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3|家
日頭慢慢的偏向了西邊,街道上的行人日漸稀少,彥瑩伸出脖子看了看外邊,就見夕陽投下一地暗金色的影子,點點跳躍在青色的磚石上,有燕子雙□□起,帶著點點金紅色的斜陽,灑落了一地餘暉。
「打烊,盤底。」彥瑩累得已經快要趴下,可依舊還是想要看看今日的戰績,拖著疲憊的雙腿走到了櫃檯前邊。
寧掌柜笑著將一頁紙遞了出來:「我還沒來得及寫呢,這裡還是一個初略,過會再仔細盤點。」
拿著紙彥瑩一樣樣的對照著鋪子里的東西,竹筐裡頭已經是空空如也,什麼東西都沒有留,韭黃韭白與口蘑賣了個乾乾淨淨。
「三姐,我們賺了不少銀子吧?」六花興奮的跟在彥瑩身邊,一隻手捉住了她的衣角,今日可真是熱鬧,她的眼睛都不夠用了一般,下午要不是彥瑩讓五花帶著她去後院屋子裡歇息,她還真的會跟著彥瑩到鋪子裡頭吆喝一整天。
「賺了,肯定賺了!」二花在一旁砸吧砸吧嘴巴,頭一回見著真金白銀從自己手裡過去,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驕傲之感。
彥瑩將鋪子盤點了一番,笑著撥拉了六花的大辮子一下:「猜猜看,賺了多少?」
六花撲閃著大眼睛,鼓著嘴巴搖搖頭:「不知道。」
四花急急忙忙的猜了個數字:「十兩?」
彥瑩笑而不語,將那張紙交還給了寧掌柜:「都能合得上,還請掌柜上個數。」
「明日還要送貨過來才行。」寧掌柜拿出了另外一張紙:「肖姑娘,這是我瞧著鋪子里哪些斷了貨就寫在上頭,你看看還有些什麼要添的不。」
「多謝寧掌柜。」彥瑩將紙折了起來:「明日一早就會有人送貨過來。」她瞅了瞅兩個夥計:「今日誰在鋪子裡頭上夜?」
龔亮站了出來:「肖姑娘,大頭家裡有老有小的,不如以後就讓我一個人上夜吧。」
「你一個人上夜?」彥瑩覺得有些奇怪:「你家人不會等你回去?」
龔亮低下了頭,說話的聲音裡頭有些凄涼:「我爹在我年幼的時候就過世了,我娘去年也走了,家裡頭就我一個人。」
原來是這樣,彥瑩打量了龔亮一番,覺得這小夥子生得倒也還不錯,只怕是家中貧窮,沒有人願意嫁他,所以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
「這樣吧,不如你索性就搬到後院來住著,明日我讓人來砌廚房,以後你就在這裡安身,家裡頭那邊,得空就過去打掃打掃,免得落了灰。」彥瑩向龔亮交代了一句,笑著將幾姐妹拉到一處:「咱們早些回家,阿爹阿娘肯定在家裡惦記著哩。」
「來福大哥也來咧!」四花指了指外邊,街道上停著一輛騾車,肖來福彎著雙腿坐在上頭,拿著鞭子繞在手指上玩耍。
「掌柜的,那我們走了。」彥瑩與寧掌柜說了一聲,牽著六花的手就往外頭走,六花一邊走一邊急急忙忙問:「三姐,咱們究竟賺了多少銀子?你快說說!」
「財不露白,要說回家說!」彥瑩輕聲叮囑了一句:「你們都可要記住了,千萬別四處張揚咱們賺了銀子,要知道這世上多的是紅眼病,起先咱們賣酸筍的時候,你們不是沒有見識過村裡頭的大嫂大嬸是什麼嘴臉?就算咱們賺出了金山銀山,那也是在家裡說的,可不能到外邊去宣揚,知道了么?」
六花偏著小腦袋,瞪著一雙水汪汪的眸子想了想,嘴角露出了笑容來:「三姐,你說的我都記下了,以後別人問咱們家開鋪子賺錢了沒有?我就說咱們家好窮,好窮,都快要窮死了!哎喲喲,大叔大嬸,有沒有銀子借哇?」
