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84、
快下班的時候,我坐在椅子上,彷彿有點虛脫,全身汗涔涔的,我終究還是臉皮太薄。如果老辣一點,剛才就能表現得更自如一些。手機突然響了,拿起來一看是奇童。
看到電話手機屏幕上那個熟悉的名字,我突然感到一種溫暖和松乏。
「喂,奇童,什麼事啊?」
奇童歡悅的聲音通過電話傳過來:「哎,告訴你,我今天剛把買房合同簽了。咱如今也是有房一族了。晚上咱倆慶祝一下吧?」
「慶祝什麼?我又沒買房。」我彷彿大病初癒,身上酸軟,哪兒也不想去。
「哎呦,你陪陪我還不行啊?北京我又沒什麼朋友。」
真是「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我應該陪他慶祝慶祝。奇童來北京打拚這麼多年,現在總算有了自己的家了。
可是一瞬間,我媽的話閃過腦子。我又猶豫起來,奇童老這麼找我真有別的目的嗎?如果他有,為什麼半年了都不透露一個字?如果他說了,我該怎麼回復?
我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自己應該怎麼辦。可是我太需要一個人跟我說說話了,太需要有一個人對我微笑了。我受夠了大家略帶探詢又迅速轉開的目光,我受夠了人群中嘰嘰喳喳看見我就迅速散開的落寞,我受夠了被人品頭論足的懷疑……有一瞬間我幾乎支撐不住了。就讓一個會對我微笑的人給我一點安慰吧。
我拿著手機出神,電話那頭不耐煩起來:「哎,哎,你架子太大了啊,找你出來這麼困難啊?以前你不是這種磨磨唧唧的人啊?」
我回過神來,故意裝作大大咧咧地說:「行啊,怎麼個慶祝法兒?」
地壇門口新開了一家錢櫃,裝修嶄新,顧客卻很少。
我剛走到門口,就遠遠地看到一陣有個人沖我熱情地高高揮舞著手臂。是奇童。雖然是傍晚了,但是熱浪絲毫沒有減退。我看著他身上叮叮噹噹的那些玩意兒就更覺得熱了。
我走近了,他看見我一愣旋即笑了起來。
我瞪他一眼:「你笑什麼?」
他誇張地捂住胸口止住笑說:「我笑你呀。你真是我的好學生,成績不錯。」他把住我的肩左右端詳:「嗯,化得還行。來來,快叫老師。」
我把他推開:「別佔便宜沒夠啊!」
和其他KTV一樣,這裡一樣燈光迷幻,音樂嘈雜。門口的服務員把我們帶進一個小包廂。
我剛要準備選歌,奇童卻擺手說:「別著急。他們這兒有免費的自助餐,咱們先去吃點兒,一會兒回來再唱。」
原來如此,我站起來準備和他一起出去。奇童又囑咐我:「雖然是自助餐,你可別吃太多了啊。飽吹餓唱,吃飽了不好唱歌。」
進了包廂,我的煩惱就像丟在了外面,滿心只想著唱歌。聽見奇童這麼說,我忍不住笑著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您的講究真多。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自助餐廳里菜色不算很多,幾樣冷盤,幾種炒菜。我跟服務員要了一碗牛肉麵,又拿了涼拌海帶絲、涼拌土豆絲、芹菜豆腐乾幾樣冷盤。
奇童端著一盤雞翅和一碟粉蒸肉走回來,看見我拿的菜砸砸嘴說:「可真夠素的。」
我嘻嘻笑著:「我就是愛吃素。」
吃完了我的麵條,奇童那邊也是空了四五個盤子。他那張紙巾一邊擦嘴一邊問我:「吃飽了嗎?」我點點頭,我們一起起身走回包廂。
關上包廂的門,我開始覺得有點不安了。包廂里很安靜,一道門便把嘈雜的音樂聲和隔壁包廂的破鑼嗓子都隔在了外面。
現在包廂里只有我和他。
奇童好像沒有注意這個,專心地看著點歌界面,問:「你一般喜歡唱誰的歌?」
他這麼一問,我倒有點愣了。說實話,我來KTV的次數非常有限。每一次來不是和同事就是和客戶,從來沒有自己能自由自在點歌的時候,所以也就沒有自由自在唱歌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我擅長誰的歌,而且我對自己的嗓子很沒有自信。
我坐在沙發上,向奇童笑著說:「你先唱吧。我聽一會兒。」
