:「你的機場通行證包含E區嗎?」
我用肩膀夾著手機,騰出手來在包里翻出了自己的證件:「對,有E區。」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估計他在思考吧。過了一會兒才傳來他的聲音:「好吧。你在家裡嗎?」
「對。」
「那我來接你。半個小時後到。你估計好時間到樓下等我。」
「好。」
掛斷電話,看見手機屏幕上「李樂永」三個字,我心裡一緊。人真得仔細點兒,不然破綻太多了。我趕緊把他的名字備註改為「公司李總」。
重新坐回餐桌,菜已經有點涼了。水煮牛肉的紅油凝了一層油皮飄在面上。我趕緊夾了兩筷子菜,呼嚕呼嚕地把碗里的飯吃乾淨。
「慢點兒吃。」媽媽說。
「媽,一會兒我要出去一趟。晚上不一定幾點回來,你先睡吧,別等我了。」
「出去?幹什麼?」媽媽警覺地看看外面的天,天已經擦黑了。
「嗨,公司里的事兒。本來不用我去的,但你不是說要努力奮鬥嗎?所以我把事情攬過來了。多學點多做點沒有壞處。你說是吧?」
這麼一說,我媽果然沒詞了。
「你是跟同事出去嗎?」她又問。
「嗯。」
「多吃點肉,看你瘦的。」她夾了一筷子牛肉放我碗里,接著又問:「是剛才你電話里的那個李總嗎?你的上司姓李?」
「嗯,是啊。他人很好的,很正直,也很照顧我。」我胡亂說著,心裡暗暗打鼓,幸虧李姓是一個大姓。要是姓什麼上官、歐陽之類的就慘了。
「哦,好吧,去吧。幾點回來,給我發個簡訊。」
「好。」
站在小區門口,溫暖的夜風吹拂著我。為了怕媽媽在樓上看見,我不敢在樓下等著,特意跑到小區門口來等著。
鏗鏘的鼓點敲在人的心上,小區門口的小廣場上,老頭老太太們矩陣排列,正隨著節奏搖擺起舞。
一輛黑色的越野車緩緩地繞過賣烤麵筋和烤魷魚的攤子,壓著地上的竹籤子小心駛來。我認得那是李樂永的賓士。
車剛一停下,我就跑過去拉開車門坐了進去。車子沒有熄火,輕點幾下便快速駛離。
「阿姨不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工作吧?」他問。
「不知道。」
「也好,」他思考著說,「還是不知道的好。」
我沒說話,車裡一片沉默。過了一會兒,他又打破了沉默。
「你還挺機敏的。咱們公司只有你給我打了電話。」他手握方向盤,眼看前方對我說。
「那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你也是通過新聞嗎?」我問。
他嘴角輕輕揚起:「當然不是。我早知道了,但是我沒想到事情會變得這麼嚴重。」
「是什麼機器壞了?怎麼會二十幾個櫃檯都辦不了登機手續?」
「是行李託運系統後台的一台CT機壞了。」
「傳送帶?」
他側頭看了看我:「辦理登機手續的櫃檯旁邊就是運送託運行李的傳送帶。行李放在傳送帶上,自動穿過CT機進行安檢掃描。判讀人員坐在判讀室里進行查看。然後所有可疑行李都被送到開包區去進行開包檢查。現在CT機壞了,所有連著這幾條傳送帶的櫃檯都不能辦登機手續了。今天帶你來也好,正好讓你直觀感受一下。」
我點點頭。
夜晚的機場高速上,車子不多,明亮的路燈照著空曠平直的大馬路顯得很孤寂。
我們都沒有再說話,只有車子平穩地行駛著,輕微的馬達聲音響著。
我想說一些話題來打破這沉默。不知怎的,突然想起相親回家的那個夜晚,我也是這樣沉默地坐著,心裡的各種話題翻滾著。
我轉過頭偷眼望去,他的眉峰緊簇著,若有所思地看著前方。他這副專註的神情最吸引人。我不禁看呆了。猛然間意識到他現在已經不屬於我了。或者,從來都沒有屬於過。
「李樂永……」我不由自主地說。
他詫異地轉過頭來看我一眼:「怎麼?」
我鎮定住自己,用最平常的語調說:「你說這次機場的事能不能讓林總有所醒悟呢?」