二花在「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擰了擰六花的小耳朵:「誰說咱們家要窮死了?你就說咱們沒賺錢,只能養住幾張嘴,餓不死!」
「是咧!快莫要說窮死了,一聽到這話我就全身不舒服。」四花是被這些年的苦日子窮怕了,提都不願意再提:「哼,咱們賺了錢又怎麼樣?有本事她們也來賺!」
「你們姐妹在說啥子?這樣熱鬧!」肖來福抬起臉來,露出了一口潔白的牙齒:「鋪子今日的生意還好吧?我在這裡過了兩轉,瞧著怪熱鬧的。」
「也不過是湊熱鬧的人多,買的人少。」四花雖然剛剛才口裡逞了強,這陣子卻還是聽著彥瑩的話哭起窮來:「來福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東大街的門面貴著呢,也不知道一個月下來能不能掙到銀子,要是能糊住家裡幾張口,那我們姐妹也就謝天謝地了!」
彥瑩抿了抿嘴,四花也只是急性子,快言快語,真到了那時候,她馬上又改口了,改得比誰都快。幾姐妹都心領神會的朝著四花笑了起來,看得肖來福直納悶,不過他也沒多問,趕著騾子飛快的往前邊走了去。
坐在騾車上邊,彥瑩伸直了腿,抬頭望著天空中的夕陽,金燦燦的融在一處,格外醒目。空中有著薔薇的芬芳,不時還能見著路邊有石榴樹,上頭結著鮮紅的榴花,紅得奪目,這鄉村的景色真是美,彥瑩不住感嘆,這是一片充滿生機的土地。
騾車剛剛進肖家村,村口那大槐樹下玩耍的一群孩子都圍了過來,羨艷的瞧著騾車上坐著的肖家幾姐妹,雖然肖家村離豫州不遠,可誰又有這閑工夫特地帶著小孩去城裡頭逛?一年到頭,能進一兩次城就算不錯了。
「你們今日去豫州城了?」四斤老太的孫子大木正巧用鋤頭挑著箢箕走了過來,有些不甘心般望著彥瑩:「去城裡有什麼好玩的,還不如到家裡頭替你爹淘澄那幾塊旱地咧!」
二花撇撇嘴:「我們去做啥,關你啥事哪!」
大木的臉漲得通紅,眼睛偷偷的覷了彥瑩一眼,就見她微微的笑著,也沒有說多話,忽然間就膽子大了起來,哼了一句:「肖三花,你少到外頭野,還真將自己當成個人物了!」
彥瑩懶得理睬他,只是抱著膝蓋坐在那裡,身上披落燦燦的夕陽,就如給她鍍上了一層金邊,讓她細緻如瓷的臉蛋更好看了幾分。
大木的箢箕呼的一聲從鋤頭上溜了下來,他慌忙彎腰去撿,直起身子以後,那騾車已經慢慢的走遠了,風中只留下少女們依稀的笑語。大木的臉有幾分發紅,出神的望著那遠去的騾車,直到他弟弟七木扯了下他的胳膊才驚醒過來。
肖老大與肖大娘帶著大花站在院子門口,今日三人都心上心下,每個安歇的時候。肖大娘有些惴惴不安:「當家的,你要不要去豫州城瞧瞧?我這心裡頭咋就不踏實哩。」
在東大街開鋪面,那該要有多大的本錢?肖老大問過彥瑩,她只是笑著讓他放心,說沒花什麼銀子,可肖老大與肖大娘哪裡肯相信,一個個的愁得很,特別是見著雇了十多個小丫頭來做事情,每日要給三十文錢,更是覺得肉痛。
直到許宜軒拿了五十兩銀子來買粽子,肖老大才寬了幾分心思,可今日又忍不住提心弔膽,生怕賺不到錢會虧本,好好的青磚大瓦屋還沒住進去就要拿了去抵債。
幾個人坐在院子門口,眼睛好像都要望穿,這才見著肖來福的騾車慢慢的趕著往這邊過來。車上跳下幾個姑娘,動手將空的筐子搬下車來,肖老大見著筐子是空的,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二花三花,你們總算是回來了。」