「哪兒有這樣的?痛快點,你喜歡唱誰的歌?你要不唱,我就點男女對唱了啊,到時候你就非唱不可了。」
見我還是不說話,奇童促狹地點了一首歌。熟悉的前奏曲立刻響了起來,居然是那首《美麗的神話》。
這悠揚的音樂在我心裡划起一道漣漪,我想起李樂永和Vivian唱這首歌的那天。
他看著她,她看著他,彼此目光糾纏。
「喏,給你。」奇童把一個話筒塞到我的手裡。我機械地拿起來。前奏曲過去,奇童看了我一眼張口開始唱了起來。
「夢中人熟悉的臉孔,
你是我守候的溫柔,
就算淚水淹沒天地,
我不會放手。
……」
奇童的聲音不像李樂永的嗓音那樣有磁性,反而很像張信哲,清透高揚,悠長婉轉,高音部氣息把握得很好。
「該你了。」奇童沖我一示意。
我把話筒移到嘴邊。
「萬世滄桑唯有愛是永遠的神話,
潮起潮落始終不悔真愛的相約。」
我的聲音並不像我想象中那麼嘹亮有力,反而唱到高音的時候拔不上去了。
一首歌唱得我都出汗了。再回頭看一眼坐在沙發上的奇童,他正在嘆氣搖頭。我的惶恐就更勝了。
奇童沒等演奏的曲子結束就直接選擇了「切歌」。
接下來是奇童唱周杰倫的《青花瓷》。
我閉上眼睛,聽著奇童婉轉的歌聲。周杰倫的歌不好唱,曲調淡淡的,難以把握。奇童吐字輕快,盡量模仿周杰倫的那種節奏。
「哎哎,又該你了。你要唱什麼歌?你今天怎麼老是有點心不在焉的。」奇童唱完了,又迅速走過去掌握了點歌台。他一邊點按著,一邊問我。
我想了想:「那就來一首伍佰的《浪人情歌》吧。」
奇童的眼睛瞪圓了:「你要唱男人的歌啊?」
蒼涼的音樂聲響起了,我把話筒移到嘴邊,跟著唱了起來。
「不要再想你,
不要再愛你。
讓時間悄悄抹去我倆的回憶,
對於你的名字,
從今不會再提起,
不再讓讓悲傷將我心佔據……」
我唱得忘情。記憶深處的那個人曾經因為這首歌而臉色一變,因為這歌里的人而潸然淚落。我自己的眼睛也有點模糊了。
我正忘我地唱著,音樂卻戛然而止了。奇童搖頭嘆氣:「不行,我受不了了。你那調兒都跑得沒邊了。唱歌唱成這樣怎麼當銷售?你到卡拉OK得有兩首能拿得出手的歌呀。」
我訕訕地停下了,呆在那兒不知所措。
奇童見狀也放低了聲調問:「你……不怎麼常來KTV唱歌吧?」
我的臉有點紅,小聲地「嗯」了一聲。
奇童笑起來:「不常來就說不常來唄。其實,我剛來北京的時候也懵里懵懂的,啥也不懂。不過你這樣可不行,將來跟同事客戶出去唱歌那丟人可丟大了。行走江湖,你得有幾首拿得出去的歌。今兒咱們就練練。」
他一邊說著一邊點按著選歌台。
「讓我想想,我剛才聽了一下,你的嗓子比較細比較軟,你唱王菲的歌比較合適。咱們找一首王菲的歌來練練。嗯,我看就這首吧。王菲的紅豆,會唱嗎?」
我點點頭。
他的手按了下去,溫柔的前奏曲響起來,大屏幕上顯示出王菲早期的照片,清瘦的背影行走在空寂的海灘上,旁邊兩個大字「紅豆」。
我看了他一眼,把話筒移到嘴邊,剛要張口唱,奇童卻大喊一聲「等等」,按下了暫停鍵。
我奇怪地看著他。他說:「你別緊張。唱歌就是要放鬆放鬆再放鬆。只有放鬆才能把握好音準。相信自己,每個音都能發對。你的嗓音唱王菲的歌沒問題,放心大膽地唱吧。」
我點點頭,音樂重又響起。我把話筒移到嘴邊,開始了唱了起來。正式開始了,鋼琴伴奏曲低了下去,是為了更突顯唱歌者的嗓音。
我聽到一個空靈低柔的聲音輕輕唱著:
「還沒好好的感受,
雪花綻放的氣候,
我們一起顫抖,
會更明白什麼是溫柔。」
這是我的聲音嗎?我不相信似地看了一眼奇童,看到他驚訝的眼神和沖我豎起的大拇指。我的信心一下子就起來了。到高音部分,我的聲音也高揚了起來:
「有時候有時候
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
相聚離開都有時候
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
一曲《紅豆》唱完了,包廂里一片安靜。我不安地看著奇童。他愣愣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才響起他熱烈的掌聲。
我有點不好意思:「真的有那麼好聽嗎?你沒騙我吧?我沒跑調吧?」