他把頭轉了回去說:「但願吧。海威的服務慢、配件貴是出了名的。希望這次事件能讓林總意識到這一點。」
當頭上有轟隆隆的飛機低空飛過時,我知道機場快到了。車子下了機場高速,停在一堵圍牆外面。
「這是哪兒?」我問。
然而他沒有回答我,而是匆匆忙忙地撥通了手機。
「老喬,是我。哎,對,我過來看看。哎,不麻煩。我都已經過來了,把車停在E區內部停車場的外邊。好好,那我等你。」
掛了電話,他說:「等會兒。」
等了一會兒,只聽「滴滴」兩聲,停車場的大門打開了。有人走出來邊走邊揮手向門房裡的人道謝:「謝謝啊!」然後走過來指揮我們:「李總,你把車開進去吧。」這個人是喬站長的下屬小金,我記得他,唱歌那天他也去了。
停好車,李樂永來不及寒暄,上來就直指靶心:「小金,現在情況怎麼樣?」
「哎呀,糟透了。」小金一邊刷卡打開門,帶著我們在員工通道里繞來繞去的,搖著頭說:「海威的機器今天中午就壞了,正好那一條線是國航的辦票櫃檯。只好把國航的乘客安排到旁邊南航的櫃檯去。但是今天南航的航班又特別多,南航的櫃檯附近排隊的人太多,根本忙不過來呀。這下子好,幾十個櫃檯不能正常辦票,國航的飛機飛不了,南航的也飛不了了。整個值機島都封閉了。最麻煩的是,明天就是五一假期的第一天,本來就是客流高峰,現在更是擠得一團亂七八糟。乘客在機場都亂套了,要水要盒飯要安排住宿要退票。國航和南航的人都在找喬站長吵。尤其南航的那個安總最凶,喬站長都快頂不住了。」
李樂永點點頭:「南航肯定著急。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呀。怎麼?海威的維修人員沒有到位嗎?」
「來人修了呀,可是修不明白呀。機場的這幾個工程師級別太低,根本搞不明白問題在哪兒。現在只好申請他們新加坡的工程師過來。可是從新加坡趕過來起碼得五六個小時。現在還沒到,真急死人了。」
李樂永停頓了一下:「以我對他們新加坡團隊的了解,恐怕五六個小時也來不了。」
小金略一愣神,嘴巴張成「O」型,吃驚地瞪著我們,然後把面前的門打開。一股巨大的聲浪裹挾而來,龐大的候機大廳就在眼前。
眼前滿滿的都是人,一排排椅子上或坐或躺的都是人。地上到處都是礦泉水瓶子和白色泡沫飯盒。清潔工推著垃圾車正在清理。垃圾車在人群中,在無數伸開的腿中間艱難地行進。
人群擠來擠去的,我們這三個人的小隊伍很快就被衝散了。「跟著我,別丟啦。」小金在前面喊。
我突然覺得手被緊緊地抓住,低頭一看李樂永的手攥住了我。「別丟了。」他沉聲說。我順從地任由他緊緊握著我的手,跟著他在人群里擠來擠去。他的個子高、肩膀寬,走在前面一撥一拱便在人群中開出一條路來。我踉踉蹌蹌地緊緊跟在他身後,他擠出來的縫隙在我身後又合圍了。
突然,人群中起了一陣喧鬧,有人高喊:「他們不給退票。」周圍的人轟然像潮水一般擠向一個方向。我的身體被周圍突然擠上來的人們裹挾住,同時感覺到他的手在我的手裡慢慢滑脫。我更加用力地抓住他的手,但是我們的手仍然一點點滑開了,然後突然消失了。人群之間的空隙中,閃過他回望我焦慮的眼睛,接著,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
無數的胳膊肘、腿擠在我身上,巨大的外力讓我漸漸支撐不住了。如果我倒下了,那些腳會紛紛踏在我身上。我恐慌起來,向著李樂永的方向大喊:「快救我!」然而在嘈雜的人群中,我的聲音馬上就被淹沒了。
眼前的人群合圍了,我被擠得支撐不住,身體逐漸歪斜。感覺有無數雙腿撞在我的身上。胸口很悶,頭頂上的空隙越來越小,眼前逐漸一片漆黑,身上某處被撞到痛得厲害。倒下去的時候,心裡有個聲音在喊:完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