「阿爹,阿娘,你們站在門口乾啥子?」二花一手拖著一個空簍子,一邊一陣風的卷了進去,將肖老大與肖大娘往院子裡頭趕:「你們是不是想知道今日賺了還是虧了?」
肖老大與肖大娘眼巴巴的望著二花,點了點頭,大花抱著葉兒也走了過來:「咋樣?肯定是賺了?」
二花把簍子丟在牆角,一手將彥瑩拖到了肖老大面前:「你就別賣關子了,快跟咱爹說說,究竟賺了錢沒有。」
肖家幾姐妹都圍了攏來:「可不是?三姐你快說,都要急死了!」幾姐妹回來的路上雖然嘴裡在不住的說笑,可心裡頭想著的卻是這鋪子今日究竟賺了多少銀子,六花的小屁股不住的挪來挪去,就像有針扎著一樣。
「今日……」彥瑩微微笑著看了眾人一眼,壓低聲音道:「咱們的鋪子應該賺了四十多兩銀子!」
「哇!」六花一聲驚叫,猛的跳了起來,撞上了肖老大的胳膊肘,揉了揉腦袋哭喪著臉道:「好痛。」可是一想著賺了這麼多銀子,又開心得笑了起來,一邊吸著涼氣一邊說:「真好真好,好多銀子。」
彥瑩瞧著她那可愛的模樣,伸手替她摸了摸腦袋:「這不過是第一日,肯定生意會好些,以後就說不定啦。」
四花有些緊張:「那總不會虧本吧?」
「哪能呢?只要咱們齊心協力一起使勁,肯定是不會虧本的!」彥瑩看了看圍在身邊的家人,鼓勵的沖著他們笑了笑:「你們都該記得我說過的話,咱們以後日子會越過越好,咱們姐妹的嫁妝至少每人會有一千兩銀子!」
第一百一十章往昔
房間里靜悄悄的,就連豎在屋子一角的沙漏里的流沙之聲都聽得很清楚,那細細的聲音持續平緩,慢慢的滴落著,每一顆沙子彷彿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力量,點點敲打著人的心底,生疼生疼。
屋子裡有兩個人,一動也不動,就像廟裡的泥塑木雕一樣。好半日,坐在那裡的豫王妃這才慢騰騰挪了下身子,一雙手慢慢的將桌子上的茶盞拿了起來:「你確定?打聽清楚了沒有?確實是他們親生的?」
她的聲音有一絲凄涼,帶著一絲絲憂傷,就如一團沾著水的宣紙,沉甸甸的一團揉亂在那裡,再也不能鋪平。
「是,千真萬確是他們生的。」李媽媽垂手站在那裡,帶著幾分疑惑:「老奴也不相信,總覺得那種莊戶人家怎麼能生出這般伶俐的姑娘。可是暗地裡問了村子里不少人,一個個都說那肖家三姑娘是那肖老大的親生女兒,有人還說是和她同時懷著身子,兩個人的孩子出生只隔了幾日呢。」
「那……肖姑娘確實跟我沒關係了?」豫王妃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我怎麼就總覺得心裡頭那般不踏實呢?」
她細白的手指緊緊的攥著茶盞,一顆心就像茶水裡飄浮的茶葉一樣,上上下下的動蕩著。十四年前的那個晚上,她不願再去回想,可那個晚上卻頑固的在她心裡,就像丟下了一棵種子,遲早會有發芽的機會。
她原來從未想到過要將女兒送走,可母親為她策劃了這一著棋,她沒有辦法反抗。她若是得寵,第一個生女兒也沒關係,先開花再結果,可她的這種處境,註定只能一舉得男。
母親為她籌劃得步步周到,她沒有辦法反抗。住在別院,悄悄的生孩子,是男是女只有她與心腹的人知道。生出了女兒,她只來得看見一顆紅紅的硃砂痣在自己眼前閃過,就連一個母親的擁抱都未曾給過,她的女兒便被放進了小籃子。