奇童沖我豎起大拇指:「調子把握得很准,沒說的。而且你的音色有點王菲的意思。」
奇童說著,忍不住自己得意起來:「怎麼樣?我的眼光不錯吧?你的嗓子適合這一類的歌。再來一首許茹芸的《日光機場》。你能唱吧?」
我點點頭,熟悉的音樂聲響起。
一首接一首,我越唱越放得開,高音部分也能喊上去了。
奇童笑眯眯地召喚來服務員吩咐兩句。過了一會兒,服務員端了果汁和零食進來。
「哎呀,你幹嘛叫飲料啊?這裡東西很貴的。」我等服務員出去以後說。
「怕什麼呀?今天唱得高興。」奇童興緻很高。
「都聽我唱了,你也沒怎麼唱。」我說。
「聽你唱歌,比我自己唱還高興。」奇童說。
我敏感地感覺到了什麼。不敢看他,又不能老是盯著屏幕,我變得無所適從,包廂里也突然安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奇童打破沉默說:「要不咱們倆合唱一首吧。」
「好啊。」我輕聲附和。
奇童又按動了點歌台,直到輕柔的鋼琴曲響起來,他才拿起了另一隻話筒走到我身邊坐下。
「熊天平和許茹芸的《你的眼睛》,會唱嗎?」他問。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前奏曲過了以後,奇童把話筒移到嘴邊,輕輕地開了口。
「愛你忘了蘇醒,
我情願閉上眼睛,
任憑此生此世長睡不醒,
你就是我的來生。
……」
輪到我的時候,我盡量模仿許茹芸的聲音。
「愛是絕境,
幸福的人不遠行。
斷了春去秋來苦苦追尋,
寧願和你飄忽不定。
……」
唱到高潮時,奇童突然站了起來把自己的音量放開:
「不讓你的眼睛,
再看見人世的傷心,
……
投入風裡雨里相依為命,
用我的痛吻你的心。」
他轉過臉來,目光深深地看著我。
我的心猛地一顫,接著便咚咚跳起來。臉紅得發燙,手腳也不知如何擺放。他突然拍拍我,指了指屏幕。該我唱了。
我收回目光,把話筒移到嘴邊,開始唱了起來:
「不讓你的眼睛,
有太多太多淚不停,
……」
唱到最後,我的手突然被他的手拉住。我感到他的手心濡濕潮熱,原來他也一直在出汗。他沒有看我,專心地看著屏幕和我一起唱:
「心疼你每一步愛的艱辛,
苦難的夢特別真心。」
音樂漸漸隱去了,他的手卻並沒有鬆開。
我不知該掙脫還是不該掙脫,就這麼靜靜地任由他握著。他的手越加潮熱還有微微地抖動,我手上微微使勁想把手抽回來,但是卻沒有能夠抽動。
這首歌之後沒有其他歌曲了,音樂一停,包廂里突然安靜下來。我心跳加速,雙腿發軟,不知道怎麼應付眼前的場面。
不知過了多久,奇童終於開口了,幽幽地說:
「你是知道我的,我一個人來到北京,無根無基,打拚到今天終於買了自己的房子。其實我很早以前就對你……但是我不敢說,我怕……」他說不下去了。
我猜到他會表白,但是沒想到是這樣的開頭。我突然感到很無力,掙脫了他的手坐回了沙發上。
我的反應讓他慌張,他急忙坐到我身邊說:「我知道,我不是北京人,我們家是農村的,而且我也沒上過大學。我直到今天買了房才敢說這些。但是我……做了這麼多,希望你能有一點點明白。」
我知道,我應該開口了。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無論之前做了多少心理準備,事到臨頭的時候還是覺得心理準備不足。
我怔怔地說不出話。看見我發愣,奇童臉上的期盼一點一點地隱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包廂里的氣氛從高潮一下子降到冰點。
突然,叮鈴一聲打破了這安靜,我慌忙抓起我的包。是我的簡訊。
從包里翻出手機,手機屏幕的亮光在燈光昏暗的包廂里映亮了我的臉。其實,我當然不急於在這個時刻看簡訊。但是有別的事情打岔一下,我也能有些時間緩和,讓自己可以想想。
簡訊打開了,居然是李樂永的簡訊:「我明天早上到北京,會直接從機場趕回公司。在我沒到之前不要讓他們對你有什麼動作。」
我的頭腦一下子冷靜下來,公司里千頭萬緒的事情像潮水一樣襲來。想起明天,以及我做的準備,我的牙齒不由自主地咯咯作響。不知我的計策能不能夠起作用呢?