她含淚叮囑:「要找一戶好人家送了,不要讓她受委屈。」
婆子點頭答應下來,彎腰拎起籃子,她掙扎的看了籃子一眼,一床鮮紅的錦被,裡邊只露出了半張粉嫩的臉孔。
「吱呀:一聲門響,她的心頭一鎮抽痛,眼前一黑,暈倒了過去。
醒來以後,一切物是人非。
李媽媽告訴她,那晚母親派人過來了,送來了一個男孩。
她睜眼看了看身邊躺著的那個孩子,情緒有些怏怏:「抱走,我不想看見他。」
為了他,自己捨棄了親生的女兒,她的心頭在滴血,那個傷口怎麼也合不攏來。她興趣缺缺的望著帳幔,腦子裡浮現出一個小小籃子來。
「榮媽媽回來沒有?她把小姐送去哪裡了?」說到小姐兩個字,她心痛得厲害,就像有人拿針在扎著她的心一樣疼,刺出了千瘡百孔,怎麼樣也沒法復原。
「回王妃的話,榮媽媽……沒了。」當年的李媽媽是個容貌秀麗的中年婦人,她是豫王妃的乳母,跟著她到豫王府,是她最信任的人。
「沒了?」她的心一沉,幾乎要止住了呼吸:「什麼叫沒了?」
「死了。」李媽媽的話里有一種沉重,她眼皮子耷拉著望向地面:「是夫人派過來的人做的,說是不能透露半點風聲出去。」
她抓緊了被面,一雙眼睛慢慢的失去了神采:「那小姐呢?」
「王妃……」李媽媽艱難的望著她,低聲道:「小姐……也沒了。」
是,這是母親做事的風格,但凡她出手就要乾淨利落,怎麼能容許留著把柄讓人去捉,送人出去的榮媽媽死了,自己的女兒也死了,不用說,產婆肯定也會被弄死的,這樣就沒有人再能發現這個秘密,自始至終,她生下的不是女兒,就是兒子。
「夫人說了,要王妃將兒子視若己出,要一心一意的寵溺著他,不要讓旁人發現什麼不對。」李媽媽垂手站在那裡,感覺自己站在懸崖之巔,她本來也該要被殺,可夫人念在她的忠心耿耿,對她網開一面——況且,若是王妃身邊親近的人忽然一夜之間都死光了,恐怕旁人也會懷疑。
「視若己出?」豫王妃笑了,眼角流下的淚珠慢慢滴落到了嘴裡,鹹鹹澀澀的一片。她種下的苦果,自己最終要吞下去,就為了與那朱熙真爭長較短,她陪上了自己的孩子。
這一寵,便寵了十四年,豫王府上下個個看得到,豫王妃是多麼疼愛自己的孩子。她寵許宜軒,寵到了自己都精神恍惚的認為,許宜軒就是她親生的兒子,她從來就沒有過女兒。
可十四年後,那種感覺卻出現了,一個據說跟她眉目有些相像的農家姑娘出現了。
豫王妃望著清澈的茶水,慢慢的將杯子端了起來,多少年來,午夜夢回,她只堅信自己是做了一個夢,可現在她又心慌慌起來。
「媽媽,想法子將那肖姑娘傳到別院,我想見見她。」豫王妃的朱唇停在那裡,細白的瓷粘透著淡淡紅色的光影。雖然李媽媽說大家都確認那肖姑娘是肖老大親生的,可她卻還有些懷疑,也是十四歲,和她眉眼有些像,完全不像一個農家姑娘的氣度……這一切,實在太可疑,太巧合了!
這些都讓她不由自主想要見上肖家三姑娘一面,即便她不是自己的女兒,自己也可以從她身上咂摸出自己女兒的模樣,若是她活著,或許也是這個樣子。一滴淚水從睫毛上掉落,輕輕落在了茶盞里,激□□點漣漪。
「王妃,你這又是何苦?」李媽媽低聲勸說,帶著幾分憂慮:「她若不是小姐那也倒算了,萬一她真是……」李媽媽閉嘴不語,萬一這肖姑娘真是王妃流落在外的女兒,那她或許就活不下去了。
王妃現在的處境堪憂,朱側妃風光無限,更重要的是她生了一個兒子,小公子雖然只有五歲,可卻十分懂事,眼見著比自家世子爺還要聰明沉穩,王爺時常將他抱在膝蓋上,親自教他識字。
若是這個時候被人發現十四年前王妃生的是個女兒,那……李媽媽打了個寒顫,不敢往下邊想:「王妃,還是算了,那一晚,就當是個夢。」
「不,我想要見見她,就見一面。」豫王妃抬起眼來,殷殷的盯住了李媽媽,就如多年前,她賴在她的懷裡,伸手抱住她的脖子,目光殷殷。
李媽媽垂下眸子,低聲應了一句:「是,老奴找個借口,將肖姑娘傳過來。」
她佝僂著背,輕輕的邁步走了出去,彷彿想要做到沒有一絲聲響,不會驚擾到豫王妃,可是事與願違,她那步子又急又快,就像在人心上敲著鼓點一般,豫王妃的一顆心忽上忽下,怎麼樣也沉不了底。
她慢慢的吐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裊裊的熱氣從茶盞里飄出,將她一張如花似玉的臉孔隱藏了起來,看不清楚她的模樣。
許宜軒這幾日每天都在往外跑,自從那次反抗了自己以後,他便變得肆無忌憚,每次出門,都是直接向她報備一聲,然後就飛奔著走了出去。
她沒有阻攔他,阻攔又有什麼用?都說兒大不由娘,看起來他是很喜歡那位肖姑娘。
原本想將那肖姑娘買進王府做丫鬟,可現在她的身世變得撲朔迷離,豫王妃的手指甲深深的掐入了自己的掌心。若她不是自己女兒便好,一個農家姑娘,隨意怎麼處置便是。可若她是自己女兒,那……
一種說不出的暖流從心中奔騰著過去了,豫王妃眉眼間忽然帶著微笑,婆媳總是要住到一處的,若她真是自己的女兒,做了自己的媳婦,也會要日日喊自己母親。豫王妃抓緊了那個細瓷茶盞,手都微微的搖晃了起來。
無論如何,她也要見那位肖姑娘一面,否則她這一輩子都會寢食難安。
她清楚的記得,她的女兒肩膀上有一顆硃砂痣,出生的時候,那產婆還驚訝的喊了一聲:「小小姐通身雪白,肩頭這硃砂痣卻是紅得像雪地里的梅花一般。」
這硃砂痣,是上天賜給她女兒的,也是她們母女相認的一個最重要的物證——只是不知道那硃砂痣會不會隨著年紀變大慢慢消失?豫王妃心中有幾分猶豫,茶盞幾次要從手心裡滑了出去。
「王妃,該用午膳了。」一個丫鬟站在門口,半彎著腰,低著頭。
「唔,我知道了。」她瞟了一眼門口那丫鬟,緩緩問道:「世子可曾回來?」
「奴婢不知,現在就去世子院子那邊瞧瞧。」丫鬟心裡頭暗自揣測,世子爺估摸著還沒回來呢,前兩日那肖姑娘的鋪子開業,世子爺便激動得跟自己開了鋪子一般,每日都要往豫州城跑,秀雲已經跟他么抱怨過許多次了,大家都只能勸她想開些,畢竟世子爺沒說讓那肖姑娘進府做丫鬟。
「還愣著作甚?還不快去瞅瞅?」豫王妃見那丫鬟呆在門口,似乎還不準備動身,忽然就怒氣沖沖了起來,瞪眼望了她一下。那丫鬟慌亂的應了一聲,趕緊拎著裙子,飛快的邁步走了出去,細碎的腳步聲慢慢的遠去,一點點的消失不見。
「這倒是好,就連午膳都趕不上了。」豫王妃的眉頭皺了起來,將茶盞放到桌子上,攤開手掌,手心上有深深的幾個指甲印,好像刻在了細嫩的肉里。
第一百一十一章端午
噼里啪啦的聲響震天,肖家村的上空頃刻間飄起了淡淡的藍色煙霧。
肖老大站在門口,樂得合不攏嘴,抬頭一望,蓋著院牆的琉璃瓦映著陽光閃閃發亮,他伸手摸了摸青磚院牆,歡喜得眉眼都擠在一處:「真好,真好。」
早幾個月,青磚大瓦屋對於他來說,簡直是太遙遠的事情,他心裡頭想著,今年要拚命幹活,好攢出幾兩銀子來,明年將老屋子修葺修葺就好。可是沒想到,才這麼幾個月,他家就蓋起了大瓦屋,全是青磚的,而且那院牆上的瓦全是琉璃的,一色的青亮!