看見我的樣子,奇童不禁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我把手機重新裝入包里,說:「沒事,同事發來的,說公司里的事情。」
奇童「哦」了一聲,不再說話了,表情落寞。李樂永的簡訊彷彿一根細針刺破了今晚的曖昧,我的腦子裡突然打了個閃,然後萎靡下來。
「我離過婚,你也不在意嗎?」我說。
奇童定定地看著我:「如果在意,我今天就不會說這些話了。西溪,我什麼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我心裡一動,迎上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越來越灼熱,快要把我融化了。他的手也不知什麼時候偷偷覆蓋上了我的手。
送我回家的時候,我們倆坐在計程車沒有說話。計程車的前窗戶開了一條小縫,一股股的風從縫裡灌進來吹得我們的頭髮肆意張揚。車窗外的北京的夜景不斷向後飛速退去,黑夜中的滿目繁華也不過是曇花一現。
我的視線不由地接觸到旁邊的奇童的手臂,他的手臂搭在我身後的座椅靠背上,那麼虛虛搭著,似乎向前彎曲就要來抱我,可遲遲未動。
我明白他的心意和膽怯,一股酸楚和感動襲上心頭。
下車之後,他默默地陪我走到我家樓下。他抬頭看看四樓我們家黑著燈的陽台,不禁問:「怎麼你家裡沒人嗎?你媽媽呢?」
「她出去旅遊了。」
奇童「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你要上去坐坐嗎?」我說。
奇童看了看我,說:「算了,太晚了。你早點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我的心像浸在溫熱的水裡那樣,原本還沉浮不定現在卻漸漸安定了下來。借著昏黃的路燈,我看見奇童白皙的皮膚,濃黑的眉毛。頭髮全部染成紅色,耳邊一粒小小的金屬耳釘閃著細微的光。
「你上去吧。」他的聲音輕柔,如一滴滴水珠浸潤到乾涸的土地里。
我無言地走進樓道里,一回頭,他還定定地站在那裡。夜涼如水,我輕輕地嘆息一聲轉身上樓。走到家裡,換了拖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客廳和廚房的燈打開,走到陽台上沖樓下的人影招手。
昏黃的路燈照亮了路的半邊,半明半暗之中有一個黑色的身影站著。雖然不是很高大,但卻很堅定。他抬頭望著我,沖我使勁揮手,然後才轉身走進黑夜裡。
不久,我的手機叮鈴一聲響,是奇童的簡訊。
「明天我要跟著師傅出差去外地,過幾天才會回來。你願意等我回來嗎?」
遲疑很久,我終於在手機上打了一個字:「好。」
奇童的回信很快就來了:「我愛你。」
這三個字在手機屏幕上,灼灼耀眼,似乎會發光一樣。我的臉又紅又燙,一低頭眼淚卻滴了下來,那個人從來沒有說過這三個字,從來沒有。
黑甜香一覺,早上醒來伸個懶腰,聽到自己身上骨節脆響。拉開窗帘,打開窗戶,窗外天氣晴好,陽光燦爛卻並不刺眼。
夏末天氣舒爽,天空高遠,比仲夏奧熱要強了不知多少倍。拿起手機來看一眼時間,卻看見有一條新簡訊,是奇童發來的。
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北漂十年,我終於有了你。偌大的世界,我不再孤單。從今以後,我關於未來的全部設想中,都會有一個你。」
我不由地一笑,任由自己的臉又紅又燙。在早晨的微風中給他回了一條簡訊:「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