新蓋的屋子本來要干一個多月才會搬進去住,可現在百香園的生意好,彥瑩計劃著要將老房子騰出來做罐頭、種菌子,因此就提前搬家了。
五月初三百香園開張,初四那日,彥瑩讓二花帶著六花守到鋪子里觀場,自己與簡亦非去了一趟木工坊,腰包里有銀子就好辦事,走到那裡瞅了瞅,選中了家什,現銀結賬,木工坊的老闆笑得合不攏嘴,趕著就讓夥計將家什送去了肖家村。
「姑娘好眼光,一眼就看中了我們鋪子里的上等貨色!這些家什樣式最是時新,又都是好木頭做的,保准用五十年都不會壞!」老闆跟在彥瑩身邊不停的轉悠:「還要不要多捎帶些別的?梳妝台要不要?」
見著彥瑩沒吱聲,老闆討好的轉向了簡亦非:「這位公子,我覺得你該給你未過門的媳婦兒買張梳妝台,你瞧瞧這個,配著零花鏡子,多好看。」
簡亦非走上前一步瞧了瞧,拉了彥瑩坐到梳妝台前邊打量了她幾眼,心中歡喜:「果然好看。」
「可不是?」老闆說得唾沫橫飛:「以後公子可以站在這裡替你媳婦兒畫眉。」
簡亦非大手一揮:「買買買!」
彥瑩坐在那裡抿嘴就想笑,要什麼梳妝台呢,前世裡頭她順應時代潮流還拍點爽膚水什麼的,可現在到了這大周朝,她就啥都沒用過了。頭髮總是扎兩把,從來就沒有往臉上抹過什麼東西,蔻丹口脂那些,對她來說實在太遙遠。
可是既然簡亦非高興,自己也別掃他的興,彥瑩含笑望著他:「真還要給我買?」
簡亦非被彥瑩含笑的模樣弄得臉紅心跳,一雙眼睛轉去了別處:「我還能騙你不成?以後我還要給你買更多的東西哩。」
老闆在旁邊趕緊幫腔:「這位公子一看就是疼媳婦的,姑娘好福氣。」
家什全部搬了回去,初五是端陽節,不大好做酒請客,肖老大就將搬家的日子定到了初六,他特地去請人看了黃道吉日,初六最宜遷徙搬家,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日子。
今日一早,太陽才露出半張臉,簡亦非便帶著許宜軒過來了,兩人身後還跟了幾個膀大腰圓的親衛。一進院子門,許宜軒便親親熱熱的喊了一聲:「肖大叔!」
肖老大渾身一哆嗦,趕緊朝許宜軒行禮:「許世子,不要這樣客氣。」儘管許宜軒說起來也是熟人了,可肖老大見著他還是像老鼠見了貓一樣,連正眼都不敢瞧他一下。
許宜軒也已經習慣了肖老大的反應,直接將他撇開,奔著就往彥瑩那邊湊:「肖姑娘,我帶了人手來給你搬家了。」他伸手一指身後那些人,洋洋得意:「怎麼樣?都是些有力氣的!」
彥瑩笑著望了許宜軒一眼:「許世子真是一片好意!」
六花從彥瑩身邊擠出個小腦袋,指著許宜軒脖子上掛著的那個鴨蛋絡子,有幾分驚訝:「世子哥哥,你怎麼還帶著這個?我以為你的到家裡就會被扔了呢!」
昨日端陽節,許宜軒賴著讓彥瑩給他做了個鴨蛋絡子。端陽節舊俗,除了吃粽子懸艾葉,要掛鴨蛋絡子,要佩五色索子,晚上還可以拿著鴨蛋絡子里的那鴨蛋斗蟲子,抓了螢火蟲放到空的鴨蛋殼裡頭,看誰的鴨蛋殼最薄,透出的光線最亮。
彥瑩本來是要著急去百香園的,卻被許宜軒纏著選鴨蛋選了差不多大半個時辰,六花在一邊也湊熱鬧,一定讓她選一個:「晚上我要和世子哥哥斗蟲子,三姐,你給我選個最透亮的。」
彥瑩挑來挑去,跳了幾個青色皮蛋,許宜軒與六花兩人各自拿了幾個讓大花去煮熟,簡亦非在旁邊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三花,也給我挑一個唄。」
「你這麼大了,也要掛鴨蛋絡子?」彥瑩的手從一盆黃泥水裡揚了起來,帶著點點泥水滴落在了地上,雪白的手腕上有著一塊黃褐色的印子,簡亦非趕緊從懷中掏出帕子來:「快些擦擦。」
彥瑩朝他微微一笑,又將手到盆子裡頭撈了撈,摸著一個鴨蛋洗了洗:「你就拿這個,反正你又不去斗蟲兒玩,殼兒青不青沒事。」
鴨蛋蒸熟以後,許宜軒搶了兩個讓彥瑩打鹽蛋絡子:「肖姑娘,快些快些,我要回別院去陪母親過端陽節了!」一邊飛快的瞄了六花一眼:「晚上等我斗蟲子!」
彥瑩低頭打著鴨蛋絡子,心中嘆息,許宜軒也是十四歲的人了,怎麼還是這般童心未泯,六花不過六歲,他也好意思拉著她去玩斗蟲兒!
五色絲線在她細長的手指下飛快的上下紛飛,許宜軒伏在桌子上看著彥瑩打絡子,瞧著她雪白的脖子,忽然心中有一種衝動,很想伸手去摸一摸,可又不敢造次,只能將手在桌子上一通亂畫。
肖大娘拿著抹布走了過來:「許世子,桌子上臟吶,我給擦擦。」
許宜軒將手掌舉起來,這才發現上邊油糊糊的一塊,他接過大花遞上來的帕子擦了擦手,一雙眼睛又落到了彥瑩身上,肖姑娘的手真巧,才這麼幾下,就打好了一個鴨蛋絡子。
彥瑩將煮熟的鹹鴨蛋放到絡子裡頭遞給了許宜軒:「喏,給你,吃的時候可要當心些!」
許宜軒雙手接了過來,看了又看,歡喜得不行,趕緊將鴨蛋絡子掛在脖子上:「我怎麼瞧著這鴨蛋絡子比我的瓔珞還好看。」
彥瑩一抬頭,就見許宜軒胸前掛著的瓔珞上垂下一塊碩大的美玉,美玉的旁邊卻懸著一隻碩大的鴨蛋,她「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好看,確實好看。」
她這一笑,彷彿黑暗裡閃過一絲亮光,許宜軒只覺得自己面前都敞亮了起來。肖姑娘笑得真美,他走出肖家院子的時候還在想,要是每日裡頭都能見著肖姑娘的笑容那該多好。
從肖家村回了別院,剛剛好趕上午膳,陪著豫王妃吃過飯,母子兩人又閑談了一陣子,豫王妃要去午休,許宜軒卻全身都不自在起來,兩條腿只想著往外邊跑,可是想著要是下午出去了,晚上再出去,恐怕豫王妃會不高興,又只能怏怏的坐了下來。
秀雲見著許宜軒坐立不安,顯得有些煩躁,趕緊替他倒了一盞冰鎮百合蓮子湯來:「世子爺,喝點這個,安神養氣的。」
許宜軒將她的手一撥:「走開,別到我面前晃。」
他正閉著眼睛想肖姑娘的模樣呢,聽著聲音一睜眼,面前卻是秀雲那張細眉細眼的臉孔,不由得他更是不爽。肖姑娘生得可真美,彎彎眉毛大眼睛,笑起來甜絲絲的,還那麼會做事情,跟她比,自己遇見的女子,全都是笨蛋,生得也不好看。
好不容易捱到了晚上,剛剛吃過飯不久,許宜軒便拉著簡亦非讓他去豫王妃面前報備:「王妃,我帶世子出去走走,即刻便歸。」
豫王妃心知肚明其中原因,只不過也不想拂了簡亦非的面子,畢竟他是自己特地向秦王求過來的,他輕易不提要求,自己也不能一口回絕。笑了笑,豫王妃一隻手捏著素絲帕子擦了擦額角,一邊緩緩道:「簡師父,早去早回。」
許宜軒得了豫王妃的放行牌子,心裡頭高興得很,快活得跳了起來,與簡亦非飛快的離開了別院:「師父,你太好了!」
簡亦非瞧著許宜軒那興高采烈的模樣,心中暗道,我只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想見肖姑娘的人不止你一個人。
兩人到了肖家,一彎上弦月已經升起,二花彥瑩帶著幾姐妹與簡亦非許宜軒到了小河邊上去捉螢火蟲。夏日的夜晚涼風習習,河邊蘆葦已經深了,不住的隨風飄飛,蘆葦叢里有著黃綠色的亮光,不住的穿梭著,就如千萬個小小的燈籠在閃著亮光。
「三姐三姐,快些捉蟲子!」六花拿著自己脖子上那個鹹鴨蛋不住的搖晃著,她已經將鹹鴨蛋掏著吃掉了,裡邊是空的,剛剛好裝。
許宜軒手裡拿了一個網子站在河邊,才一伸手就兜住了幾隻,心中得意,哈哈的笑了起來:「快快來求我,我幫你捉!」
彥瑩與簡亦非並排站在河邊,看著許宜軒那活潑可愛的模樣,無奈的嘆息了一聲:「也就是他命好,生在大富大貴的人家才能這樣不用想事,天天就想著該如何尋樂子。」只不過,彥瑩不得不承認,許宜軒算是個不錯的富家子弟,沒有紈絝們的惡習,只是童真未泯。
簡亦非沒有出聲,只是心中有些沮喪,為什麼我站在三花身邊,她口中說的卻是許宜軒?